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兆嘉玉蹙眉。
宇文诺含着淡淡笑意,“是。几乎。如今的凶夷人都在传,苍月部落首领与一位女奴有染,生下个私孩子。此子出生时便有神光照耀,红日入怀之异象。耶律洪朔当时便感慨此子天命不凡,怕是上苍遣下,只为重建凶夷王庭而来。因此才没将轮回匕首传给自己的长子,而是亲手交给了他。”
兆嘉玉皱着眉头,“真的假的?”
宇文诺嗤笑一声,“你说呢?”
“不过耶律方金是真的蠢!或者说他是太过自负。”宇文诺摇摇折扇,“从吞并苍月部落到如今,已经足足六年过去。他始终大张旗鼓地寻找,恨不能将漠北掘地三尺!不知错杀了多少人……却偏偏寻不到这样一个半大的孤儿。”
“你说奇不奇怪?”
“托耶律方金的鸿福,生生将这孩子塑造成天命所归,上苍庇佑的天选之子!呵呵。”宇文诺冷笑,“近些年耶律方金上了年岁,愈发的暴虐,动辄杀人灭族。漠北多少凶夷人敢怒不敢言,便真有许多信了这传言的人,竟暗暗期待着这个孩子尽早长成,好回去带领他们找大兇部落复仇呢。”
“啊这…”兆嘉玉瞠目结舌,灵光一闪,“那这岩骨部落?”
宇文诺一笑,“大多是苍月部落当年逃散的族人。六年休养生息下来,漠北部落一向分分合合的,如今也有不小的规模了。他们中还有人曾见过这个孤儿呢!只要利用得好,或许将来大有可为。”
兆嘉玉大受震撼,“宇文世兄深谋远虑,嘉玉远远不及。”
宇文诺笑而不语。
“只是……世兄相信这孤儿还活着吗?”
“活个屁。”宇文诺摇着折扇,“都六年过去了,耶律方金布下天罗地网,哪怕是只蚊子都能逮到了吧!他一个无父无母、也无族人庇护的孤儿,如何能活?至今还没下落,只怕是尸骨都被野兽啃净了。”
兆嘉玉笑道,“我猜也是。不过这样更好。凶夷人不是要个孤儿么?我们就给他们寻个孤儿!到时候扶作傀儡……”
宇文诺拍拍他肩膀,“孺子可教。”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如今,莫不如商讨一下如何办成北境那件大事……”
宇文诺早有准备,从桌下摸出一张燕云十三州的舆图来。其中北境与凶夷交界处格外清晰!上面还隐隐标注着如何引凶夷人入境的路线……
*
沈稚握紧拳,眸光冰冷注视着下方。
从他们谋划如何引凶夷人入境,再嫁祸定国侯府时,她望他们的视线便如同看着两个死人了。
耳中听着他们计划如何裂土分疆,更是煎熬无比。
可是紧接着,他们竟又说到了那个人。
她的仇人。
拓跋临羌。
沈稚用手捂着口,隐隐颤抖。她觉得眼眶发热,心口却凉得厉害。那种被背叛、被刺伤的隐痛仍不合时宜地不停往上浮……
周身都泛起冷意。
阿蛮立即发现了她的异常。
只是他眼睛被遮住,什么也看不见。更不能开口询问说话,急切地拉过沈稚的手,只觉得那双柔软的小手凉得彻骨,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凶夷护卫心疼极了。将内力温和地通过两人交握的手,源源不断传给她。
过了片刻,沈稚才慢慢觉出有温暖的热流正沿着手掌、小臂直直送入经脉,流进四肢百骸。她缓缓回神,偏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护卫神色焦急。她心中一暖,冲淡了那股悲凉之意。
她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感觉到她的好转,阿蛮这才松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掌,缓缓在掌心写下几个字,“别急,有我在。”
沈稚唇角微微上翘。
阿蛮又写,“宇文诺言不由衷,不能尽信。为防北境生变,阿蛮愿替小姐去漠北走一趟。”
沈稚迟疑,又一次附在阿蛮耳畔,轻声问道,“你去做什么?”
凶夷人猝不及防,耳心一阵酥痒酸麻,心脏瞬间砰砰乱跳。他目不能视,也不知小姐会不会发觉……
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离她远了半寸。又担忧沈稚还要吩咐他,慢慢的、慢慢的将耳朵凑过来。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都陷进掌心里去。
沈稚眼见自己的护卫耳尖红透,又小心翼翼不敢呼吸的样子,只觉他分外可爱。明明怕痒的吧?却那么乖。心情都不由好了几分。
这两人的密谋既然被她听见,也算明暗局势倒转。有了防备,她岂能再让他们得逞?
