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向董穹一拜,真心实意道:“多谢董大人。”
乱葬岗虽无重兵把守,却也尸横遍野,时有猛禽盘旋,董穹今日若不来,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拜别董穹后,她便回屋歇下了。
躺在美人榻上,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眼前满是何清棠生前的模样。
那日分别前,她分明说过会尽力将她救出来,也得到了太子相助的承诺,可她却还是选择自缢了。
思及此,姜芙不禁有些寒心酸鼻。
距何清棠的七七还有四十八日,她想去祭拜,好在前几日便托人给刘屿递了信,言她尚无归蜀的打算,让刘屿不必替她安排了。
她的身份早在嘉宁帝面前暴露过了,他既当场赦免了自己,她倒也不担心会被有心之人揭发出来。毕竟在嘉宁帝眼中,她也只是个经历了毁容,历经千辛最终却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的可怜姑娘罢了。
六月,蛙鸣蝉噪,火伞高张,唐瑾在这样一个烈日灼灼的盛夏回了京。
甫入建安,他便入宫向嘉宁帝汇报了维扬的情况。
嘉宁帝听后,连夸他做的不错,却未提及任何嘉奖。反倒是跟着他一起去的两个副官,功劳不及他多,却不仅进了食邑涨了俸禄,更是升了官。
对此,唐瑾倒无甚不满。
他到维尚且不足数日便获悉了靖王与何清棠相继身死的消息。靖王他不甚在意,只是何清棠的死到底让他自责难耐,自觉有愧于恩师的嘱托。
心痛之余,他又听说姜芙亦被召进了宫,一时只觉心急如火,恨不能立时赶回去。若皇帝瞧见了她的面貌,知晓她当年为了逃婚而死遁的事,欺君的罪名她怕是跑不了了。
唐瑾归心似箭,可恰逢此时河堤决裂,洪水泛滥,他若此时离开,难保其他几位差役能应付的过来,他只能继续投入治洪抢险的工作中。
好在次日清早,长贵便用飞鹰传来了消息,言她已被放出宫了。虽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此时想起来,仍不免一阵心有余悸,他只想赶紧回去见到她。
至于嘉宁帝这边,他虽立了大功,可他到底狠狠弹劾过他的宝贝幼子。
如今靖王身死,嘉宁帝思及旧事,还有他和“唐琳” 的那些纠缠,不迁怒于他便是好事,再说嘉奖,那便是苛求了。
此次入京,他还特意带了份惊喜给阿芙,此时应当已经到了。
姜芙知晓他今日要回来,一大清早便在府门口等着了。
即便知晓唐瑾入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宫述职,怕是要将近晌午才会回来,她还是想早些出来迎他。
午时,她没等来唐瑾,却见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姜固和丹娘从马车上下来后,第一眼便瞧见了伫立在门口的姜芙,打趣道:“苗苗今日这番打扮煞是亮眼,是特意为了迎接我和你娘吧?”
她今日特意着了一身丹碧纱纹大袖衣,配了同色珠钗。微风吹拂,钗环摇曳,叮当作响,衬得整个人轻盈灵动。
姜芙被突然出现的姜家二老吓了一跳,尔后又是一喜,“爹!娘!”
她疾步跑过去拥住二人,惊喜道:“你们怎么来了?”
姜固微笑,“自然是唐公子将我们接过来的。他之前给我们去过求亲的书信,此次从维扬回京,恰巧路经蜀地,便想亲耳听听我们的答复。我们也正想着来建安看看你,便跟着他一道来了。”
这信才去多久啊! 就要自己亲自去求证了。
姜芙不禁有些脸红,既为唐瑾的猴急,也为她内心生出的隐秘欢喜。
“那…你们同意了吗?”
她耳根通红,说这话时眼中还有丝哀求之色,惹得姜固不禁想逗逗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这个嘛…”
看出了姜固的揶揄,姜芙不禁着恼, “爹!”
丹娘拿胳膊肘撞了下姜固,朝他抛了个白眼。姜固方正色道:“阿瑾如此俊秀英朗,一表才华,配我家苗苗自是绰绰有余。”
这便是嫌自己不够格了。
姜芙本想锤姜固解气,忽闻马蹄阵阵,似有人骑马向这边奔来,她忽然就有一种预感…
她回头,果然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唐瑾在见到姜芙的一刹那亦是十分动容,然而当着姜家二老的面也不好表露,遂按下内心的激动,下了马,朝姜父姜母拱手道:“二老舟车劳顿,请随小婿回屋歇会儿吧。”
两人婚还未成,他竟敢自称小婿!
姜芙偷偷捏了唐瑾一下,却惹来他似笑非笑的一眼,仿佛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姜固和丹娘对此也无甚异议,竟似是听习惯了。
这家伙! 想必是来的路上没少说!
