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皲裂破开,往那些缝隙的边缘一摸,刀似的划手,像是一个个捕兽夹,我们就向那些夹子里撒种子。”
这些都是养尊处优的晏嘉乔听都没听过的,他忘了要生气,着迷地问道:“后来呢?”
沈天为淡淡说道:“我们都以为种子活不了了,结果一场小雨,刚湿了地皮,芽就冒出来了。到了那年秋天,禾谷跟往年比不了,但是好歹还没有颗粒无收,加上我批发了补偿款,那年农户还不算白忙一场。”
“我看着阳光下的禾穗,泛着温暖的光华,我就知道从死路走到生路是什么感觉了。那些禾穗是,我也是,林源县是我政途的第一关,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见过一个本应该死了的人,因为另一个人一点点活过来的样子,我曾经只是好奇。可是那年在林源县秋收大会,我圆满完成了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在鲜花和掌声里,我忽然有一种欲望,我想要那个人,是因为我而想活下去。”
晏嘉乔咋舌,摇了摇头,“要是我就不会,负担太重了,我不想背负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我在意的人,比如我妈妈,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承担的事情,托付给我更办不到了。”
沈天为垂眸看着他,空无一物的淡漠,“只有对于弱者是这样,对于我,是想要柔软的丝藤来攀附的。这是最为般配的结合,是这个圈子的体面,是证明我能力的绶带。”
晏嘉乔好奇,问道:“那要是它不来呢?”
沈天为缓缓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笑了,“那我就只能再杀它一次,让它再死一次,然后,再活过来。”
第41章 归属
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刷过五套模拟卷后,池间才放下笔,准备休息一下。
他拿出被压在一摞书下面的手机,按亮了屏幕,顺手拿起邓福之前送进来的牛奶,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小口。
牛奶已经凉透了,池间垂眸点开短信对话框,绿色气泡的“新年快乐”下面是背景的一片雪白。不管看了几次都是这样,他把屏幕关掉,慢慢地将嘴里的液体含温了咽下去。
已经十几天过去了,节日的喜庆越发消散,可是晏嘉禾一直没有回来。
池间将手机揣进口袋里,起身将放在储物架上的书包拿下来。他蹲下身,拉开拉链,里面几本随身的参考书,他又翻了翻夹层,换洗的内衣都在。
明天就是集合去燕清大学冬令营的日子了,冬令营结束就开学,如果晏嘉禾再不回来,整个假期都见不到了。
池间凝视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颀长的腿弯折,兜里的手机有些硌。他隔着裤料碰了碰,想打个电话问问,咬咬唇终究还是收回手,把书包的拉链拉上。
池间起身走到窗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看向大门的方向。天色已晚,盘山道上一片昏暗,没有车灯的影子。
看了半晌,池间收回目光,将窗帘的遥控器放在一边,翻身上床。皎洁的月色洒进房里,照到他的侧脸笼罩着白皙的光芒,云海流淌,澄澈又温柔。
池间闭上了眼睛,他向来眠浅,没拉窗帘是在等,等有车灯晃上来,将他唤醒。
可惜叫醒他的是第二天刚刚蒙亮的天色,晏嘉禾还是没有回来。
池间沉默地吃过早饭,背着装行李的书包,被姜汲开车送到燕清大学门前集合。
雪白的校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池间从豪车上下来,告别姜汲,走近了校门,细细地看了看。正要换下一处,忽地听到有人招呼自己,池间回过头,发现是汪菱。
汪菱穿了件白色珊瑚绒的卫衣,在学校扎着的马尾辫放了下来,披在两侧肩上,发梢微卷,下面配着浅格纹的短裙和高筒靴,整个人像一个大白兔奶糖。衣服很漂亮,但是有些薄,她的鼻尖在冬日冻得有些淡红,显得更可爱了。
汪菱笑得十分甜美,她冲池间挥了挥手,喊道:“这边。”
她周围有几个人,池间走过去,汪菱就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她到得早,渐渐也就摸清了来的学生主要分成两大类,清贫刻苦的和来镀金加分的。她身边的这些学生和她一样,都是各学校学习比较好但是家境普通的。
大家有意无意分成了几个小团体,站着小声聊天。汪菱没看到池间是怎么来的,一看到他就把他叫了过来。
汪菱笑着和池间说道:“大半个寒假没看见你了,秦老师偷偷组织了寒假的补习班,你也没去。要不是这个冬令营,我就得开学才能看见你了。”
池间淡淡笑了笑,说道:“嗯,一直都在家学习。”
汪菱刚想说什么,领队老师就过来了,自我介绍一番,接着先是在门口集体合照,后来是参观燕清园,中午凭着免费的用餐券在食堂体验了一下伙食,一天也就过去了。
燕清大学里的自行车特别多,可能是因为学校太大的缘故,这里的大学生骑自行车特别方便,但冬令营的同学们走得都很累。
傍晚的时候,冬令营的大巴车将他们载向河定区的嘉园大酒店,路上有不少学生已经睡着了。
同校生坐在一起,汪菱坐在池间的身边,小声问道:“今天你在金融院待了好久啊,差点就把你落在东门了。你以后打算考燕清的金融系吗?”
