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年有些害羞望向旁处,“小姐所言句句不差。可是独有一桩……这山谷有个名字,用蛮语叫‘瓦塞库諾伊津’,意为‘变化如飞驰骏马的河谷’。只因它土质松软,河谷山脉变化极快。小姐手中的舆图是六七十年前所绘,而今山谷两侧早已平而缓,不仅藏得下更多人,冲杀下去时,山坡也不如舆图上那般陡峭了……”
“而且,”他偷瞄一眼沈稚的面色,见她笑容温婉,便愈发不好意思,“小姐有所不知,此处的树是……白色的。故而阿蛮没选在夜晚伏击。”
不然月明星稀之夜,白色树林里藏着黑漆漆的人影……
沈稚想了想那场景,也不由笑了出来。手指轻点他的额头,“小狭促鬼。”
阿蛮脸蛋越发红润。其实他本可以按照舆图布置,忽略其中变化。
本就是推演习学而已,随便瞎画一幅舆图都可以,何必较真。
可他心中记得真实的地势,就忍不住想要在沈稚面前卖弄一下……如今真的做成了,那点卖弄见识的小心思却也暴露个一干二净。
小少年既得意,又有几分局促腼腆,不经意地搓弄着玉牌玩儿。
“阿蛮当真博闻强识。”沈稚还夸他。
小护卫一颗心立时泡进了蜜水。听她一句表扬,酥痒痒的热流已冲向四肢百骸,忍不住更想炫耀起来。挺直胸膛,“一处山谷地势算得了什么。阿蛮在漠北生活时四处奔波流浪,各个部落也算见识个遍。不仅山川河流烂熟于心,人文风物也都听得一些。小姐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问我便是!”
沈稚失笑,“我又不真的攻打凶夷……记那地势做什么。倒是阿蛮,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四处流浪?是和父母家人走散了么?”
阿蛮一怔,没想到她关心的竟是这个。
“我没有家。父母亲都死了,也不剩旁的亲族。”
白皙的手轻轻落在他柔软的短发上,沈稚声音清悦,满是怜惜,“阿蛮别伤心。你如今便有家了。”
异族少年蓦然抬头,眼神晶亮望着沈稚,“嗯!”他重重地点头,一种迟来的酸涩之情忽然涌上。
明明之前十多年都是这样过的,他从未觉得有什么委屈。在这一刻,大概是有人心疼怜惜的缘故,他莫名有点想哭。又强忍了,故意说些欢快的话,“小姐,阿蛮流浪也有许多好处的。不仅见闻广博,也听说过许多有意思的事儿!小姐无聊时,就唤阿蛮来讲给您解闷儿。”
沈稚心中忽然一动,“阿蛮,你在漠北时可曾听过……拓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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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旧事(下)
小护卫立即点头,“当然,拓跋是漠北尊姓,无人不知。三百年前漠北王庭衰落之后,拓跋氏族的骨血便分成了好几支,后嗣分散无数。其中最出名的一支当属苍月部落的首领拓跋洪朔。只可惜几年前,苍月拓跋氏被大兇部落的耶律方金给屠戮灭族了。不过……”
小少年眼眸晶亮,神秘兮兮的蹲身下去,几根修长手指搭在沈稚的黑漆花腿荷叶椅扶手上,“据说呀,这拓跋洪朔还有一个儿子。他带着部族的家传异宝逃出去了!把耶律方金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掘地三尺,可就是寻不到他…”
阿蛮说得神秘又得意,只差把“快问我”三个大字写在脑门儿上。可却迟迟等不来自家小姐的询问。
忍不住仰头,“咦,小姐不想知道吗?”
沈稚仍是怔怔的。她目光似乎看向极远之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慢慢闭上眼睛,“原来如此。”她低喃。
怪不得初遇时他瘦骨嶙峋,浑身都是狰狞的伤口,面色惨白在兽奴堆里奄奄一息……她原以为他是在运奴途中被商人殴打所伤,如今忆起来,只怕未必。
那些刑伤的痕迹何其凶残酷烈?商人重利,没道理这般损伤自己的货物。那情状更像是…仇家对他痛下狠手,百般拷问都没能得到想要的,最后失望恼恨之下,明知他伤重活不久了,才故意将他贩做兽奴羞辱……
沈稚越想心中越冷。
倘若事实如此,那许多事情便解释得通了。他本姓拓跋,是苍月部落首领之子。出身尊贵,按说也是锦衣玉食、仆婢成众长大的。却一朝变故,不仅沦为阶下囚,还被仇人折磨羞辱,最后竟以奴隶的身份被贩卖到异国他乡……
他心中该有怎样深刻的恨和怨。
可笑她当时年幼,丝毫没有察觉异样,只把他当成一名普通的奴隶看待。以为给了他饱暖和饮食,便是予他一个家,让他可以在南国安心生活。
可他那时,又是怎样看待她的呢?是否曾将她的“施舍”也视为一种羞辱?