随后,四人一同用了午膳。
许是一路奔波的缘故,丹娘用完膳后便有些疲乏了,姜固便陪着她一同去了厢房休息。
二老前脚方离开,唐瑾便一把将姜芙抱进了怀里。
“阿兄,去…去寝房。”
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二老住的厢房就在膳厅附近,若是听到声音就不好了。
唐瑾轻笑一声,抱着她往宅邸更深处走去。
一月不见,他的寝房内多出了许多东西,像是各种团扇,香奁,绣架,美人榻等,就连他的衣柜也被女子的衣物填满了大半。
对此,姜芙非丹没有丝毫鸠占鹊巢之感,反倒朝他撅嘴,“怎么?你不满意?”
唐瑾顺势就亲了上去,调笑道:“娘子替为夫打理寝房,实在是贤良至极,为夫怎好说不满意?”
姜芙还想说什么,唐瑾却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动情地吻了起来,不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的吻总是令她那么着迷,时而是温柔的轻捻,时而又带着恨不得将她拆吞入腹的激烈。
唇齿相交间,是衣带摩挲的声音,这让她不禁想起了那神魂颠倒的一夜,身子不禁有些发软。
他亦感受到了唐瑾身体的异常,她僵了僵,正准备去扯他的腰带时,唐瑾却按住了她的手。
“阿芙…不行,”他指了指姜家二老厢房的方向,“我们尚未成亲。”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烈的欲色,仔细一听,还有隐隐的忍耐。
“你此时倒是觉得未成亲不行了。”
听他如此说,姜芙也来了气,小手将他推开,不满道:“此前在侯府,也不知是哪个鲜廉寡耻之徒,半夜入我寝,还对我做了那些事。”
知她怒了,唐瑾笑了笑,伸手将她捉了回来,紧紧地锢在了怀里。
“那日情形不同,我媳妇儿都要跟人跑了,我哪还顾得上礼义廉耻。”
“只是今日,岳父岳母尚在府中,你是好人家的女儿,尚未婚嫁,我若还那般行事,便是对他们二老的不尊重。”
见她神色稍缓,唐瑾又趁机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啄了一口,“今夜你就宿在此处,我去东厢房睡。”
姜芙心里有些失望,却又有些温暖。
两人许久未见,今日她本想同他好好亲热一番,情到浓时却被他拒绝了。
失落之余,思及她对姜家二老的重视,心中不由得又涌上些欣喜之感。
两人又吻了一阵,结束时都带着意犹未尽之感。
姜芙倚在唐瑾怀里,跟他讲述了这一月以来发生的种种事,唐瑾一直默默地听着。
半晌,他忽然开口: “阿芙,我想辞官。”
姜芙顿了顿,饶着他乌黑的发丝笑答:“好呀。”
没想到她竟回答的如此干脆,唐瑾身子一僵,“你不问我为什么?”
姜芙摇头,还能是为什么呢?
若说苦读是他的爱好,可为官呢?不过是忠渝侯为了光耀家族门楣的手段罢了。
她一早就知道,唐瑾虽有才干,却并不适合官场。
他生性纯良,头脑灵活,喜欢做需要专注力和挑战度的事情。商场或许并不比官场简单,他却能从刺绣调香中获得乐趣,让自己短暂地沉醉在那个纯粹的世界里,不惹红尘,不受纷扰。
姜芙并不觉得商人天生低贱,尤其是见了九回坊那群食不果腹的流民,她再次觉得,有立身本事的人,无关乎身份,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她吻了吻唐瑾的长睫,温声道:“阿兄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唐瑾听言,将她拥得更紧了,嘴里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阿芙…阿芙…”
姜芙想起了两人在侯府颠鸾倒凤的那晚,他也是如这般唤着自己的名字,不禁感到身体有些发热。
好在这时,长安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氛。
“二姑娘,允棠阁的史掌柜求见。”
第64章 祭奠
听到史嵩要见姜芙的消息,唐瑾不禁皱眉。
他想到了两年前上元灯会遇到的那名男子,长得倒是听英俊的,但他看姜芙的眼神让他总感觉不太舒服,还有那花猫面具…
姜芙方想下床,唐瑾却将她箍得更紧了,他不满抗议:“不许去。”
未曾想到,一向沉稳持重的他竟还有如此小孩的一面。
她不禁有些好笑,故意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史嵩今日向我告白了。”
听言,唐瑾瞬间绷紧了肌肉,“你如何回答的?”
瞧见他一副紧张忧心的模样,姜芙有些心软,便不再逗弄他,“我拒绝了。”
她安抚似地揉了揉唐瑾的脖颈,轻声道:“史嵩是个拎得清的人,此时找我必时又要事。相公乖,我去去就回。”
她离开后,唐瑾却不舒服了。
脖颈那处软绵绵的触感似乎还在,还有她在他耳边吞云吐雾般带出来的香风,跟可恶的是,她竟叫他相公。
方才她拉他腰带时真不该放过她的!
