――在那之前他没喝过路边的果汁冰,母亲郭慧清严令禁止,不准许他吃校门口的烧烤小吃和汽水冰饮,说它们是“脏东西”。
那天他点了杯芒果冰,果味浓郁,冰冰凉凉好舒服。
但一回家就开始呕吐了,整个人跪在马桶旁,吐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
父亲斐越回了香港办事,母亲不在家,他给母亲的 call 机留了几次言也没等来回电,只好给父亲打了话费很贵的电话。
父亲跟他说了药箱放在哪里、要吃什么药后,问他知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斐雁说,不知道。
吃了药后他睡着,等到傍晚母亲才回家。
他收获了母亲的冷言冷语,说他是不是活该,叫了他不要喝“脏东西”他还要喝。
第二次是小升初的那个暑假。
他眼睁睁看着母亲挽着一个男人的臂弯,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家宾馆。
那时候他早知道父母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也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但亲眼看见母亲有了婚外情,向来没什么波动的情绪还是失控了。
正午日头极猛,他扶着树干狂呕,污秽酸水成了蚂蚁眼中的灭世海啸。
他很后悔,应该早就跟爸爸说,他是知道的,知道妈妈每个周日都会去见那个男人。
那天他吐到眼冒金光,腿都软了直接瘫倒在地,后来被路边的店铺头家扶起,架进店里休息。
之后有挺长一段时间,他得了应激性肠胃炎,像是父亲意外身亡,母亲改嫁出国,他都会反胃难受,肚子里的心肝脾肺肾像被果汁机搅成一团烂泥,后来看了一段时间医生,情况才有所好转。
最后一次是游虞从家里搬走的那晚,他看着空荡荡的衣柜,久违地喝了酒。
后来索性睡在浴室里,喝了吐,吐干净了又喝。
然后就是今天,他连洗手间都来不及去,狼狈地抱着垃圾桶吐,泪水鼻涕都冒出来。
斐星辰被小叔这模样吓到,又担心又害怕,扯着小婶婶的衣摆问:“小叔他是不是很难受啊?”
游虞挡了挡小孩的视线,安慰道:“星星别担心哦,小叔吐干净应该会舒服一些。”
浑身湿哒哒的于励赤脚快步走过来:“虞姐,我去跟船家要碗糖盐水?”
“我去吧,于励,你帮我陪陪小孩可以吗?”游虞补充一句,“是我亲戚家的孩子,劳你看紧一点。”
于励点头:“没问题。”
游虞再看斐雁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叹了声无奈,往船老大的木屋走。
游茉换上大姐的桃红雪纺衫和宽松棉麻长裤,刚走出洗手间,就听见二妹在厨房问船家大姐,有没有老香黄。
得知斐雁吐了,游茉挑眉,语气戏谑:“他会不会回头给我们旅行社半星差评啊?让他那么狼狈,是我们不该。”
游虞挥挥拳头:“他敢?明明是他自己弱不经风!”
大姐从橱柜里翻了一会儿,摸出一红盖塑料罐:“找到了找到了。”
罐身半透,雾蒙蒙的,里头装着乌漆嘛黑的一团东西,是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备一罐来看门口的老香黄。
游虞跟大姐要了杯子汤勺,还有白砂糖。
铁勺子伸进罐子里,刮起一小块老香黄,敲进瓷杯中,重复几次,杯底便蓄了薄薄一层凉果肉。
加进白砂糖,把它们碾进黑乎乎的老香黄里,捣碎捣松,再灌进温水。
搅拌几圈,清水逐渐变成棕黑色,样子是不怎么好看,但气味酸甜,光闻着就觉得安心。
她端着杯子回到平台,目光先寻到了于励,见他挽起裤腿,领了小星星去给鲍鱼宝宝投食。
小孩看上去挺开心,游虞稍微放心一些,走向那个已经吐完、正扶着栏杆喘大气的男人。
斐雁手里拿的是于励给的矿泉水,刚漱过口,有些苍白的嘴唇湿淋淋,嘴角还有水渍。
胃里没有东西乱晃了,恶心渐退,他终于不觉得阳光刺眼、海风难闻,甚至觉得拂面海风温度刚刚好,能把脖子额头的冷汗吹干。
“站着干嘛?嫌还没吐够?”游虞推了张塑料椅到他腿边,把杯子递给他,“好好休息,中午别吃油腻的了,有交代大姐煮白糜,你稍微吃几口暖暖胃,配点杂咸就好。”
她说什么他都照做,拿着瓷杯坐下,坐姿乖得像小学生:“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嗯,知道就好。”游虞白他一眼。
她不想和前夫有过多接触,给他送杯水已经是仁至义尽,但对着身体不适的人她到底说不出太多狠话,只能把人丢在平台上,回到渔排上继续工作。
斐雁端起杯子,吹了吹杯面的热气。
涌起的水汽一点一点覆在鼻头和睫尖,慢慢融了眉上的雪,暖意透过薄薄的白瓷,熨暖每片指腹。
