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他同众人没日没夜地搜寻,即便是其余人休息时,他也不愿睡觉,就坐在杜雪衣身边,生怕错过了杜雪衣醒来的每一刻。
“李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妙绝真人微微颔首,众人当即会意,被秋水领着出了大殿,往一旁的厢房而去。
杜雪衣静静躺在大殿的柱子旁,妙绝真人与李征鸿则盘腿坐在蒲团上。
“此剑,杀伐极重,戴在身上,恐不吉利。”坐下时,妙绝真人注意到李征鸿腰间锈迹斑斑的重剑。
“这原就是我的佩剑,它见证了弟兄们的奋战和牺牲,是把保家卫国的战士之剑。”李征鸿抚了抚剑柄,“但甄衡却把它当成利用人心、勾心斗角的工具,我不知道就罢了,但既然被我看到了,就决计不能再让他再继续下去。”
那夜离魂时,李征鸿第一眼便注意到了这把重剑,后来在人群中穿梭时,更是听到有不少人正是因为想一睹重剑的真容,才特地前往报国寺的。
李征鸿那时就明白,这也是“饵”之一。
所以后来在钦天监时,他也强行要回了重剑。
“说得好。”妙绝真人赞道,“甄衡那小子打小就利益熏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可能理解李公子此等赤子之心。”
妙绝真人顿了顿,语气有些懊恼:“当年就不该信了他,告诉他那两句话。”
李征鸿一怔:“您说的可是那句破局之法?”
“是啊,那句谶言是我几十年前,在一偶然之机算出来的。”妙绝真人点点头,惋惜道,“其实我这师弟天赋极佳,但却不用在正道之上,反而对权利啊、朝堂争斗啊分外沉迷。不过他虽深谙利用人心之道,但心思不纯,不可能在占卜方面有什么成就的,最多不过装神弄鬼罢了。”
李征鸿眼底忽现出隐隐光亮。
妙绝真人看出他心中所想,摆摆手:“关于杜姑娘,现在的我实在是没办法。说到底,我也不是神仙,能算出来也是偶然,需要机缘的。但可能也是因为这两句,害得你们成了如今这样。”
“您能看出来?”
妙绝真人摇摇头:“你二人之事我不全了解,但你们一进来,我便看出你与杜姑娘都是魂身不合,大致猜出个一二来。”
李征鸿双目复又黯淡下去。
“实在抱歉。”妙绝真人坐着朝李征鸿虚虚行了一道士礼。
李征鸿忙道:“真人无需介怀,神佛之事,本就是个寄托。我也知道这过于虚无缥缈,大概率会空手而还。但毕竟是最后一丝希望,哪怕渺茫,也想来试一试。不死心罢了。”
他顿了顿,低眸看向躺在睡得好似十分安稳的杜雪衣:“既然真人说了没办法,李某这条心便是死了。今日突然造访实在冒昧,我等这就离开。”
说罢,他朝妙绝真人回了一礼,而后缓缓走到杜雪衣身前。
“李公子留步,我且问你,若是救杜姑娘,需上千人之性命,你可愿意?”
李征鸿蹲下时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摔倒,然而听得此言,他回答的声音却坚定且洪亮:“当然不愿,无辜者又有何罪?”
“那若仅仅是十人呢?”
“一样,不只是我,雪衣也定不会同意。”
“那若只有一人呢?”妙绝真人正言厉色,背着手行至二人身边,居高临下道,“你好好想想,你们二人是破局契机,有你们在,或许可救更多的人,可能成百上千人,甚至成千上万也不一定。”
“可以。”李征鸿摇摇晃晃地站起。
妙绝真人眉毛一挑,正欲开口,李征鸿却丝毫不给他接话的机会。
“但那个人只能是我。”李征鸿直视妙绝真人的眼睛,说得慨然,“若以其他无辜之人以命换命,又与屠夫何异?我们二人当初立志学武功、习兵法,便是为了保卫这黎民苍生免受战乱之苦,而今若为了我们自己的一条命,而让他们为此牺牲,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这与甄衡、皇帝、张大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绝妙真人点了点头,拍了拍李征鸿瘦弱的肩,叹道:“很好。”
李征鸿意识到自己适才有些激动,瞬息间敛了神色:“雨停了,我也该带雪衣回去了。”
“你要带她去哪?”
