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真的舍不得。
唐久安走了。
姜玺记得那天唐久安转身离去的背影,大步流星, 一下也没有回头。
她从来都是那样洒脱。
就那样将京城的一切抛在了身后,估计以后也不会想起。
姜玺轻轻抚摸着箭孔,有点辛酸, 又有点温暖。
无论如何,去年夏天明媚盛烈的阳光里, 他遇见过那样一个人。
“殿下……”
外面又在催了。
姜玺不悦:“叫什么叫?叫丧呐?”
*
没有人知道文夫人为什么会在大年三十离开京城。
天南地北, 俱无如此风俗。
只能解释为京城已是文夫人的伤心地,她一刻也不想多留。
关若飞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文家的车队后。
附车而行的并非只有他,沿路都有人设祭,文夫人停车答礼,礼毕,设祭之人多半会相处一程。
绍川离京城不算远,这几日的路程想来皆会如此热闹。
随从劝关若飞回家。
毕竟天下人皆对文公度敬仰有加, 有文大人灵柩在此,哪怕是再胆大的宵小也不敢动手。
关若飞只当没听见, 沉默地跟着车队前行。
车队白茫茫一片。
行不多远又遇一处祭棚,车队停下。
关若飞停马等待。
一名文家下人忽然打马而来,说是小姐有请。
关若飞愣了一下:“小姐?”
他跟出京城时,文夫人请他上前说过话。
一是感谢,二是婉拒。
关若飞躬身回道:“夫人不必客气。晚辈在宫中陪读之时,多随文先生教导。此番相处,只是执弟子礼而已,别无他意,还望夫人莫要推辞,容学生略尽心意。”
文夫人便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有劳少督护。”
关若飞相送,虽然并不是单纯的学生送老师,但确实没有多作他想,这么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
文臻臻于他而言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明月,明月能照人,已是人的福分,谁敢奢望去摘月呢?
关若飞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一场和往常一般无聊的宫宴。
喝酒便喝酒,人们非得还作诗。
他和姜玺最烦这一出,估摸着席上的人快要开始献诗了,便悄悄溜出来,钻进偏室内。
这间偏室就在大殿旁,原是给宫人们随时听差用的,与大殿只有一道薄壁之隔,能清晰听见殿上动静,方便传唤。
但今日席上客人多,宫人俱在席上侍候,这间屋子倒是空下来。
姜玺带着他进去。
他跟在姜玺身后,只见姜玺的步子顿了一下,让他差点儿撞在姜玺背上。
“你谁?”姜玺问,“在这儿干嘛?”
关若飞从姜玺身后探出头去,看见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女坐在桌后。
每个人的人生里好像都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仿佛有仙人施加术法,让灯光变得朦胧,空气变得微甜,风声变得悦耳。
此时便是关若飞的这一刻。
文臻臻穿着一身淡白的襦裙,轻盈如梦,她的肌肤雪白,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似由冰雪凝成,眸子里含着一丝凄然,亦如梦。
桌上铺着纸墨,她提笔正自书写,被人打断,骤然一惊,将那纸张往灯火上烧了。
脸上的惶急之色更甚,眸子里那点泪光滑落下来。
关若飞觉得自己仿佛能感觉到那一滴泪落下来的重量。
在这一晚之前,文臻臻在关若飞心里是文公度的女儿,文公度爱打人手心,他的女儿想必也不是好东西,生得瘦瘦小小的,好像风吹一下就能倒似的。
但这一晚过后,文臻臻成了他心中有月光,永远凄清如梦。
姜玺常笑他的喜欢好没来由。
又不是头一天认识,莫名就一见钟情。
关若飞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大约是那一刻的文臻臻像是剥去了坚硬冰冷的外壳,陡然露出里面柔软的果肉,每一个神情都戳进了他的心里。
他从此待文臻臻不同。
但文臻臻待他却是一如既往地冷淡。
文臻臻待谁都很冷淡。
所以这也没什么。
是在庆丰五年的春天之后,文臻臻也许是被他的痴情感动,见面时会和他点一点头,碰在一起时也会答他几句。
但从未像此时这样专门找过他。
关若飞忍不住有些紧张,下马之后同手同脚,走向文臻臻的马车。
文臻臻通体纯素,仿佛坐于冰雪堆中。
“少督护一路相送,我心中十分感激,但你我不是同路之人,少督护到此为止吧。”
之前对着文夫人可以侃侃而谈的措辞,在文臻臻面前却没有那么容易出口,关若飞低声道:“你放心,我知道的,这一程送到,我便会回来,再不会来打扰文姑娘。”
文家原本就是要为她招赘,此时文公度已死,家中总不能没有男人,回到绍川老家,只怕很快便有人成为文家的乘龙快婿。
文臻臻咬了咬唇,掀起车帘,看了看祭棚方向。
文夫人正在与设祭之人答礼,文臻臻是身体不适,才留在车中。
“少督护,你快回京吧。”
文臻臻低声道,“我父亲之死只怕不简单,京中或许还会出什么变故,若是万一有什么事,你在殿下身边,殿下总有个臂膀。”
关若飞一愣:“什么变故?”
