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已经停了,只有两方车顶的红蓝|灯柱还在旋转闪烁,在天色蒙蒙的时分,破开熹微的晨光,映在每个人的面孔上。
深秋露重,郑阳的车停了很久,车身湿漉漉的,长袖的制服也透着冷意。
蔡涛开了车门探出大半个身子,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还在车里,显然并没有寒暄的打算。
“郑局长怎么在这里?”蔡涛问道。
郑阳笑了笑,“联合执法查酒驾。”
说着把仪器伸进驾驶室,还没等池间吹气呢,郑阳就收回手,冲蔡涛晃了晃,“看看,醉驾状态了,车上的人都回警局做笔录吧。”
“等一下。”眼见着他们要走,蔡涛笑道:“别忙了,正好移交给我们吧。”
郑阳奇道:“这是长庆区的地界了,理当是我们全权处理。”
郑阳虽然是分局局长,比蔡涛低了一级,但是公安系统向来是双重领导,这就导致中间出现了可以互相推拉的余地。
蔡涛沉了脸,他自然知道郑阳是傅系,有所依仗不服指挥,“郑阳,你这不符合规矩。”
郑阳故作疑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知道蔡局长说的是谁家的规?”
“你不要扯皮。”蔡涛见他点明,恼羞成怒,指挥后面的警员,“把嫌疑人押过来。”
他这面动,郑阳手下的人也动了,齐齐压了上来。
就在剑拔弩张之时,郑阳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在凝重的气氛中殊为刺耳。
郑阳目光紧盯蔡涛,手上接了电话,对面是傅连庭。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痛哭过,“郑局长,把晏嘉禾给蔡涛。”
郑阳闻言一惊,下意识转头看了跑车一眼,随即才转过身背对着。
“这是为什么?”郑阳奇怪。
“程文怡死了,是因为晏嘉禾。”傅连庭说到此处,声音在沙哑中绷紧了,“如果不是她这么快就走,程文怡不会为了帮她进京。”
“她是为晏嘉禾死的,不是为我死的,所以我不能原谅晏嘉禾。”
“还有薛爱和沈天为,我都不能原谅。现在他俩我还动不了,但是晏嘉禾已经一无所有,她的公司有重大问题,晏家也彻底抛弃她,没什么继续合作的价值了。把她移交给蔡涛吧,我不想救她了。”
郑阳要劝,可是还没等张口,对面就径直挂断了电话。
第47章 霸王别姬
郑阳收起电话,犹豫几秒,接着转回身,刚想下令警员收队,不料那台跑车突然启动,缓缓绕过警车打算先行离开。
池间敏锐地捕捉到了郑阳刚接到电话后,看过来的那一眼里蕴含着的极度诧异,便知道这通电话一定与晏嘉禾有关。
郑阳现在是在保护晏嘉禾,如果电话里的内容与他的所为相符,那他不会这样作色。所以,这通电话的内容一定是彻彻底底的完全相反。
池间宁可信其有,即便猜错了,只要郑阳还在一条线上,也没什么大碍。因此他未等郑阳的指令,便抢先发动跑车。
开出两个车身的距离,果然听见郑阳在后面大喊,“去几个人先把他们追回来。”
郑阳周围的警员迟疑一瞬,立刻上车去追那辆跑车,剩下的还留在原地和蔡涛对峙。
郑阳工作二十余年,应对上级的经验丰富。他明白这个命令十分反常,在遵从与不遵从之间选择了折中,不能护送晏嘉禾去机场了,要先把她控制在手里,下一步再听傅成书的安排。
蔡涛眼见对面乱成一团,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去。自己面前还铁塔似的站着七八个警员,双方都穿着制服,推搡起来肯定不好看,因此隔岸观火道:“这是这么着了?看来晏嘉禾变数太大,你们也控不住吧?”
郑阳皮笑肉不笑,“蔡局长您放心,我们分局能处理好。”
再站下去也追不到人,周围群众也该起疑了,蔡涛冷哼一声,就算拿捏不住也要在权力范围内压一压,“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个处理法,回头写份报告交到总局。”
他说完回身摆了摆手,指示警队回局里。
等到他们走了,郑阳也立刻收队,回去的路上拿出对讲机,焦急地问道:“追上了吗?”
对面一边开车追着那辆跑车,一边说道:“没有,他们太快了,而且方向不是机场,一直从小路上钻,我们快跟不上了。”
郑阳说道:“赶紧追,事情没敲定之前,不能让晏嘉禾脱离我们掌控。”
对面挂上对讲机,继续在路上穿梭,目光紧盯着,可是距离还是越拉越远。
这一片是池间原来的家附近,四通八达的小路他都熟记在心,甩开了好几辆车。
晏嘉禾坐在副驾驶急切地说道:“这不是去机场的路,池间,你要去哪里?”