池间轻轻点了点头,“嗯。”
汪菱小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迷茫,“真好,你都已经有方向了,我还不知道我想考哪个专业呢。”
池间想了想,低声说道:“听说冬令营未来几天会有各个专业的讲座,到时候你可以了解一下。”
汪菱闻言忍不住笑了,心里发甜,把烦恼也抛诸脑后了,“我发现你这段时间越来越爱讲话了,以前同学们都觉得你特别高冷,从不会给别人建议的。”
池间温和腼腆地笑了笑,另一侧的手却拽紧了腰间的大巴车安全带,“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我吗?以前…顾不到那么多。”
那时候维持日常生活都已经焦头烂额,他实在没有精力去进行同学间的交际。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同学们对他的排斥,但是他连这种排斥的原因都没有余力去思考。
汪菱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笑着问道:“那现在怎么顾得到了?”
她的眼睛弯弯的,蜜糖一样流光,言下暗自带着属于少女心事的期待,你变得开朗了,那有没有我的原因在里面呢?
池间垂眸,静默了一瞬,“大概是,有了归属吧。”
遇见了一个人,她能够保护我,免我后顾惊悸,托我孤身可栖。
还未等汪菱询问,大巴车停了下来,已经到了富丽堂皇的酒店。车上睡着的同学纷纷醒了过来,拿着行李陆续下车。
有人下车堵在车周围,倾羡地仰头看那栋摩天大楼,在夜色下的灯火闪烁耀眼。也有衣着奢侈品牌的人撞开挡路的同学,自己驾轻就熟地向大堂走去。
在地面光可鉴人的空旷大堂里,学生们终于集合好了,领队将每个人的房卡发下去。
这次不是按照学校班级,而是按照每个人的付费标准。池间住的是最普通的标准间,汪菱的房间更大一些,楼层在他的楼上几层。
池间将行李放好,短暂地收拾了一下,就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看到汪菱站在他门口。
“我们到楼下的餐区吃个晚饭?好多冬令营的同学都去了,说不定还能遇见哪个专业的教授,正好露个脸,让老师印象深刻或许能加分。”说辞早已背好,汪菱才不至于磕磕绊绊。
池间闻言点点头,拔掉房卡,用身体挡住汪菱的视线,把门关好。
长长的酒店走廊只有池间和汪菱两个人,昏暗的灯光有些暧昧,汪菱本就心里紧张,走到电梯前,一不小心错按成上行键。
汪菱心里尴尬,手忙脚乱,池间站在她身后,“试试长按能不能取消?”
长按了半天,没有反应,汪菱只能一并将下行键也按了。
汪菱的脸已经红了,没敢转头看池间,连原本要说什么都忘记了,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热起来了。
好在没过多大一会儿,左右两部电梯同时到了,把汪菱从尴尬的气氛中解救了出来。
还没和池间单独待过一个密闭空间,汪菱心里害羞又期待,先进了轿厢,又宽又长的电梯隔断挡住了她的视线。
池间刚想跟着进去,就听见旁边上行的电梯里传来清冷略带嘲讽的声音,“一株特型银杏要价三十万,我那片楼种树就要种出去九百万,徐老板打量我是佛祖座下的散财童子么?”
有一个略带熟悉的男声响起,“晏总,这是特殊造型的,而且北方气候干冷,种树本就不好活的,我们这些树种死了包赔,无限种,绝对不吃亏。”
池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向那边探了一步。电梯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都看向突然出现在电梯门口的池间。
徐德才先反应了过来,没理会池间,抓紧时间还要再说。
晏嘉禾注视着池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眼见电梯门就要合拢,晏嘉禾当机立断,不由分说地用力推了徐德才一下。
徐德才猝不及防被推出电梯门外,好悬没站稳。再一个错身,旁边的池间已经被拽进去了,电梯门缓缓合上,箭头继续向上运行。
汪菱在旁边的电梯里等了一会儿,池间还没有跟进来。她奇怪地走出去,发现原地只有一位满脸错愕的大叔。
汪菱左右看了看,没看见池间,只得问道:“叔叔,你看见一个学生样子的男生吗?”
徐德才呆滞地指了指眼前的电梯门,汪菱看着旁边不断攀升的指数,自言自语道:“奇怪,餐厅在楼下,他怎么上去了?”
这一会儿工夫,徐德才已经恢复了平静,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两人是同学,“小姑娘,你认识刚才的那个男生?”