李征鸿低下身来,轻轻抱起杜雪衣:“先把这辈子过完。”
“李公子。”绝妙真人缓缓道,“等香烧完再走吧。”
李征鸿有些犹豫,但就在此时,杜雪衣的睫毛突然微微颤动,李征鸿见状慌忙弯腰将她复又放在地上。
“你们二人聊。”妙绝真人识趣地退到香案边,给这对时间不多的璧人多点空间。
在二人无声的对视中,香案之上,李征鸿上的那柱香徐徐燃尽,最后一香灰掉落。
妙绝真人瞥了香灰一眼,轻叹一声,随即走到门口缓缓推开殿门。
咿咿呀呀——
天已全黑,秋水在每间屋子的廊前都点了灯,其时雨已初歇,屋檐上的水还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忽听得前院传来几声噼里啪啦地巨响,听动静,应是那些本就四面漏风、摇摇欲坠的房子,塌了。
但稍有内力的人都听得出不仅如此。
“时辰到了。”
妙绝真人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越过门槛,而后反手将殿门关上。
夏橙、吴中友和织锦闻声,也纷纷从厢房冲出来,秋水则一脸惊恐,躲在高大的吴中友身后瑟瑟发抖,不敢乱动。
“秋水过来!”妙绝真人喊道。
然而这一声为时已晚,昏暗的夜色中,近十个人头已经齐齐从前一进屋子的屋脊上探出,待到织锦等人发现之时,他们手上弩箭已然射出。
满院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三人拼尽全力抵挡如雨般的箭矢,同时又要分心护着妙绝真人和秋水,就在他们忙得昏头转向之时,只听得方才刺客藏匿的屋顶哗啦啦地一声巨响,霎时间地动山摇,犹如天塌了一样。
等到三人回过神来,定睛一瞧,就连平日里淡定万分的织锦也震惊不已——适才刺客藏身的房子已近乎被夷为平地,就只剩下半根柱子和半堵墙。
三人外加一个秋水不约而同地转头,目光移向这一出大动静的始作俑者——妙绝真人。只见他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轻轻一推就把屋子给搞塌了。
轰——
那半根柱子最终还是坚持不住缓缓倒下,顺便将那半堵墙也给砸烂了。
于是又一声巨响后,两拨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刺客一方训练有素,面对这突如其来之变故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们当即调整战略,留一小部分人守在外圈,其余人纷纷抽出腰间兵器,呐喊着跨过废墟,直冲向院中。
秋水哪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吓得腿脚发软,摔了一跤,一时落了单。原本护在他身旁的吴中友如今被人缠住,织锦、夏橙又被冲散了,即便是闻声而来的李征鸿也无法立时冲过去相救。
眼见刺客的刀锋即将砍向秋水,一旁干着急的妙绝真人不再犹豫,直接运起内力,顷刻之间,一股浑厚之力席卷而来,从上至下将整座院子严严实实罩住,院中所有人包括李征鸿等人在内,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些内力稍弱的,甚至直接趴在地上,只有秋水一人神色如常。
所有人:“......”
望着离自己不到两寸的大刀,秋水这时腿倒也不软了,侧着打了个滚从地上爬起,三两步蹦就到他师傅身旁。
见秋水脱险,妙绝真人忙收了力,但也好像受到重创一般,往后踉跄了几步。
经这一变又一变,李征鸿一行人也看出,这妙绝真人虽内力较国师强得多,甚至还比他更为醇厚,但其却好似毫无战斗经验,运用得却并不自如,不,应该说是全然不会用。同样没有任何外家功夫傍身,但人家国师好歹他能分清敌我,只挑敌人进攻,然而妙绝真人似乎只能笨拙地将内力一股脑地使出来。
眼见众人又恢复过来,李征鸿反应最快,将重剑往殿门一甩,门被猛地撞开,重剑也当的一声落在香案之下:“真人,你和秋水师傅先进屋躲一躲,这交给我们。”
说罢,他兀自拔出腰间长刀,重新加入战局。
方才他本能地抄出重剑迎敌,但不久就意识到以他如今连茧子都没有、单薄修长的右手,加之内力并不占优,使用重剑非但不顺手,反而更为累赘。他连招式都能博采众长、灵活变通,又怎会拘泥于用何武器,于是他当即毫不犹豫把沉甸甸的重剑扔得老远。
被秋水搀着妙绝真人踏入殿内,反手正欲关门,余光却忽的瞥见一支箭正往秋水后心射来,电光火石之间,他抬手,继而一股力量喷薄而出,箭矢登时碎成齑粉。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妙绝真人刚收了力,尚未站稳之际,两只弩箭越过院中混战的众人,直接射中了真人后背。
“师傅!”秋水大喊着。
方才他看到了,本想挡在妙绝真人身前,但没有武功傍身的他速度实在太慢。而院中众人皆在缠斗,织锦和吴中友已在前面打掉不少箭羽,但总有漏网之鱼,而离大殿最近的李征鸿夜视能力极差,能正常打斗全靠方才秋水点的灯,如今也只剩下不到两盏,在暗夜中发现两只箭矢属实是太难为他了。
“关门!”妙绝真人推开扶着自己的秋水,喊道。
“关了关了,我扶您坐下。”秋水声音都有些颤抖。
“扶我到杜姑娘身边......”
“把角落那张案子推倒,然后拖到我们身后,抵住门,挡住箭......”