唐瑾恨恨地想,兀自将手往下伸了过去。良久,终于舒服地谓叹出声。
姜芙让下人将史嵩带到了会客的花厅。
她到时,史嵩已经坐了一会儿了。
他瞧着似乎有些憔悴,见到她还是有些不自然,或许是话都说开了,他竟然坦然了许多。
他向她行礼,一如从前, “姜掌柜。”
姜芙虚扶了他一下,亲切地笑道:“此前便跟你说过好多回,我早已不是允棠阁的掌柜了,史掌柜以后叫我姜芙便可。”
史嵩微愣,半晌,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姜芙”。
尔后,他抬起头,将她凝视了许久,似终于鼓起勇气般说出了那个令他心痛的决定。
“姜…姜芙,”史嵩抿了下唇,“允棠阁的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数月前我便有了扩店的想法。蜀地人烟凑集,物价低廉,是个外扩的好地方,可…”
他犹豫了一瞬,继续道:“近几月维扬水患,因治理及时,几乎无人员伤亡,商铺、住宅却仍被冲垮了不少,不少人因此流离失所。即便有朝廷的救济粮,一时也难以找到谋生之法。”
“我本是苏州人士,生于维扬长于维扬。三年前苏州水患,幸得掌柜救济,我才有如今吃穿不愁的生活。是以,我想效仿掌柜当年的义举,将允棠阁从蜀地改扩去苏州,以工代赈,广招贤才,给难民们提供一个谋生的机会!”
多么拙劣的说辞,他心里想。
如今的维扬水患方过,正是百业凋敝之时,如何会有发展契机?
说是去赈济灾民,他只不过在逃避罢了。
许久都未听到她的答复,史嵩方想放弃之时,却听她说了一声“好。”
“我相信史掌柜。”
*
转眼鸟语蝉鸣,荷叶初发,伏月已至。
姜芙与唐瑾的婚期定在了七月初七,正是唐瑾生辰的前两日。
他要辞官的事,嘉宁帝并未批准,只说秋闱将至,朝中人手不够,容后考虑。
本朝未设宰相,翰林学士身为内阁之首,位同宰辅,原是可封还帝旨,制约皇权的存在。可近些年,随着崔氏外戚的崛起,翰林学士的职能由原先的百官之首变成了内相一般的存在。内相为皇帝亲信,翰林学士自然也就成了帮着巩固皇权的存在。
朱明镜致仕后,嘉宁帝力排众议,将唐瑾拱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帝王的这般举动,除了对他才干的认可之外,更是对他人品的信任。
果然,唐瑾没有辜负嘉宁帝的期望,在职期间屡次谏言,上疏了许多利民之策。因着唐瑾的真知灼见,咸南王朝这两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粮食产量都比去年翻了三番。
自然,世人皆认为这是嘉宁帝呕心沥血的治国之功,是以称赞无数,皆言他体恤百姓,治国有方。
如此贤明的能臣,嘉宁帝自然舍不得放他走,然而…
他奋力睁开耷拉着的双眼,瞥了一眼丝帕上咳出来鲜血,俯视着丹陛下跪着的人,翕动着干涸的嘴唇。
他大限将至,能不能活过今岁的秋闱还很难说。
“秋闱过后,你想走便走吧。”
他的今安已经不在了。那么,贤明的君主他一个人当就够了。
得到皇帝的肯许,唐瑾微愣,沉默了一刹,随即敛袖大拜。
“多谢陛下。”
今日是何清棠的七七,太子在城东的国安寺替她秘密举办了一场法事,邀了姜芙与唐瑾前去祭拜。
姜芙将消息告诉唐瑾时,他并无意外之色,只淡淡地回了句:“既是殿下的邀请,那便去吧。”
他的语调没有起伏,脸色更是平平,对太子的所做“好事”并无任何感激之情。
姜芙看向唐瑾,内心不免讶异。
因着赶路在即,她没有多问,和姜家二老匆匆别过后,乘车来到了国安寺。
作为建安城内最大的寺庙,国安寺终年香火缭绕。即便顶着酷暑,前来祭拜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两人要赴的法事是秘密举办的,比丘将两人引到了寺庙后方的一处偏殿内。两人到时,太子已经等在里面了。
何清棠的肉身早已下葬,供桌上除了各色鲜花瓜果外,仅留有一个牌位,上书“忠臣何清棠之位。”
见到“忠臣”二字,姜芙不免觉得有些讽刺。
分明何万筠才是真正的忠臣,何清棠牌位的前缀理应是“忠臣之后。”
以何清棠生前连着刺杀两个王爷的行径,莫说“忠臣,”便是“逆贼”都不为过,可太子偏偏就这样刻了,显见是把她当成了自己党羽的一分子。
姜芙心中不忿,面上却微笑道:“起初,陛下的旨意金科玉律—不事丧葬,不得祭拜。表姊故去后,幸得殿下帮扶,她才得以全尸下葬。是以,民女替表姐拜谢太子殿下的大恩。”
说完,她福身盈盈一拜。
道完谢,她话锋一转,“只是牌位上这“忠臣”二字,瞧着有些孤零零的。清棠到底是民女的表姊,民女如今尚在人世,也算是她半个亲人了。”
何清棠的母亲尚在人世,但她却并未提及。何吴氏为人懦弱,欺软怕硬,怕是未等太子开口就已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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