池间握紧方向盘,注视着后视镜,“整个长庆区都是郑阳治下,机场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先摆脱他们,再找其他的机会出国。”
“郑阳为什么想要拦我?”晏嘉禾越发疑惑,“难道他突然投奔沈家了?这不太可能。”
池间沉默了一下,“可能是傅家想要拦你。”
“这就更奇怪了,傅书记官居高位,不可能需要我。”晏嘉禾说道:“我能帮傅连庭的也都已经给他了,我和他银讫两清,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拦我。”
池间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可是还没等说出口,郑阳手下最后一辆车已经赶上来了。
开车的这位警员恰好也住在这附近,因此其他同事都被甩开,唯独只有他还能紧紧缀住池间。
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拿起对讲机,外放的大喇叭喊道:“立即停车,立即停车,不要抗拒抓捕。”
深秋的晨雾渐渐散去,两边栽着白杨树的路上,警车的鸣笛和扩音器的电流声混成一片。
他重复了好几遍,这种声音不常见且极有威慑,一听到这个声音,郊区小路上本稀少的几辆车,纷纷减速看热闹。
眼见就要被他逼停,晏嘉禾心头一沉,看了看后视镜,转了转兜里的刀目光冷厉。
池间注意到了她的偏执,她没有说停车,就是还不想被抓住。
池间咬咬牙,不断地变道,终于找到那处记忆中的高低交叉路段,猛打方向盘,护住副驾驶方向,砰一声侧着撞向了护栏。
车头严重变形的跑车从护栏冲出来,带着撞断的碎块掉在低了两三米的另一条无人的街道上,飞快地驶离了现场。
只剩下那辆警车追到护栏前,警员没有这么搏命,他下了车,看了看地上的车漆和高度,又起身怔怔地望向那辆跑车远去的方向。
路上再没有其他车辆,可是车里却有血滴答落下。
池间偏了偏头,捂住了嘴,鲜血堵不住,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程文怡的车为了追求速度没有防护,车头没有加固,也没有气囊弹出来,冲击力和亲身撞护栏没什么两样。
晏嘉禾还没有大碍,池间是直接撞上方向盘,肋骨撞断几根后,尖端扎进了肺里。
晏嘉禾此时才惊慌起来,抚了抚他的后背,“停车,停车,我开车,我们去医院。”
池间把血咽下,一呼吸整个胸腔都疼,可仍旧艰难开口,“我没事,已经没有人追我们了,我带你回我原来的家,我们…咳…我们换其他方式出国,坐船或者从边境线绕出去。”
“不。”晏嘉禾看着他摇了摇头,着急地说道:“你不能死,我的命在你身上,你死了我即便能出国也没有任何意义。”
“停车,我来开车,我们去医院。被抓住也没关系,我不怕死,我只害怕活着没有意义,那会让我走不下去。”
“是么…”池间还没有说完,偏过头又吐了一口血。
这段关系对自己是鸩酒,原来对她也是,消炎镇痛,起死回生。
为了自己去欺骗,他的良心不安已经占了上风,正待到了安全地带就坦白。
可是如果是为了她去欺骗呢?
他开始感到缺氧,从胸到喉紧绷着,呼吸急促起来,进进出出间都是血腥味。
她说她的命在自己身上,自己当然是愿意把一切都奉献出去,滋养她的一生,以达到彼此的快乐和幸福。
可是不能被短暂的甜美迷惑,池间非常清楚,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自己现在咳血不止,能不能活过这一次都不一定。
如果自己死了,那她的意义又该如何着落呢?人活着的希望只应该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最安全的方法。
他必须要告诉她这一点,他能做到的,一定能帮她的人生走向正轨。
池间打定了主意后,车已经到了小区,他挣扎着下了车,硬是要上楼。
晏嘉禾见他不肯去医院,只得扶着他一起上楼,打算稍作休息,再考虑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池间从信件箱里拿出备用的钥匙打开了门,房屋空空荡荡,只几个老旧的木头家具,因为长时间没有人打扫,天花地面都已经落了一层的灰。
晏嘉禾扶着池间到他的卧室里,他沉一些,半滚半摔地摸到床边,在掀起的一阵脏尘中,靠着沿坐到了地板上。
一路的地上都是血,隔着几步一滩,躺在尘土里,砸起的浮灰在上面飘荡,如同鲜红的琥珀要一起凝固进去。
晏嘉禾一只手抚着他的后背,一只手拿出手机,打算找找还有没有能用的人,能提供出国的路径。
“嘉禾,”池间在她身边,喘过一口气才说道:“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什么?”晏嘉禾问道。
池间把不断涌上来的鲜血咽下,这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沈天为弄错了,我…我并不是你的弟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晏嘉禾闻言倏忽收回了手,抬眼直视着他,没有说话。
池间苦笑一下,垂眸说道:“我当时不知道你的敌人都是谁,所以就借用了晏嘉乔的头发,想要打入对方内部做个卧底,没想到时至今日,连你也骗过了。”
“你什么时候做的?为什么没有和我说?”晏嘉禾不知道谁的答案是正确的,或者她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力求寻找里面的破绽。