只是,爹那关极不好办。
说与不说,都各有烦难。
想到此处,沈稚心中郁乱。抬眼就见阿蛮红红的耳廓,忍不住生出两分捉弄取乐的心思。轻轻凑过去,对着他的耳尖吹了口气。
果然,阿蛮极怕痒。
瞬间打个激灵。难耐一般咬出了嘴唇,似乎生生吞回去一声惊呼。
整个人都红透了。
奇了怪!他明明被遮住了眼睛,沈稚却仿佛能感觉他似乎委屈到了极处。控诉一般看着她。
沈稚连忙安抚地摸摸凶夷护卫湿漉漉的头毛。
他竟躲开了。
那姿势恨不能贴在石壁上。
沈稚也知道自己过分,拉过他的手心写道,“好阿蛮,我不作弄你了。别生气。”
凶夷人的掌心温暖极了,手掌修长、骨节有力。只是不知为何,似乎有些微颤,还本能地往回抽了两下——当然没抽回去,沈稚一直牢牢捏着呢。
她继续写道,“你想去漠北做什么?带着北境兵卒可方便么?”
然后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他的手心里。示意阿蛮也写。
阿蛮小心翼翼扶着那只柔软的手掌,轻轻写道,“随机应变。有机会,给耶律方金找点麻烦。即便带兵也不能多,最好有沈瑞同去北境。”
沈稚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阿蛮和她想法一致,此事先不通过定国候。
爹行事刻板,恐怕不会同意他们主动出兵漠北,恐有擅起边衅之嫌。
可有些事,不去漠北难以真正知晓。
只是,阿蛮这一走,恐怕又要失去音信了。
想起之前这两人同去燕云平叛,中间有足足有十五日没有军报消息!她当时急成什么样?这次秘密前去,从头至尾都不方便传信。
沈稚心中涩涩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阿蛮见她久久不言,又轻轻拿过她的手,红着脸,一笔一划格外认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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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暂别
从玛瑙山庄回来后不久,沈稚就寻了个由头将沈瑞叫来汀荷院。
一进书房,沈瑞立即发觉不对,低头急转身就要开溜。可惜晚了一步,橘绿笑盈盈地当面将门关上,还“咔哒”一声从外面落了铜锁。
沈瑞搓着手掌干笑,“妹妹这是何意啊?”
沈稚肃着面容坐在书案后的花梨椅上,半点没有要起身迎他的意思。反而不疾不徐地饮着茶,眉梢都不抬。
沈瑞苦兮兮看了一眼旁边侧置的客椅,到底没敢去坐。咽了咽口水,“稚儿,呃,妹妹…你有话就直说嘛!哥哥最近也没惹啥事啊。呃,还是说前两年欠你的银子?我、我今年年初就与恒家老九弄了条船出海,年底定能还……”
沈稚把盖碗一撂,“谁说这个了?我问你,前几月你们去燕云平叛,中间有十五日踪迹全无……后来补的军报我都细看了,行迹根本对不上!你实话说,当时究竟去哪儿了?”
沈瑞登时傻眼。近乎本能地去看恭敬垂首,侍立于沈稚身后的凶夷护卫。
沈稚眯起眼,“你瞧他做什么?”
沈瑞慌忙摇摇头,“没!我谁也没看。”
沈稚回头,阿蛮眼观鼻、鼻观心,站得别提多规矩了。
她狐疑地瞄了他一眼,又重新望向沈瑞。随即状似不经意地捻着白瓷盏,幽幽叹息道,“哥哥啊,你就照实说吧。其实啊我都知晓了。”
沈瑞瞳孔微放,又向她身后望去。
沈稚猛地回头,正瞧见阿蛮慌忙垂首。
抓了个正着。沈稚眯着眼睛,勾了勾唇角。
慢悠悠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一柄戒尺。
通体红木,寸许宽,扎实厚重,看起来比普通的戒尺还稍长一些。
阿蛮在她发觉时已心知不妙。可骤然见到此物,仍是惊得脊背都绷紧几分,瞬间呼吸都停了。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沈稚,金棕的眸光颤动,磕绊求道,“小、小姐…我没……”
“转身。”沈稚淡淡吩咐。
凶夷护卫整个人都僵住,片刻后,确认自己没听错。他闭了闭眼,乖乖从命,转身向壁而立。
沈稚悄悄莞尔。把戒尺递到他身前,继续肃着声音,“先捧着。”
阿蛮猛地松了口气。
可怜兮兮地回头望了她一眼,默默伸出双手接过来。
亲手捧着这个“老朋友”,那份沉甸甸的触感很难不让他忆起从前。登时连眼神儿都软了几分,带着点乖巧的驯服,讨饶似的望着沈稚。仿佛时光瞬回到了两年前。
“再敢当面串供?嗯?”
阿蛮怂得连连摇头。连出声儿辩解一句都不敢。
沈稚满意地轻笑一声,重新坐回花梨椅。
沈瑞看得不明就里。因阿蛮背对着这边,他也瞧不见两人间的眉眼交锋。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为盟友抱不平。
“稚儿,你不是当真的吧?阿蛮何等将才!给你当护卫已是屈尊了,你竟然还拿木尺打他?”