易地而处,倘若那个出身勋贵,却一朝沦为异族仆婢的人是她沈稚……她,能活得下去吗?沈稚一颗心犹如坠入冰窟。匕首刺进心脉的痛和凉犹如昨日。她早就做出过选择——
“宁为玉碎,绝不受辱。”这是她上辈子自戕时的遗言。
可拓跋临羌却选择隐忍地活了下来。
那些所有的谦卑而恭顺都只是假象,他的心中压抑着风雷。他留在她的身边充作侍卫,实则如同一只可怕的凶兽,在不断地强大着自己。积蓄力量。
他在漠北有血海深仇要报,有鸿鹄之志未酬。
她却天真的以为自己和护卫阿羌之间的感情深厚至极。他陪伴她长大,默默守护着她的安危。她给他安身立命的本事,送他金银骏马、路引身籍,助他回到家乡。期盼着也许他在漠北过得很好,会写信给她。又或者…隐隐期待着,有朝一日,那位眼眸深邃、笑容温柔的异族少年仍会回来。
他们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一起游湖赏景,月下舞剑。再一起养一头猎鹰……
她上辈子从未订过亲事。固然有侯府的政治考量,可她也很难说清,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原因。亦或者,她曾经生出过一个朦胧的、永远也无法说出口的期待。
倘若有一日……
倘若有一日,她的阿羌会为她舍弃漠北家乡,重新回到南国都城……
倘若有一日,她清晨醒来时,忽然听到窗外那熟悉的、让人安心的低沉嗓音,“小姐,阿羌回来了。”
……
那一日终究没有来。
*
倒是一封漠北王庭的和亲国书,将她彻底逼上绝路。
如今想来,只怕那国书还有另一层意思。
彼时两人的身份已经彻底逆转。成王败寇,他是否也曾存了几分心思,想让曾经高高在上的“小姐”也沦为他的异族奴隶仆婢?
用这种方式,来洗雪自己昔日为奴之辱吗。
沈稚心中一阵锐痛划过。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这样想过。
但是,当初凡得罪过他的人,都死得很惨。那耶律方金被枭首之后,尸身仍高高悬挂在城外三日,被野鹰秃鹫啄食殆尽……
强烈的痛楚过后,心底便只剩悲凉和愤怒。
知道了这份出身和来历,她才想明白很多事情——可是想通了并不意味着能原谅。
她沈稚、乃至整个定国候府,何其无辜?
冤有头,债有主。害他家破人亡、沦为奴隶的人是耶律方金,与她沈稚何干?即便她有错,那也是错在她识人不清,万万不该养虎成患,最后养出一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他若不情愿为奴,逃走便是了。偏又舍不得定国侯府能给他带来的见识和庇护。
他若以伏首为辱,又何必乖乖给她行礼问安,领受侯府的规矩和约束?哪怕到临别那日,他依旧情真意切对她说着什么“愿终身侍奉小姐,无论将来怎样功绩地位……”
如此的假话骗人。岂是君子所为?
沈稚冷笑,这辈子你最好别落在我的手里。
*
“小姐?小姐?”阿蛮焦急地
唤她,“你怎么了?”
沈稚缓缓睁开眼睛,仍紧紧捂住心口,哑声说道,“无事,旧疾而已。”
阿蛮心疼极了。小姐的心疾又犯了。她痛得面色雪白,鬓角凉汗细细,连粉嫩嫩的嘴唇都咬出血珠来。刚刚昏在荷叶椅中的一瞬,他恨不能以身相代,却只能眼睁睁看她蜷缩着痛楚。
“小姐这心悸的毛病,还是请御医过府诊治吧?”阿蛮小心翼翼劝道,略显笨拙紧张地给她擦着额头和鬓角。
沈稚接过那条热巾帕,捂在手中片刻,才渐渐回过神来。“阿蛮,刚刚是你……把我抱回床上的?”
小少年一僵,跪地请罪,“阿蛮僭越,刚刚小姐捂着心口晕倒了……我一时情急,这才…”
沈稚轻笑,“别紧张,不怪你。”心中蓦然一动,忽然问道,“阿蛮,你总是跪我,心中可有不情愿?”
小少年讶异抬头,“这有什么不情愿?你是我的小姐呀。”
沈稚不知为何,只觉得那句“我的”小姐,听起来似乎与其他仆婢的称呼哪里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那若不是跪我,而是府中其他人呢?比如沈瑞。”
少年神色天经地义,“阿蛮是侍卫,按军中规矩,披甲执锐者不跪。”
沈稚被他逗乐了,忘了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温柔浅笑着问他,“你这算披的什么甲,执的什么锐呀?”
小护卫脸一红,“那就请小姐赏我一副真正的甲胄和兵器吧。”
沈稚撑不住笑了,“行。一会儿拿了库房钥匙予你,自己随便挑喜欢的拿。”
小护卫见她终于重新展颜,嘴角也跟着上扬。再次认真劝道,“小姐这心悸,不若好生治一治?”
