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部分的臣子的想法。
他们从前是这样推出了鸿胪寺三人。
事情既然发生,总要有人担责。
可以是文公度,亦可以是姜玺。
反正这位太子向来离经叛道,朝臣们想换太子也非止一日。
向来在朝班里唯唯诺诺甘当应声虫的唐永年都敢站出来,原本就对姜玺不满的臣子更是犯颜直谏。
这是一件大丑事,但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大雍刮骨疗伤的机会。
这并非是朝臣们第一次提议易储,姜玺少年时离家出走去北疆之际,便有朝臣联名上奏。
但那次皇帝以太子年幼无知为由,将奏折通通驳回。
时隔多年,被朝臣联名弹劾的恐惧再一次袭来,关月面无人色,紧紧拽住姜玺的衣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玺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然后开口。
“请父皇下令,立刻封锁西市,将所有的银楼掌柜并迦南珠宝商人锁拿入宫,逐一审问。此事若真是我所谓,我难道还怕多担一个荒唐之名?可此事并非我所为,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将这罪名扣我身上。”
姜玺环顾全场,目光一一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想给大雍换个太子,使得,但想用这种罪名换太子,想也别想。”
阿度闻果道:“大雍太子是谁,与我迦南何干?你们可以不在意大臣的性命,也不在意贡品的去向,但我迦南在意。请问陛下,按照贵国律法,偷窃贡品,私毁圣物,该当何罪?”
“当诛。”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道。
小昭儿推着轮椅进来,姜珏端坐其上。
这是离开东宫之后,姜珏第一次踏上朝堂。
所有人都望向姜珏。
姜珏道:“若公主所说的罪名属实,我朝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堂上下,无人敢包包庇。但若其中另有蹊跷,太子是为人陷害,则不追查背后谋划之人,只欲置太子于死地,便是过分了。”
“还有,诸位大人莫要忘了太子的舅父是谁,替大雍守住天下太平的人是谁。”
“就以这尚未确凿的罪名想要废太子,可有人问过大督护肯不肯?”
*
与此同时,北疆的大年初一。
十分寒冷,亦是十分热闹。
街面上家家披红挂彩,爆仗放过一声接一声,孩子们欢呼着跑着,手里抓着各色的小风车。
茶楼里的说书人总爱将关山描述成会威武雄壮的一条大汉,豹目虎口,凭脸就能吓跑北狄人。
但实际上关山有着关家人一脉相承的俊美,大毛斗篷遮住了精悍身躯,走在晴光朗朗的街头,他就像一名儒雅文士。
茶楼门口已经有两名卫士等候,向关山回禀:“已搜过身,无异样。”
关山点头。
昨日有一人,自称阮小云,邀关山于这间茶楼一见。
关山很少出军营,也很少见外人,但今天是个例外。
那人带来一只手镯,是关若棠最心爱之物,原本片刻也不离身的。
关山入茶楼,进入雅间,见到了阮小云。
阮小云二十几岁的年纪,眉眼斜飞,有着一种寻常男子身上很少见到的秀丽之感。
关山久经沙场,看人有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他问:“阁下是在何处认得小女的?”
“晚辈是卑贱之身,乃是一名戏子,去年上元偶然认得小姐。”
阮小云回答,跟着跪下,轻声道,“恳请大督护摒退左右,晚辈有私情要禀。”
关山挥挥手,侍卫退下,带上房门。
阮小云道:“晚辈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但情之一字,实非人力可控,晚辈与小姐两情相悦,暗许白头,只是为老夫人所不容,将晚辈逐出京城。”
关山久在北疆,关若飞前两年还被逮过来受过一阵子训,关若棠却是有几年没有见过,印象中还是一个宛转于膝上向他讨糖吃的小女孩。
骤闻此言,关山心中升起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滋味,像是有点感慨,又像是有点难过,更多的是有点愤怒。
“婚事讲究门当户对,阁下不会不知道吧?”
“可小姐说,关夫人只是一名卖花女,与大督护亦是偶然相识,大督护不顾门户之见,依然娶了夫人。”
“……”关山冷声,“所以阁下是想娶小女?”