“嗯。”沈稚漫不经心点头,“你是我哥,打你呢是不孝悌。但阿蛮是我的奴隶,心情不好我就揍他一顿,那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敢!”沈瑞瞪圆了眼。
“这倒奇了。”沈稚不由得惊讶,“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她记得这两人之前明明就互相看不顺眼来着呀。阿蛮始终不怎么待见沈瑞,沈瑞也不服气阿蛮能拜郭将军为师。还一直说他老人家看走了眼。
没想到这一问,竟把沈瑞问红了脸。他极不自然地左右望望,“咳,就在燕云平叛时呗。也算不打不相识吧。”
“阿蛮兄弟策无遗算,深谋远虑。近身鏖战时更是悍勇无双!说句武冠三军,将士们都没有不服气的。总之吧,这次出兵,我们俩合作得很是愉快……”
沈稚闻言一噎,回头审视地打量起阿蛮。沈瑞这话一出,平叛时到底谁才是真正主帅……简直不能更明显!偏生这憨兄长分毫没觉出有什么不对,还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扭捏,“说起来,阿蛮兄弟还救过我的命呢。”
沈稚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的“腾”一下站起来。后怕和紧张的情绪涌上心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颗心又慢悠悠落了回去——幸好他们都没出事。
细汗都冒出来了。沈稚咬着牙,“那你们当时怎么不说?”
沈瑞搔搔后脑勺,“这不是……不太好意思嘛。”
“那你呢?”她回头看向阿蛮。
沈瑞刚要开口解围,阿蛮低沉的声音已传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憋得沈瑞脑门直突突——他堂堂定国候嫡子,大好头颅一颗,怎么就区区“不足挂齿”了?
*
沈稚眸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儿,忽然笑了,“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们两个果然默契得很!在这儿和我拖时间呢是吧?唔,感情好,那就更好办了!哥,你从现在开始,就得字字句句都说实话。若有一个字同阿蛮之前给我招供的对不上,我就……狠狠揍他。”
说着话,还把戒尺拿下来,重重在阿蛮背上比划了一下。
沈瑞登时急了,话中带了两分真火气,“稚儿莫要胡闹!阿蛮确有鸿才,我不是与你玩笑!他在军中屡
立奇功,府内怎能容你如此轻侮!”
沈稚当然不怕他的那点虚火气。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笑起来时腮边就浮出两个浅浅梨涡。“哥你可说错啦。阿蛮又不是你军中将士。阿蛮是我的人!”
阿蛮倏然回头望她。又立即转回身去。
沈稚没留神到,见沈瑞有些发急,她又轻飘飘地说,“不信你就问问他好了。是情愿留在汀荷院中办差,偶尔供我打罚出气,还是愿意随你去北境军中,去建功立业?”
阿蛮背对着两人站着,嘴角向上弯了弯。
沈瑞也没留神他,闻言大喜过望。“稚儿终于肯放人了?”
他激动属实另有缘由。当年郭将军不止是想收阿蛮当关门弟子。福门设宴郭将军初见阿蛮射箭时,便赞叹他天资卓绝、颇有辕门射戟的风采。与他坐论兵道片刻,更是大喜过望。甚至不嫌弃他异族人的身份,提出想把他收做郭家养子,将来长大后更要将亲甥女许给他!
是沈稚,捏着阿蛮的奴契,笑盈盈就给拒了。
“这护卫是我府上的人。您老人家若要收他做徒弟,我给他备六礼束脩,写最隆厚的投师帖子!至于旁的,那不好意思得紧,我恐怕不能答应。”
为此事,还气得老将军吹了好几次胡子。又拉不下面子找定国候说道说道——当年他拒收定国侯府的小少爷做徒弟,如今阿蛮也当不成他的养子,一边下一回面子,公平得很。
沈瑞却是知道,这事儿他爹全然不知情!完完全全就是沈稚自己的主意。
他当时还一片好心地去劝阿蛮,让他去求一求沈稚,也许妹妹心软就答应放人了。多好的机会啊!可当时那兽奴小子全然不领情,只硬邦邦怼他一句,“不想去。”
*
如今阿蛮也长大了,权衡利弊自然知道该如何取舍。
“你当真肯放人?”沈瑞追问。
“嗯。”沈稚笑着点头,“他若要走,我肯定不拦着呀。”
他妹妹向来言出必诺,这回竟是真舍得放人了!沈瑞不由得替阿蛮高兴,着急地频频催促道,“阿蛮?阿蛮兄弟!你倒是快快说话啊!”
阿蛮一颗心早就酥了。后面两人说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耳畔仍止不住地回荡着那清甜的嗓音——“阿蛮是我的人!”
我的人……
我的……
两年前和今天,她各说了一次。从前不觉如何,如今听来,竟格外惊心动魄。
“阿蛮是我的人!”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周身的气血都沸涌奔腾,耳鼓中砰砰乱响,就连指尖也跟着酥痒发麻,隐隐颤抖起来。
藏在靴中的脚趾因过分的紧张而蜷缩起来。
身后沈瑞仍不住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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