“非我不想医治。”沈稚安慰他,“御医早瞧过了,属实并无病状。这是心疾,无药可医。大约只有报了仇才能忘却罢……索性并无大碍,只偶尔痛些罢了,阿蛮且宽心。”
小少年袖中拳都攥紧了,犹豫着开口,“小姐…方才说到拓跋洪朔,这心疾便犯了。莫非您的仇人在原先的苍月部落?”
若是别处,他还真不好说,但苍月部落他再熟悉不过。若能回去一趟,同时取回轮回匕首和仇敌的首级,小姐一定会高兴的。
沈稚戒备望他,“你想做什么?”
小少年登时窘迫,“不做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沈稚瞧他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着实有趣得很,心情渐渐好转,“我猜那位旧仇人,十有八九便是你所说那位拓跋洪朔的遗留子嗣。”
“啊?”阿蛮如遭雷击,“这…这怎么可能呢?”
除了他以外,难道拓跋洪朔还有别的血脉逃出来吗?
仔细想想……也并非不可能。那老首领的光儿子就有三十几个……成年的儿子还有孙子呢。那夜那般混乱,兴许便有其他人也逃出命去了。
而且细论起来,那拓跋洪朔早年还没做成首领的时候,不乏与其他部落的女人走婚生子,所生子女便随了母亲姓氏,定居其他部落。严格来说,这些子女若想改姓拓跋,只要他们母亲同意便可。
只是……那人究竟是谁呢?
阿蛮跃跃欲试,“小姐可否将名字告知?这人我极可能认识的!阿蛮从前在各个部落之间流浪,属在苍月部落时间最长。也许有什么线索能找到他也不一定。”
管他是什么身份,哪怕真是个同父兄弟,敢欺负了他家小姐,也别妄想他能手下留情。
只是……希望那短命鬼别和他生得太像!万一因那人相貌,连累自己也被小姐不喜,那便冤大了。
沈稚见小少年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恨得咬牙,一会儿又愁得皱眉,此刻眼巴巴等她说名字,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回漠北去,替她手刃仇人了……
沈稚的心绪不知不觉被他牵动着,那尖锐的余痛反而渐渐淡了。笑着揉他的软毛儿短发,“我知阿蛮的心意。不过我那仇人是个极有本事的,阿蛮此时还小,过两年再说罢。”过两年,凭阿蛮的资质,无论武功还是心胸处事都将今非昔比。用他出手处置了拓跋临羌——这辈子新养的凶夷兽奴打败上辈子看走眼的旧叛徒,想想还有些痛快。
只是小护卫闷闷不乐的。
沈稚用两根手指抬着他的下巴,“阿蛮这是怎么了?”
“阿蛮没用。”他又低垂了头,金棕的大眼睛隐隐浮出委屈神色,“小姐嫌弃我比不过旁人。”
沈稚失笑,“你才多大呢?”不过仔细想想,那拓跋临羌似乎也是差不多年纪。阿蛮还一派天真稚气被她哄着,阿羌却落进耶律方金手中……她眉头微蹙。
刚要细想,发现小护卫在扯她的袖子,低垂着眉目,期期艾艾似有话说。
“别搓啦,一会儿把那玉牌子给磨平了,还得找红袖姑姑给你配块新的。”
阿蛮大窘。放开了手,一咬牙,大声说道,“小姐,你那仇家既是凶夷人,阿蛮也是……你会不会看阿蛮不喜?”
沈稚又想笑,又实在拿他没法子,只好捏着他刚生出一点软肉的脸蛋教训,“倘若那害我之人出身南国呢,我便将所有南国人都一并迁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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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山庄
修整石芜院时,匠人们早晚要上工下工、晌午要饮食歇息,还有木车拉着石料、木料进进出出的……紧挨着的汀荷院难免跟着纷乱些。沈稚索性同穆海瑶禀了,留下余嬷嬷领着些粗使婆子们帮忙,其余的汀荷院上上下下的大小丫鬟们,全都被沈稚带着,到城外别庄小住散心去了。
平白能出府去玩,乐坏了一众大小丫鬟们。当然,最高兴的当属阿蛮,听到消息就悄默默溜进书房等着沈稚。
“小姐,我也能去吧?”琥珀般的金棕眼眸里闪着亮光。
*
沈稚刚打发了小丫鬟去沏茶,独自想翻一卷旧书册,猛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花架后现出个害羞的小少年来,一身护卫打扮,神采奕奕。
大概是最近养得好,身骨似乎结实了一些,脸蛋上也长出一点软肉来,看上去似乎更年少了几分。微棕的发色和异族独特的金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若一块无人识得的璞玉,在她的悉心养护打磨下,逐渐绽放出独特的风华光彩。
沈稚看得心中愈发欣慰得意,却也发愁他似乎怎么也学不进心里去的规矩,揉了揉额角,“不,你留下。”
小少年瞬间蔫下去。
长长卷翘的睫毛黯垂着,委屈巴巴小声咕哝,“阿蛮想护卫小姐啊…”
“是想出去玩罢?”沈稚笑意隐隐,“我记得阿蛮之前自荐了要办差使?这事儿我准了。用什么人我已同北海说定,你问他去要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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