“我不知道。”文臻臻苦涩道,“我只希望殿下好好的,不要有任何麻烦。”
她说着,望定关若飞,“少督护,有一事我早该对你明言,我……早有心仪之人。”
“那人便是殿下。”
*
太庙。
姜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皇帝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姜玺道:“这香烛味道不好,怪呛人的。”
皇帝眉头皱得又深了一分,到底忍住了没有祖宗面前骂儿子。
祭完姜家先祖,皇帝回宫接受百官朝贺。
再便是各国使臣朝拜献宝。
各国能千里迢迢送到大雍来的,自然是罕世难见之物,一件比一件夺目。
迦南使团颇为沉默。
他们最好的贡品失窃,只能以次者代之,献宝之时大失颜面。
在场亦有原本就和迦南不大对会的,趁机奚落几句。
迦南人都是彪悍脾性,当场就要拔刀。
然后才想起入殿时佩刀就解下了。
大雍官员连忙打圆场。
文公度以一己之身扛下贡品失窃之罪,鸿胪寺其它人得以官复原职,唐永年身为鸿胪寺少卿,对各方使团都较为熟悉,便做了和事佬,劝两劝各退一步。
阿度婆娑完全不给面子,冷哼一声便走。
姜珏在殿下拦下了他。
许是甫入鸿胪寺便受姜珏款待的缘故,迦南这姐弟俩对这位三殿下感观甚好,在姜珏的劝说下,终于回席。
姜玺消息最灵,听得此事,连忙告诉皇帝,为姜珏邀功。
皇帝默然半晌,吩咐:“一时筵席上加个位席吧。”
姜玺大喜。
朝见礼之后便是宴会礼。
朝见礼唯有有官身者才能参加,宴会礼却是家眷亲族亦可。
关月早已准备妥当,与皇帝缓缓步入席中。
文武百官,四方诸国,无不臣服。
即便不是头一回得享这般尊荣,关月还是每不住有点有激动,有点骄傲。
她高高地扬着头落座,命众人平身,头上的冠子碧绿夺目。
忽地,离她最近的阿度闻果手中的杯子跌落,她吃惊地指着关月头上的翠冠:“娘娘这发冠何处得来?”
关月以一种母仪天下的姿态回答:“太子为本宫觅得。”
“这是……”
阿度闻果脸色难看到极点,其它迦南人也纷纷盯着关月的发冠,使团长惊怒交加,“这是我们的神龙冠!”
此言一出,举座皆变色。
关月柔声道:“迦南贡品之事,本宫亦有耳闻,亦十分痛惜,但这冠子乃是太子自街市购得,想必亦是出自贵国。”
使团长怒道:“不,世上绝没有第二块这样的翡翠,上面的亭台楼阁与凤凰环花与神龙冠一般无二,所缺的只有原本用金丝累成的金龙!”
“因为不想损及翡翠本身,所以龙身皆是以金丝挠在翡翠之上,龙凤翔和,天下无双!娘娘,您是大雍皇帝最疼爱的女人,是大雍后宫最尊贵的贵妃,这宝物既已献给大雍,只要您一句话,它便会被送到您的妆台上,为何要用如此低劣的手段去盗贡品,还枉送了贵国文大人的一条性命!”
“你们说是便是了?”姜玺现在听到“神龙冠”三个字便头疼,为这三个字闹出的麻烦可够多的了,“我明明白白是在西市买的,卖的人正是随贵国使团而来的迦南商人,人证物证俱在,大朝典上,你们想好了再开口。”
阿度闻果道:“烦请娘娘借冠子给妾一观,若确然是出自市井,是妾昏认,那我迦南愿追加三倍朝贡,年年入朝,绝不以悔。”
姜玺笑了:“好,那么王子意下如何?”