隐隐带些药味的酸甜驱散鼻腔里的苦涩和咸腥,是很熟悉的味道,他一口一口慢慢嘬着,时不时晃一下杯子,让沉底的老香黄浮起来,才能吃进嘴里。
喝了半杯,被酸水灼伤的喉咙舒服多了,这时船老大过来问候几句。
斐雁有些赧然,对船老大说:“不好意思,弄脏你的桶了,等我休息一下,垃圾我来处理。”
“不用啦,我来就好!这个桶就是准备来给大家用的,只是没想到今天只有你用哈哈哈哈――”
船老大拍拍斐雁的肩膀,多少有些鼓励的意思,“晕船很正常的,跟人的体质无关,就是平衡感不太好,很多帅小伙看上去人高马大,吐得跟你差不多,或者比你更惨的都有。哈哈哈,别往心里去……”
说完他端着垃圾桶,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
斐雁没有被安慰到,若是以前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狼狈不堪,心情指定会差到极点。
但今天他心情极好,只因手中那杯老香黄。
他继续慢悠悠地喝着水,目光如飞鸟,一直盘旋在远处那人身上。
*
中午吃完饭,游茉和于励给小孩们颁发了研学证书,一行人拉起横幅,以碧海蓝天为背景,拍下旅途中最后一张合照。
船家送大家回码头,于励从自己的旅行包里取了干净衣服换上,把借来的拖鞋还给船老大,游茉则不换了,反正接下来暑假里她估计得经常跑南澳,准备回去把衣服洗干净了再拿回来还给大姐。
清点人数后大家上了大巴准备返程,有好心家长主动提出跟那位身体不适的团友换位,于是斐雁俩叔侄坐到了导游们身后的那一排座位。
斐星辰想跟小婶婶玩,小手从车窗旁的缝隙往前钻,像小老鼠似的,游虞边往手机里导照片,边陪他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斐雁眯着眼,没再反胃,但困意袭来。
阳光被车窗帘切成片状,白糖糕似的,轻叠在眼皮上,和那一大一小的声音一样,又软又甜。
他好像做了个梦,但具体内容是什么记不住,只觉得很温暖。
让他感到安心。
再睁开眼时大巴已经减速了,准备靠边停车。
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脑袋搭在他胳膊上,斐雁回了回神,听见前面大姐在唤游虞:“妹,醒了,到了。”
大巴缓缓停下,游茉起身,拿麦克风再跟大伙儿说了几句结束语,感谢大小朋友的参与,希望能给大家留下美好的记忆。
并透露公司这个暑假将推出的“特别企划”,像是田野音乐会、树屋夏令营、海岛跳蚤市场等等,欢迎感兴趣的家长们留意群信息和公众号推送。
团友们陆续下车拿行李,因为有提前通知,很多爸爸已经开车过来解散地点候着。
斐雁叫醒侄子花了些时间,是最后一组下车的,斐星辰眼尖,一下看到了站在马路牙子上的爸爸,立刻从小叔手里抽出手,张开双臂朝爸爸飞扑过去:“爹地!!”
果然亲疏有别。
斐翔也激动,立刻抱着儿子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儿,我的儿啊!!”
斐雁翻了个白眼,慢慢踱过去:“戏太多了啊,整得我好像没给你儿好吃好穿似的。”
“这里戏最多的就是你。”斐翔瞪他,抱起儿子,左右环顾,“你老婆呢?”
说完还要佯装惊讶:“哎呀,对不住,应该是前妻才对。”
斐雁不耐地“啧”了一声,不想再搭理没脸没皮的表哥。
他往熙熙攘攘的车尾走,那个姓于的男孩正在和司机一起帮忙卸行李,俩姐妹站在一旁跟家长和小孩说再见。
游虞脚边放着两个相同的登机箱,但和昨天不同,一个箱子贴了几张贴纸。
斐雁心微微下沉。
游虞也看见他了,跟大姐说了一声,推着斐雁的行李箱走到他面前:“呐,你的箱子。”
“我昨晚给箱子贴了贴纸,以后就不会拿错了。”她顿了顿,提起嘴角笑笑,“不过我想应该也没有下一次了,对吧,斐雁?”
胃里再次翻起浪,脖子背上隐约有冷汗冒出,斐雁迫不及待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棉花,一股子血腥味。
而且游虞也没跟他对话的想法。
她从他身侧经过,径直走向斐翔。
斐翔没想过战火会往他这边烧,而且来者气势汹汹,他有点儿想逃。
他甚至感觉游虞眼里有杀气。
这两兄弟五官有几分相似,但穿衣打扮风格大相径庭,穿着沙滩裤和人字拖的斐翔,看起来更像是刚从海岛游归来的游客。
游虞走到他面前,声音坦荡:“表哥,好久不见。”
斐翔没她大方,嘴角笑容半僵:“好久不见啊游虞……”
“你看着精神不错啊,烧退了?”
“哈哈、哈哈,退了,退了,劳你费心了。”
趴在爸爸肩膀上的小男孩抬起头,伸手摸了摸爸爸的额头:“爹地,你生病了吗?”