阮小云垂下眼睛,凄然摇了摇头:“看来大督护是不会允准了。”
“我当初娶内子,老夫人亦不肯赞成,因怕我耽于温柔乡,误了前程。我便在沙场上屡立功勋,以证明自己。如此老夫人才没有疑虑。”
关山沉声道,“你若真想娶小女,便拿出你的诚意,只是跪下来哀求,算不得大丈夫行径。”
“大督护教训得是。”阮小云黯然神伤,“可大督护天生神武,晚辈却只是个戏子,如何能够相比?”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物。
“晚辈被逐出京城,小姐命我来向大督护求情,说是只要大督护答应,老夫人亦断无不允之理。可惜晚辈无福,不能入大督护法眼,从此不敢再见小姐,此物就大督护来日交还小姐吧。”
那是一只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丝帕上绣着蝴蝶戏花图样,一看那歪东倒西的针脚,以及那被绣成扑棱蛾子的蝴蝶,关山就知道这确然是自家女儿的手笔。
关若棠被娇宠惯了,向来懒得拈针动线,唯有每年生辰会为父亲做一双鞋袜。
而今居然花这么大功夫绣这一条帕子,可见已是用情甚深。
关山心情略有些复杂,抬手正要接过。
忽地有寒光一闪。
关山顿生警觉,可惜已经晚了。
一柄尖锐的茶针捅进关山的胸膛。
“大督护盛名满天下,是不是很久不曾遭过刺杀?”
阮小云抬头,原本凄楚的眉眼变得锋芒毕露,鲜红嘴唇弯出锐利的弧度。
“您的人只知道搜我的身,却没有搜一搜这桌上的茶针,着实是大意。”
这间是北疆最大的茶楼,有天下各处的茶叶,其中从南疆运来的茶饼索价尤贵,还配以黄铜打造的茶针。
茶针原本不长,但特别改制之后,足可穿透心脏。
鲜血自关山嘴角涌出,他扣住阮小云的手腕,死死看着阮小云:“我家……棠儿……”
阮小云眼中的杀气敛去,神情间有了一丝萧索。
“放心,她没事。”
“贵妃侄女、太子表妹、北疆大督护之女……自然是危险的,有无数像我这样包藏祸心之人刻意接近。”
“但若是贵妃失宠,太子黜位,大督护丧命……一个败落之家的不幸孤女,有谁还会特意去为难呢?”
“谁……谁指使你……”
“那不重要了,大督护。”
阮小云轻声在关山耳边低语,“晚辈何其有幸,能送英雄最后一程。”
第53章
大殿中无人能知晓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 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阿度闻果同阿度婆沙轻声低语:“原来在大雍真正说了算的人,并而姓姜,而是姓关。””
她的声音很低,但大殿太过安静, 她又近在御前, 皇帝还听见了。
周涛侍立于皇帝身后, 看见皇帝的手团成了拳。
功高震主——这四字是武将最大的忌讳。
关山身上有多少尊荣, 就同样有多少防备。
只不过皇帝并非容不下人的帝王,虽有提防,依然能包容。
可提防总归是提防,就好比心中有了一根刺,无论那根刺有多么微小, 被别人触碰到的时候,那一块地方就是会被扎得生疼。
“贵妃关氏,擅动贡品, 虽非有意,亦有失察之过, 着令为寝宫闭门思过, 非召不得出。”
“太子姜玺涉及贡品失窃一案,嫌疑重大,押入大牢,交由三司详查,朕会亲自主审。”
皇帝的声音沉稳厚重,在大殿回响。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太子罪行若是属实, 朕必以国法处置,绝不姑息。太子若是被宵小之辈暗算中伤, 朕亦必还其清白,绝不冤枉。至于此事所迁涉人等,朕会一一揪出,一个也不会放过。”
“至于迦南,贡品失窍,圣物被毁,却发生在大雍境内,朕身为大雍之主,亏待宾客,着实失礼。”
皇帝道,“今后两国互市,大雍免收三成税赋,以表朕之歉意。”
这一年大朝典之宴,被后世称为“翠冠之宴”。
后世在正史与野史以及各种文人笔记之中,都可以看到关于这场盛宴的记载。
当时每一个人都赞颂皇帝的不偏不倚,将此事处置得堂皇正大,无论内外,皆十分服气。
朝臣们虽然没有达成换太子的目的,但姜玺下狱,这代表皇帝将要严惩这荒唐太子,大雍将会有新的未来。
诸国使国原先有些同情迦南人在大雍如此倒霉,后来却觉得一件古董换岁岁年年的三成税赋,这买卖是赢了啊。
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带件宝物来呢?
