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为从没被人扒得这样干净,刺得这样深,他用了极大的定力才没让自己霍然起身。
他们都是圈子里的人上人,满足了马斯洛需求理论的底层后,全部的追求便在于精神。他们为什么三番两次互相打机锋,就是因为杀人的精髓,已经在于诛心。
沈天为打生下来那天起,就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骄子,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被诛的一方。
陈谷作壁上观,沈天为赢他自然不高兴,但是池间占了上风更让他不喜。一个是政敌,一个是情敌,思来想去还是先帮沈天为。
陈谷低低向旁边说道:“这个小孩很聪敏,我见识过。但他未必没有弱点,他的弱点就在他身边。”
晏嘉禾一脸惊奇地看着池间,她第一次当面见识到他的游说技能。沈天为处处压她一头,她到今天才发现,沈天为原来也不是不能战胜的,这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让她生出不少勇气。
这点勇气沈天为如何看不出,如果晏嘉禾要一点点脱离他的掌控,他决不能容忍。
沈天为的情绪收得极快,低低叫了一声,“小禾,还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到康茂园的?”
他还不甚了解池间,但是诛晏嘉禾,他驾轻就熟。
他话音刚落,池间骤然抬起眼,隔着监控捏住沈天为的视线,柔软的藤蔓倏地扎出尖刺,变成锋利的荆条,决不可触碰的,是他倒倾江海的愤怒。
他生性隐忍近乎顺从,但是只有一样他无法容忍,那就是有人想伤害他的爱人。
沈天为回视着他,冷笑着挑了挑眉,倒要看看他还想说什么。
但是这一次池间没有说话。
他抿紧了嘴唇,果断地抬起了持枪的手,扣下扳机,连开数枪。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连密回荡,他连眼都不眨,第一枪落空了,弹壳跳在地上,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监控器瞬间碎掉了,警报嘶吼尖叫。
荧幕陡然黑了,在这种无光的环境中,陈谷和沈天为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但是想也知道一定是不太好的。
沈天为选在监控室开口,就是要见声不见人,营造出神秘的威压感,打池间的心理战。此时更不可能冲进射击室放狠话或者和陈谷一起教训他一顿。
过了一瞬,沈天为沉默地站起身来,拦住了匆忙赶过来的保安和老板,送了一张卡后和陈谷开车离开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射击室内,晏嘉禾的震惊值已经超标,仿佛不认识池间了一样,完全忘了沈天为问了她什么,只顾着盯着池间猛瞧。
池间利落地收回枪,那种骨子里的狠劲,裹着极亮的光,划出道罅隙后转瞬即逝,接着又安静合拢。
警报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回荡,旋转的红光闪烁着,这代表着动乱和恐慌的深海下,凝结的却是能抵御万物的温柔。
池间微微笑了,低头注视着晏嘉禾,“我没带钱,你大概是赔得起的吧?”
晏嘉禾愣了一下,磕磕绊绊道:“赔得起。”
池间点点头,假意舒了一口气,“那我们继续吧?”
晏嘉禾还沉浸在震惊里,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干了什么,“啊?”
池间低头将枪调转,右手的掌心握住滚热的枪口,反手藏在背后,接着左臂伸展开,雪白的绷带还缠绕在上面,露出了不设防的胸腹。
他偏头笑着,“假公济私地抱我。”
晏嘉禾怔忪地瞅了他片刻,突然噗嗤笑了起来。
她向前跑了一步,蹦到他怀里,飞快地把头埋进去,嗅着他沾染体温的薄荷香气,闭上了眼睛。
生于圈外就会有无数的可能和希望,沈天为,原来在你之上,还有人。
原来在我们之上,还有无数的人,无数弱小而又坚强的普通人。
第25章 婚约
傅连庭最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在程文怡家里住了几日,终究心里不安,又住回了酒店。
这天夜里,他一个人穿着浴袍喝了半瓶红酒,正准备睡觉,忽然父亲傅成书的贴身秘书敲开了房门,叫他火速回家去。
傅连庭心里暗道糟糕,一身的酒味已经来不及洗了,他套了件T恤衫就跟着上了车。
一路上问秘书也是问不出来什么,只是知道父亲身体和仕途没事,也就略略放下心了。
进到书房里,傅成书还没有睡,他不像这些二代年轻人,一向作息规律,鲜少晚睡,此时右手掐着金笔,正眉头紧皱,看着一份资料。
必然是有什么重要的缘故,傅连庭立在书桌前,犹如塞了棉花的莲蓬,内里全是虚的。
傅成书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头的资料,说道:“深夜酗酒,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傅连庭连忙摇头,但不太敢回一声。
傅成书见他这个样子,眉间的褶皱又深了些,“说你也不成器。我叫你回来是有事情,云密省诚德银行行长李啸的案子今天下午终审了。”
傅连庭有些瞠目结舌,这个案子他知道,从边境云密省一路博弈到燕京,一审李啸就当庭表示不服,今日终于确凿地定了性了。
傅连庭消息比他父亲慢一点,犹豫着问道:“结果是?”