汪菱点点头,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那是我班同学,长得又帅学习又好。”
徐德才看着她的样子,配合着笑了笑,“那确实不错。对了,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毕业找工作可以联系我。”
她这个样子一看就和池间关系匪浅,徐德才便想借着她和池间攀上关系,进一步牢牢绑定晏嘉禾的私人圈子。
汪菱心里一喜,接过来烫金的名片,上面写着“宝鼎工程建设有限公司”,下面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徐德才”。
电梯里的楼层按钮按在了最高层,晏嘉禾在池间身后圈住他的腰,乍见有些意动,她笑着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池间深吸了一口气,稳下心神,“我跟福叔说过,来参加燕清大学的冬令营。”
他这么一说,晏嘉禾才想起来,“邓福好像是跟我说过,过年这么多事,我都给忘了。”
池间垂眸看向腰前交叠的手臂,接着她的话,试探着轻声问道:“过年康茂园的事情很多吗?”
第42章 百年孤独
正是晚餐的时间,下楼的人多,上楼的人少,电梯平稳运行,并没有人打扰。
晏嘉禾听见他问,埋在他后背低低笑了,“我不在,康茂园就没什么事。我要是在了,事情就多了。”
池间心头一紧,这么说来她一直不在晏家,又没有回宝泉山,那她去了哪里?
池间有些焦灼,伸出舌尖抿了抿嘴唇,反复探寻几次,到底还是没有出声。
他不问,晏嘉禾反倒开口了,倚在他身后似乎有些疲惫,权用说话放松,“我在这附近有块儿地,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年后工地要开工,上面也要疏通。别人给我送钱,我给别人送钱,来来往往全堆在一起,没个消停时候。”
“真想攒个局,把大家都叫到一起,钱全堆在桌面上一步到位,还省得中间商赚差价了。”
池间听到她略带孩子气的抱怨,垂眸微微笑了一下,稍稍向她倾了倾身体,好让她靠着更舒服些。
正说着话呢,电梯到了顶层,晏嘉禾懒洋洋地放开池间,当先走到门口,伸手刷开房门。
池间跟在她后面,等门开了却止步在门前,一手扶着门框,注视着她进屋。
房间很宽阔,收拾得很整齐,只有正对着半隔断的客厅桌上有一些书本,堆叠着有些凌乱。
晏嘉禾脱下外套,随手搭在客厅的沙发上,回头看到池间还未动,偏了偏头示意,笑道:“你未免谨慎太过,我可没让你守这种规矩。过来。”
池间这才缓缓弯腰,换了拖鞋踩进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她旁边。
晏嘉禾看着他,单手松了松衬衫裙的领口,“你刚才是要去餐厅吃饭?坐这儿等会,一会儿陪我一起吃。”
池间露出微笑,注视着沙发边缘的棱角,轻声说道:“好。”
在工地考察了一天,落了一身的灰,晏嘉禾走进远在客厅另一边的浴室,简单地冲了个澡。
池间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简单回复了汪菱的询问短信后,便将手机关机,塞回兜里。房间隔音很好,一点水声也听不到,静得就像只有自己。
他起身将晏嘉禾搭在沙发扶手的衣服整理妥帖,用衣架挂好,又理了理袖口。坐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了面前桌子上有一本书,是夹着鎏金书签的《百年孤独》。
这本书是晏嘉禾的,他在她的书房里见过几次。
可是今日在眼前细看,突然发现有些奇怪。虽然都隔着不短的时间,但是书签的位置仿佛从来没有变过,一直都只夹在前半部分。
没有人会随身携带着一本从不会去翻看的书。
自己总是在她身上感到的孤寂和压抑,答案会不会就在这里?
池间心如擂鼓,看了一眼浴室的方向,在礼貌和担忧之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将书了拿起来,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
书签的下边缘紧贴着一段文字,纸张被夹出很深的凹痕,像是长了一块杂草丛生的磐石。
池间默默地将书签拿开,露出了被遮挡的印着的一段话。
“他就这样在流亡中忍受煎熬,需求以自己的死亡消灭她,直到听见有人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和既是自己姑妈又是自己表姐的女人结婚,结果生出的儿子是自己的祖父。
‘一个人能娶自己的姑妈吗?’他惊异地问。
‘不光可以娶姑妈,’一个士兵回答,‘我们现在跟教士打这场仗,就是为了让人连亲娘都能娶。’”
这是那一页的最后一段话,页边微卷,也有几分磨损,池间再向后翻,纸张就簇新一样了。
池间又翻了回去,手下顿了顿,立即仔细地将书签压回原处,又将这本书按原样摆好,连倾斜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他收回手,平静地盯着书脊。时间仍旧静默着流逝,甚至有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就在战壕旁边,看着前方血肉飞溅,他想大声地阻止,可是却只觉得身上发冷动弹不得。
他初见她时,原以为她是顺风顺水的大小姐,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后来见她久不归家,方才醒悟她亦是踽踽独行。
虽然他已知她心思深沉,而此时才发觉到底还是未曾看透她,她竟是在打一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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