万一要是被这荒唐太子看上,搞不好能成省上三成税赋。
迦南使团也从义愤填膺很快发展到心平气和,一场大事,消弭于无形。
按照往常的惯例,大朝典之后还有一些大型的宴请,但迦南使者等不及,着急要赶回去开展互市。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互市越早开,便宜越占得多。
使团入京,大雍会派出接伴官。
使团离京,照例亦有送伴官。
原则上接伴官与送伴官多为同一人,但迦南使团当初的接伴官是文公度。
如今要更换送伴官人选,伴次只能高不能低。
原本的安排是由姜玺新自送使团出京城。
眼下情形有变,朝臣们几番商讨,推选出一个人来。
——姜珏。
论身份,是皇子,还是前太子,足够尊贵。
论官职……姜珏自然是没有官职在身,但这段时日一直在鸿胪里帮着姜玺忙碌,和迦南使团的接触最多,最能替代姜玺。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都知道迦南人向来睚眦必报,神龙冠之事虽说皇帝已经作了表示,但这不代表迦南人便能真的放下,万一迦南人要在路上做点什么小动作,送伴官首当其冲,头一个倒霉。
于是这份人人推拒的活计,就这样落到了姜珏头上。
姜珏随使团出发那一日,到牢中和姜玺辞行。
皇帝下旨,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严禁任何人探视姜玺。
所以姜珏此次探视,乃是费了不少心血,才能进来见上一面。
地牢阴暗潮湿且冰冷,地上仅铺着稻草,便算是床了,姜玺朝里躺着,佝偻着身体,一动不动。
“阿玺……”
姜珏轻声唤。
姜玺动了一下,然后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了姜珏。
姜玺急忙爬起来,想是太久没有动,一时竟然摔倒在地,重又爬起,扑到栏杆前:“三哥!你怎么进来的?!是不是父皇解除了禁令?我母妃还好吗?”
姜珏摇头,皇帝没有解除禁令,无论是对姜玺的还是对关月的。
姜玺的脸一下子暗淡下去:“……母妃受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关过禁足……”
姜珏柔声道:“阿玺,比起贵妃娘娘,现在更要紧的是你自己。”
“我怎样?”姜玺臭着脸道,“大不了就是废了我这东宫之位,这太子我早当腻了,早废早好。”
当日在大殿之上,关月还想向皇帝求情,但姜玺是立马闭上了嘴。
皇帝不会眼看着他冤枉,这点自信他是有的。
但如果在案件调查期间,那些早就看他万分不顺眼的御史们一本又一本上折子,逼得皇帝掳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倒是乐见其成。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了你?”
“当然想!”姜玺咬牙道,“怎么不想?三司也不是吃白饭的,总归能查出来。到时候我就要将那人扒皮抽筋,凌迟腰斩,五马分尸!”
姜珏轻声叹息:“你觉得那人会是谁?”
“还有说吗?肯定是那起迦南人。”姜玺恨恨道,“这就是他们自己做的局,他们自己把神龙冠盗出来改了样式,又让一个迦南商人卖给我,就为用这个换取互市免税——真是不择手段!”
姜珏不语。
姜玺忽然问道:“三哥,我下狱的事,邸报里会写吗?”
“储君亦是半个君主,邸报不得写,须为尊者讳。”
姜玺微微松了一口气。
姜珏看着他:“……你怕别人知道?”
“也没有啦……”
不,其实是有一点的。
别人怎么看他,姜玺从来没有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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