“维持原判。”傅成书说道,声音阅尽千帆无波无澜,“无期徒刑。”
这让傅连庭惊讶了一下,可是他不知道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也没有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道:“不是说,这个案子当政发话了吗?”
“嗯。”傅成书的拇指摸了摸沉重的金笔,“准确的说,是当政找了沈建来。这个事我没参与,但是我知道。沈建来主抓经济,这个案子涉及到省行行长,又是新旧之争,牵扯不小,当政难以决断,听了听他的意见。”
傅成书提到“新旧”,一语双关,一是指经济体发展的新路线和旧路线,二是云密省新贵与荫勋之争。
“这个我知道。”傅连庭前段时间听晏嘉禾提到过几句,语气有些兴冲冲的,“听说是和云密王薛家有关,爸,我说的对吗?”
傅成书眉毛没有松动,问道:“具体呢?”
具体他还不知,傅连庭的心倏地凉了一下,“既然当政发话了,具体是跟着他走吧。”
傅成书看着他,在书灯下凝视自己唯一的儿子。他年轻英俊,但是资质只能称得上普通,普通到可以是任何人,也暗示了他的爸爸也可以是任何人。
虎父无犬子,如果犬子是确定的,那么反推回去,父亲也未必是百兽之王,一想到这里就让傅成书无法忍受。
他在傅连庭还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怒其庸才,可是现在傅连庭已经大了,却还是如此。
傅成书的脸上并没有失望,他早已不对他报任何希望了,“你错了,薛家就没有跟着走。沈建来提议大力发展虚拟经济和创新型经济,当政把云密划成试验田。新起的那些家满心以为有蛋糕可以分,都被薛家掐住了。”
傅连庭没忍住,问出声来,“怎么会?听说李啸这次主要问题在违规放贷,把资金都贷给了新型互联网公司。既然李啸和当政的路子一致,薛家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判,这也太明显不和上边政策一条心了。”
傅成书点了点手中的一叠资料,“问题就出在这里,李啸站新派,过去几个月,拒了几十家的贷款请求,都是老牌实业公司,因此他们就联起来告了。一路拉关系到京城,撞进沈建来手里,让当政发了话,到此这是关系拉倒头了,本是没有一丝胜算的。”
“但是我提醒你。”傅成书的声音有些疲惫,因为他不记得自己说了第几遍了,“注意细节。”
他拎起手里薄薄的几张纸,在傅连庭眼前晃了晃,“告李啸的几十家公司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拿的是发明专利申请贷款,实业背景,但是技术创新,我说到这里你明白了吧?”
就是这个隐藏在众多老牌实力公司里面,众多的贷款申请中微不足道的一条,成了李啸牢狱之灾的伏灰引线。
傅连庭想了想,提点到这里,是个从小接触这些的人都会明白,“薛家早就做好了局,不管当政什么态度,是新还是旧,都可以判。李啸从站到被告席上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傅成书点了点头,“薛家不愧是云密王,多年经营,根深树大。”
“可是,爸,你把我叫回来是什么事呢?”傅连庭的不解已经藏不住了。
傅成书揉了揉眉心,“非要我和你说得这么清楚吗?你能不能有一次,主动为爸爸排忧解难一回?”
“爸…”傅连庭本就茫然,听了这话更是心慌,像是被踹了一脚的小狗,转着圈呜咽,不知道要如何讨好。
“边境问题一直是和平年代的重中之重,如果我能有云密省的支持,更进一步的可能性更大。而薛家也想向京城发展。”
傅成书说道这里,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薛家有个女儿,薛爱,和你年纪正配。我本不想和你直说,但你要真是个精明的,早几年就应该和她接触,主动替我分忧。现在两方家长都有意了,你们年轻人还不认识,这不耽误时间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像是一条猪肉放在案板上,沥了多年的水,终于到了塞进绞肉机的时刻了。傅连庭浑身都轻颤了一下,被挤压的痛苦无所不在。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嗫嚅片刻,生平第一次提出异议,“爸,我不太想。”
他这种微弱的挣扎傅成书根本没放在眼里,淡淡说道:“连庭,你知道的,沈天为前不久就是从云密回来的。薛家最开始想找的就是沈家,但是沈天为没有同意,这个好事才落到你的头上。他可以拒绝,是因为他能力出色,他不想靠女人。但你呢?”
傅连庭神色痛苦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他从未在他的嘴里得到过丝毫肯定,更让他悲伤的是,自己无法反驳。
“你有什么?”傅成书问道,男人不经受打击不能成长,因此他毫不手软,“家世是你爷爷和我打拼出来的,钱是别人帮你挣的,话是别人教你说的。所以你活到现在,究竟创造了什么价值?”