池间轻柔地解释道:“就在你回国的那一晚,我是打算和你讲的,可是那天晚上晏嘉乔给我打了电话,我之后……想要独自行动向你证明,我身上属于我的那部分……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
池间还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布满灰尘的房间使得他的肺更加难受,血流了出来落到衣服上。
在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声音中,晏嘉禾把手机扣在了地板上,低下头用手遮住眉眼,沉默了良久。
深秋的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两人沾湿的衣衫贴在皮肤上,慢慢变得僵硬,变得锈般黝黑。
晏嘉禾的眉目在侧面只能看到一点,她低笑起来,带着轻嘲,“你说得有理有据,我想不相信都不行了。”
“真是,逼我到绝境啊。”晏嘉禾这句话没有主语,也分不出悲喜,像是在对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开诚布公,陈述总结。
池间想要道歉,可是一张口又吐出一口血,从指缝流淌着落下。
“算了,池间。”晏嘉禾说着,把手机从地上拿起来,在通讯录里找到郑阳那一栏。
池间就坐在她身边,自然是看到了,挪了几分,倚在她身边床沿,抬手虚弱地挡住屏幕,“我们再想办法出国。”
他手上的血掉在触屏上,液体的滑动使得界面有些不受控地发抖。
晏嘉禾扣住他的手,让他不能再动,接着用裙摆擦了擦手机上的血,淡淡重复着,“算了,池间。”
她说完就拨通了郑阳的电话,还没等开口,对面就一叠声地问道:“晏小姐,你们在哪里?傅先生要我们把您移交给蔡涛,我也是没有办法。眼下,您还是先到我们警局待几天,再等傅书记的指示?”
原来是这样,对于傅连庭的出卖,晏嘉禾没什么愤怒的感觉,她很平静,就像决定把陈谷送进军区时一样平静。
撕开脉脉温情的表象,自然界的同类相杀,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晏嘉禾提醒他计划的漏洞,“郑局长能直接面见傅书记吗?”
郑阳卡了卡,“不能。”他人微言轻。
“就算傅书记发话,只要不是亲自处理,傅连庭都能从中接手。”晏嘉禾说到这里,愈发轻缓,“所以,郑阳,我在池间原来的住址,你带人过来吧。”
“作为我自首的条件,你要带着救护车一起来,我要最好的医疗,和最快的速度。”
晏嘉禾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在这个过程中,池间一直想抢过她的手机,可惜他被晏嘉禾抵住胸腔,疼到几乎晕过去。
等剧痛过了劲,电话早已断线,池间茫然问道:“嘉禾,为什么?我们不是要出国吗?”
晏嘉禾仍旧十分平静,“我放弃了挣扎了,池间。”
窗外干燥的晨光照进来,晏嘉禾抬起头迎光看着,满室的灰翻扰落下,落在她的睫毛上,光透进她的瞳孔,她便眨了一下眼。
这一眨眼像是一个闸口开合,她头一次说一些心里话。
“我这一生,好像一直在做错事。”
“沈天为说的对,我没有父母,也许曾经有过朋友,可是现在也没有了。大概是因为我在每一个抉择里都选错。”
“可是这一次,我不想选错了。”
晏嘉禾转过头看着池间,勃勃杀意一现而没,“就在刚才我有想过,把你扔在这里自己离开。郑阳早晚会找到这里,如果他看见受伤的你,甚至尸体,一定是优先抢救或回去分析,这样就为我的出逃争取了时间。”
“当我在考虑这个方案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特别萧索。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独特的意义,究竟为什么活着呢?”
“我没有后路了,池间,所以我放过你。我不能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池间凝视着她,晏嘉禾曾经或讥或讽,或是闲适从容,不管笑容如何模样,眼神都是十分清醒冷静。可是现在她的表情平常,眸光却寸寸黯淡下去。
晏嘉禾慢慢说道:“我这样的身家深挖下去,如果沈家按法律走,判我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如果不按法律走……那我和沈天为只能活一个。”
她说到这里,忽而笑了一下,“大概是他活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杀他。所以,我还真是输得彻底啊。”
“池间,我原本以为我输了才会和你在一起,没想到确实是我自负,这个圈子一落落到底,从来没有缓冲的余地。”
“我们在此一别,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她很少说这么多话,池间倚在床边,一直安静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权势煊赫立地高楼,看着她夜行险路,看着她如今在破屋藏身无处可逃。
她斗时眉锋目利,得寸进尺,现在不斗了,却原来是这个样子,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她说算了,她说坠落,句句是兵败如山倒,君王意气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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