秋水不明所以,但他此时哪还有什么独立思考能力,就只能凭本能反应,听他师傅的话一五一十地照做。
外面微弱的灯光,在大殿的地上铺了一层窗棂格,鲜红的血迹从殿门一直延续到杜雪衣身旁,她眼皮微微抬起。
她的身上裹了李征鸿的青色袍子,里面还是离魂那夜特地穿的一袭红衣,因为一路颠簸,红衣从袍子里露了出来,衬得她脸上更白了。
这几日,杜雪衣的五感慢慢消失,如今的她几乎听不到声音,眼前也朦胧一片,奈何适才外面动静实在太大,她知众人定是遇到麻烦,拼命提着一口气才不至于睡去。
恍惚中,她见李征鸿提着重剑出门,不久后,又见一老一少两个道士来到面前,老道浑身是血,将她扶着坐起来。
过了一会,她感到有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分别注入自己的四肢百骸,是冷还是热,是阴还是阳,她也搞不清楚。
渐渐的,她感到自己身体中不知什么在慢慢瓦解,继而全身经脉宛若冰山一寸一寸地融化,好似开始流动起来。但最令她惊异的是,她自己居然能感受到这一变化。
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仿佛又回来了。
最终那两股力量在她心脏处汇聚,凝成一股强大磅礴的冲击力,暴力撞向她的心脏处,林大夫用药和内力在她心脏修修补补的“禁制”被一下子崩开......
***
再说门外,众人武功俱非等闲之辈,奈何对方人数众多,前有刀剑后有弩箭,这边又要保护殿中三人,形势十分危急。
刺客似乎永远也杀不完,众人长途跋涉,抵挡一时半刻勉强还成,但时间一久,已是精疲力尽,战力亦跟着下滑不少。
骤然之间,只见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一声惊雷之后,天色大变,浓云惨雾席卷九天,狂风携暴雨卷土重来。
咿呀——
众人顿觉背后一凉,却见三清殿的大门缓缓敞开,一抹红影从中一跃而出,眨眼间,已闪过院中各处,最终依旧停在殿门口。无一人看得清这红影是何时来至身前,又是何时离开的。
霎时间,院中刀兵之声尽歇,所有人手上的动作仿佛被定格了一样,俱是停了下来。
等到下一刻,李征鸿等人反应过来,院中的所有刺客竟是齐齐倒下,鲜血在此时才从其脖颈致命伤处喷溅而出,与雨水融合在一处,将整座院子染成了一片血海。
在场所有人,无论是后方未出手的刺客,还是李征鸿等人,俱是惊疑不定,纷纷将目光投向殿前。
只见杜雪衣立在殿门之前,身后是伟岸的神像,她长发翻飞,一袭妖异的红衣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她右手轻巧地提着李征鸿的重剑,方才速度太快,以至于没沾上太多血,仅有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剑身一滴一滴往下掉。
这是风。久违了,风的感觉。
杜雪衣仰着头,感受着风打在身上的感觉,感受着雨落在脸上的感觉,眼眶已经湿润。
刺客一方惊魂未定,不敢再上前,这边众人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奄奄一息的杜雪衣,如今居然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还似乎重拾了武功,都是又惊又喜,纷纷弃了地上尸体,朝她狂奔而来。
“雪衣。”李征鸿冲在最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杜雪衣闭着眼,感受着李征鸿久违的温度,感受着雨和泪相交织、顺着他脸颊一滴又一滴落在自己的后背的感觉——这就是触感啊,真好。
“嘶——”
李征鸿越抱越紧,突然听到杜雪衣一声低吟,心下大骇,忙松开了她:“怎么了?”
却见杜雪衣眉头微皱,神色有些扭曲,左手紧紧搭在右手手背上,胡乱道:“没事。”
“别逞强,我看看!”
李征鸿强行掰开了杜雪衣的手,却见她手背上有一道不到一寸的小口子,伤口很浅,只是破了皮,连血都没流。
李征鸿有些愣神,杜雪衣连忙把手放到身后:“我都说没事啦,不知为何刚刚就是有点痛。”
吴中友心下好奇,歪着头看了看,满脸不可置信:“就,这点小伤?”
却见杜雪衣眼神陡变,一把将高大的吴中友硬生生拨到一旁:“让开,我忍很久了。”
她敏锐地感受对方一群人重新燃起的杀意,她刚上前一步,弩箭就几乎在同一时从四面八方射来。
夏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却见杜雪衣悠悠然抬起重剑,轻轻一拨,一股磅礴内力成风卷残云之势将所有箭矢轰然击断。
“这就是玉山姐平日里教我的举重若轻?”夏橙睁大了眼喃喃道。
还未等对方反应,重剑剑势携着强大内力已震翻了大半的人。
照理说,如此这般使用内力极为耗体力,纵使是高手,也鲜少如此挥霍。但杜雪衣压抑了这么久,此时有如一只刚挣脱牢笼枷锁的猛兽,积压在心中的怒火需找地方宣泄出来。
夏橙和吴中友都看呆了——他们还未见过如此简单粗暴的场面。
不过杜雪衣理智尚存,一通发泄后很快回归正途,她撤了汹涌的内力改为外家功夫,她出招极快,杀人只在瞬息之间,而且她招招式式皆攻向对方薄弱处,干脆利落,无一招浪费。
织锦和李征鸿心中隐隐不安,因为二人注意到,杜雪衣方才所使的内功与妙绝真人使的极为相似,但她因为懂得如何用,加上驾轻就熟的外家功夫,犹如画龙点睛,几乎是无敌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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