傅连庭说不出话来,他的头慢慢低下来,矫健的身躯也僵硬了,逐渐变成了他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
傅成书停了一会,让他消化片刻,接着换了个方法。打击的目的是为了刺激他,让他产生动力,而嫉妒和不甘是最好的燃料。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比仕途都不重要了,人生的下半场,是比孩子。你出生的时候,那么健康活泼,我不信会比不过别人。”傅成书说到这里,声音有些薄怒,“你比不过陈谷和沈天为就算了,但你连晏嘉禾那个女娃娃都比不过,你真的甘心吗?”
“我常常想,我对你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后来我想我大概是太爱你了,给你起错了名字,‘富贵连庭’到底不如‘年轻有为’。”
这个“不如”的评语像是一柄千钧重的铁锤,劈头盖脸砸过来,打碎了傅连庭过往半生,所有自认为值得骄傲的东西。
傅连庭低下头,眼眶红了起来,“爸,我是不是永远,永远也得不到你的夸奖?”
我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点可取之处吗?告诉我,父亲,否则我绝不相信。
傅成书笑了,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笑,“你有做过什么能让我夸得出口的事吗?”
傅连庭攥紧了拳头,忍了又忍,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得不到糖就要哭泣,但他也没有长大到可以摔门就走,因为他还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同,这种无望的祈求牵住了他,让他不能挣脱。
没有值得表扬我的事吗?那么,如果我同意这件事的话,在您眼里,算不算做得很好呢?
傅连庭眨了眨眼睛,再次充满希望地看着傅成书,“爸,我同意和薛家联姻。”
父亲,我愿意埋葬我的爱情,承受未来的痛苦和悔恨,所以这一次,你可以表扬我了吗?
傅成书看着他晶亮的眼眸,看见的却不是现在,而是往后未来,遥远到如果遮风挡雨的自己已经不在了,他该如何在这个圈子继续生活。
为人父母,爱之深则计长远,一时的心软他就会飘起来,登高必跌重,傅成书要掐掉这个萌芽。
傅成书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要记住,你连这个机会,都是沈天为让给你的。”
傅连庭愣了一下,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了,原来自己这样的牺牲,也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他低头片刻,觉得心境已经变了,他清晰的感受到那种脱轨的扭曲感。
所有人都挡在他面前,尤其是沈天为和晏嘉禾,有他们这样优秀的同龄人在,自己就不可能得到父亲的称赞。
接着他又想到了程文怡,和她的打算,此时开口,正是最好的时候。
静默过后,傅连庭抬起头,“爸爸,我记住了,但我也有事情想求你帮忙。”
傅成书笑了笑,这是自己的儿子第一次算计自己,果然,人不打击逼迫一下,是不能成长的。
在这里,阴谋诡计,杀伐争斗,就叫做成长和得到。
他不生气,反而很赞许,问道:“关于程家小女儿的事?”
这些二代在父辈面前就像白纸一样,傅成书什么都知道。
傅连庭咬咬牙,点了点头,“是,我希望爸能安排她到云密省工作。”
傅成书想了想,慢慢说道:“可以。”顿了一下又说道,“富贵险中求,她想走沈天为走过的通天路,很有想法。”
现在的这些小孩子,不管伪装得如何,至少都够有魄力,傅成书心里很喜欢,可惜自己家的这个,终究还是缺了一点点。
傅成书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傅连庭面前,把手中泛着光的金笔放在他掌心。
“这只金笔是你爷爷抗战那几年缴获的外国物资,他在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传给我了。今天你订了婚约,我就把他传给你。”傅成书说着,罕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留着,这世上没有人容易。”
傅连庭低头看着手里的金笔,那段峥嵘岁月在它身上刻下了很多细微的划痕,迎着书桌的台灯忍过一开始的金光刺目后,就能看到光鲜之下的暗伤累叠。
这是父亲第一次送他礼物,还是他用了二十多年不离手的珍品。
笔身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傅连庭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不愿它流失,另一边感到肩上传来的重量,心里零星几点怨怼忽地就消散了。
傅成书垂眸看他,看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重新燃起想得到自己肯定的渴望。
他完全了解和拿捏得住,他唯一的爱子。
第26章 赴任
沈天为动了杀心。
他很少动杀心,因为他很少感到威胁,但这一次不同。
聪明不在于有多少手段,而在于能认清环境,比如晏嘉禾。在这一点上,傅连庭是普通人,晏嘉乔是蠢货。
但更聪明的人,是能认清自己,沈天为明白自己的弱点,也明白池间看透了他。
当年他在云密省四国边境时,尚且还没有感到威胁。他出入有安保措施,自身又身手敏捷,肉|体是安全的,但是如今回来,面对的是另一个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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