阿度婆娑闷声道:“姐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姜玺笑着问皇帝:“父皇意下如何?”
皇帝唤来唐永年,问:“唐卿你是见过那神龙冠的,娘娘头上的发冠与之相似否?”
唐永年回到:“确然相似,但一无金龙,二双环,到底有些不同。”
皇帝便命关月:“解下发冠,与公主一观。”
宫人摘下关月的发冠,关月有些不悦,姜玺含笑低声说回头给母妃再买个更好的。
母子俩低语间,迦南诸人已经围着那翡翠冠,翻看内壁。
阿度闻果双目一红,泪如雨下:“殿下不单夺我神龙冠,还毁去了双环,辱我龙神!”
所有人迦南人义愤填膺。
在冠内极为隐蔽之处,刻着迦南王族的族徽。
第52章
当所有人都看清迦南族徽的那一刻, 再没有人能发出声音。
大殿上一片寂静,唯有屏风后的乐工尚不知殿上发生了什么,曲子仍奏得悠扬。
“殿下此事做得太过了!”
唐永年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年轻不知事, 总爱胡来, 往常便罢了, 竟在如此要紧的贡品上动手脚, 这……这让我大雍如何面对天下人!”
“放你娘的屁!你到底是谁家的官儿,拿谁家的俸禄?”
关月大声骂,然后道,“公主说得对,这冠子若是本宫想要, 待大朝典之后向陛下求一求便到手了,太子为何要甘冒奇险,偷窃贡品?”
阿度闻果颤声道:“妾不知。妾只知道, 此冠便是神龙冠。神龙冠乃我迦南圣物,千百年来, 一直贡在神庙。此次请下神坛, 敬献贵国,只为表明我迦南的诚意。可殿下不知何故,不单毁了我们的神龙冠,还把它改成普通发冠,让娘娘当着四方诸国的面带出来打我们迦南的脸。或者在殿下心中,我们这些边陲小国只不过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粗野蛮夷,我们虔心贡奉的圣物, 在你们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件寻常首饰,所以想拿就拿, 想改就改,想占就占!”
阿度闻果说着,长叹一声,泪水长流。
“物犹如此,何况于国?”
这话却是触动了其它使团的心肠。
原本其它使团皆是一副看热闹的心情,闻言倒是多了几分肃然,更多了几分不满。
其中一人道:“久闻大雍太子年少荒唐,不务正业,原以为是传言夸大,没想到太子殿下当真会为了一顶发冠害死一位重臣,文公度先生若是在天有灵,只怕是要含恨九泉。”
文公度头七刚过,孤儿寡母扶柩离京,人们正是哀思最浓之时。
才华与诗文向来不分国度,其它诸国之中,亦有不少人对文公度十分钦慕。
有人道:“贵国主明臣贤,为何太子却荒唐至此?”
关月听着众人的议论纷纷,耳内只觉嗡嗡作响,她转为求到皇帝跟前:“陛下明察,玺儿平日里虽有些胡闹,但绝不会拿此等大事玩笑,此事一定另有缘故,必是有人暗中陷害,陛下您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呀。”
不知是谁低语了一句——“有宠妃若此,难怪太子不受教。”
姜玺这辈子胡闹过很多次。
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在胡闹,并且都在嫌闹得不够大,皇帝的责罚不够多,不够深。
但这一次,他知道事情闹得足够大了。
比从前他所有的努力加起来都要大。
但这也是唯一一次,他从来不曾想过闹事。
他在皇帝面前立过军令状,也答应过唐久安,他要在这次大朝典认认真真做一个东宫太子,尽一尽储君的本份。
老天爷好像在开他的玩笑。
皇帝沉吟不语。
殿中一番细碎商议之后,唐永年跪下,摘下官帽,向皇帝叩首泣泪道:“臣身受文大人提携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以这身冠带并身家性命进谏。东宫顽劣,非止一日,非止一事,桩桩事事,罄竹难书。陛下偏疼幼子,乃人之常情。但君父非止东宫一人之父,更是天下万民之父,但请陛下为天下万民计,为四方诸国计,为大雍千秋万代计,废黜储君,保我大雍国威不堕。”
51/71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