斐翔干笑道:“没有没有,爹地痊愈啦。”
游虞揉了把斐星辰的脑袋,问:“星星,刚刚 momo 姐姐说暑假会有好多新的活动,有音乐会、泡泡派对,还能建树屋,你有没有想参加的啊?”
小男孩很捧场:“我都想参加!”
“好呢,那回去后你跟爸爸妈妈商量一下,看看参加哪一个活动哦。”
“好!”
游虞再看向斐翔:“表哥,亲子团嘛主要突出亲子,下回还是你和表嫂自己带星星来参加会比较适合哦。”
她点到为止,没把话说得太明白。
斐翔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这次是特殊情况嘛,接下来的活动肯定是我们陪星星参加的!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建树屋?人猿泰山那种吗?哇噻,听着就好玩,回头我让我老婆给星星报名!”
游虞哈哈笑:“那我替我姐姐先谢谢你们啊。”
她和小星星道别,和表哥道别。
再次从斐雁身侧经过时,她挑起眼角看他,认真道了声“再见”。
斐雁一瞬间被扯回半年前办离婚的那一天。
那天是个阴天,湿冷空气不停往体内钻,像一张张湿透了的纸巾覆在心脏上,让他透不过气。
在民政局工作人员的指示下,斐雁在离婚协议和其它资料上捺下红指印。
一个接一个,他摁完了,就轮到游虞摁。
大拇指指腹沾了红印油,工作人员还挺贴心,从桌下扯了一张纸巾,一撕为二,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们。
在那一刻,斐雁终于意识到,他和游虞的关系,就像那张纸巾,黏不回去了。
走出民政局的时候,他有许多话想讲,但游虞没有给他机会。
她只对他鞠了个躬,道了声“再见”。
第019章 为什么
“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 love,从此和你分离――《再见!我的爱人》@邓丽君”
斐雁伸手按了一下,把歌切掉。
“干嘛切我的歌?”斐翔有心看他吃瘪,把歌重新切回来,“多好听,多深情,再见我滴爱人。”
斐雁回头,后排座安全座椅上的小孩又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
他骂了斐翔一句“病不轻”,连按几下,把歌曲切过了几首,警告道:“别再听那首了啊。”
斐翔没恼,反而哈哈大笑:“看你吃瘪我实在太开心了,好想录下来给我妈看!”
“你嘴巴闭紧点,让姑姑知道了,爷爷奶奶也会知道的。”
“哎,知道知道。”斐翔挠了把后脑勺,还真打了个寒颤,“讲真,我想想都头皮发麻,要是让那二位知道你结婚不到两年就离婚,爷爷就算隔离 26 日都要赶回来找你算账,奶奶呢一定一把鼻涕一把泪,说没你这么不孝的孙子。”
这两年因封关,一家人已有好长时间没能见面。
他们的爷爷今年八十三,奶奶今年也八十了,二老身体有些小毛病,但还算健朗,重要的是精神状态,比好多 996 的年轻人还要活力四射。
他的母亲、也就是斐雁的姑姑,在好些年前他成家之后已经搬去香港陪父母同住,疫情之前三人四处旅游,快活似神仙的生活教他好生羡慕。
“嗯,你知道就好。”斐雁肘抵车门,手撑额角,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低声道,“离婚的事只有你和表嫂知道,我没对外说。”
斐翔敛了不着调的笑。
他也是上个月才知道斐雁离了婚,问原因,斐雁个闷瓜葫芦自然不讲,只罕见地拜托他帮个忙。
斐雁说他想追回老婆,希望他们能帮他制造个机会和游虞见面。
――学霸就是学霸,连追妻都做好了详细计划书。
斐翔本想和表弟掏心掏肺说点儿男人之间的对话,后视镜里看见儿子有转醒的迹象,便换了话题:“对了,今天施工队进场,店铺清拆完了,待会儿吃完饭,陪你去看看?”
斐雁点头:“行。”
回到表哥家,表嫂和侄子再上演了一次千里重逢的戏码。
斐雁哭笑不得,不打扰他们一家三口团聚,拎着行李箱进客房,把小孩的东西一样样拣出来,要把这两天的脏衣拿去洗。
最后把忘了还给游虞的小熊拿出来,郑重其事地放在枕头旁。
*
斐雁租下的铺面在中区,是一个小区的拐角铺面,位处内街,附近多个新老小区,居住人口多,年龄跨度大,而且最近的一家牙医诊所在两公里外。
门店上一手做的是证件照馆,格局和装修都不符合斐雁想要的,于是全拆了准备重装。
斐雁工作的口腔医院得到七月中才肯放人,门店装修和监工都交给表哥的室内设计团队全程负责。
拆得只剩水泥地的铺头连门都没有,只挂了一片片塑料布作遮挡,里头也没什么东西好看,斐雁打着手机电筒转了一圈,很快走出来。
斐翔在门口抽电子烟,扬扬下巴,指向对面街旁灯火通明的食肆,问表弟:“请你吃碗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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