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便浮出水面。
比如,佯败时军资消耗不甚巨,北境军即便再穷困,不至于箭尽粮绝、盔甲都无。比如,前世军报上许多“失守”而损失惨重的小城池,好几个其实已经荒芜,百姓早几年就撤走了,田地为屯粮而耕。比如,羊城地下火油绝无问题,仅仅戍、卫两城,就能炸翻耶律方金两万人马。
再比如,当年拓跋临羌千里奔袭,将她苦心孤诣筹措的最后一批粮草军资焚烧抢夺的那条远化道……早就不运粮了。
军报是假的。他没做过这件事。
他只是从漠北而来,击溃了一直在进犯北境的耶律方金而已。
又或者,是他与沈瑞合谋,演了一场大戏。
这场弥天大谎骗过了都城所有人,包括她。只是不知……那封和亲文书,是否经过了沈瑞的首肯。
婚姻大事,世风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她父母皆不在人世,长兄如父,倘若沈瑞信任拓跋临羌,两人既能通力合作,沈瑞愿将她嫁去漠北,以联姻巩固合盟,也并非不可能。
沈稚心乱如麻。无论是哪种情况,阿羌都不算彻底背叛过她。
她从来只是恨他将北境军逼到绝境,恨他一把冲天大火将最后一批粮草焚烧干净……恨他不给沈家留下一条活路。
可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阿羌通通没做过。
宛若晴天霹雳。
当年真相的细节再也无从得知,沈稚想得很开,并未过分纠结。
此刻真正让她耿耿于心、无法释怀的……是阿蛮。
他从头到尾不知情,却深深相信她。
她说他曾背叛过,他就束手就擒了,被关在石芜院里,被她亲手撕下曾经亲手给他的体面和尊严。那些过往她待他的好处,通通化作折辱他的利箭。
阿蛮在悬崖底下为了取信她、救她,在腹上捅出一个洞。
他给她当了药人。
为了她的戒备,他心甘情愿做了弱势的跗蛊。性命交付于她,连情.事上都任她磋磨欺负……
阿蛮始终对她怀有极深的愧疚。
他每每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痛苦和难过,真实得不掺分毫虚假。
他对她的信任是极致的,甚至超过了对他自己。
可她却冤枉了他。
沈稚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一个人。
当确定了他的无辜,再回首从前,这两年来阿蛮是怎么过的?
她自以为对得起所有人,包括阿蛮——她给了他“原谅”,她亲口对他说了他们不是一个人,他是不知情、是“无辜”的,告诉他不必介怀。
可她自己都没有做到。
阿蛮给她是真诚的、毫无保留的一颗真心。
她还给他的心意却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连这施舍中都要掺杂着一丝提防和戒备。
沈稚在冷风中走到后院去,让人抬出了当年的枷笼。那木刺上似乎仍有血痕。
她颤着手摸上去,木刺又冷又硬。她实在难以回想,当年是怎么忍心将他困在其中三天的?
阿羌明明告诉过她,他最恨此物。她却原样照做了一个,让阿蛮去承受。
耶律方金用了三年将阿羌变成深沉缄默的样子。
她用三天做到了。
阿蛮多久没露出从前那少年锐意的模样了?多久没有像从前那样笑出一对儿小虎牙,开心玩闹了?他在她面前变得谦卑、缄默,同前世的阿羌简直一模一样。
她从前凭什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掀开那障目一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多残忍。
沈稚心口疼得发麻,原来愧疚是这样的滋味。
阿蛮爱她。
阿蛮以为自己杀过她。
他呢?他有多难过?
沈稚从院中回来,就病了。也是从那天起,她打定主意,必要彻底解了这蛊。
*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终于可以着手去做这件事。
沈稚打定主意,倘若能活着解了这蛊,从此两人平等相对。她就将一切告诉他,若阿蛮能原谅,她一辈子都会对他好。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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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威胁
沈稚早不是当年柔软稚嫩的小姑娘,她是长平郡主、关州如今的无冕藩王。
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只有配合。
沈瑞眼睁睁看着她将那杯掺了假死药的毒酒饮尽,然后朝他笑了笑,就软软地倒在了床榻上。
漂亮的桃花眼慢慢闭合。
渐渐断绝了生机。
*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汀荷院的书阁里几乎滴水成冰。很快,属于生者的温暖就被寒风吹凉、冰透。
沈稚面容如雪般苍白,眉目浅淡如画。
她就那么乖巧地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冰肌玉骨,安详极了。
这里的每个丫鬟都守过夜值,论理都见过沈稚的睡颜。
却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不安——虽都是睡着的样子,可不再呼吸的人,静止得可怕。
看烛火的小丫鬟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详,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红袖姑姑余光见了,立即冷声叱道,“谁都不许哭!郡主平安无事。”
屋内寂静一片,风声吹过院中红绳上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叮叮咚咚、此起彼伏。
束云道长一直凝神仔细着,双手如流水般摆了蛊坛、药引。焚起幽幽香料。
那怪异的香味混杂着铃铛声,空灵而诡异。
沈瑞没来由地觉出一阵心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蛊惑心神。
他强自镇定,运转内息抵御住杂念。
再瞧束云道长,她眸光专注,两手间不停摆弄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诡异的蓝盅儿,将不同的蛊药一一调配,时不时轻嗅。
手腕配合着风和带着药香的白烟而徐徐变幻着方位。
此刻水阁中明明轩窗大开、风寒刺骨,她的鬓间却见了汗意。红袖姑姑配合默契,予她打着下手,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此刻连神情也极为肖似。
沈瑞看不懂旁的,便一直死死盯着西北角那根的长长的线香。
眼睁睁瞧它一寸寸被烧短,最后只余下半寸长——夜已过半了。
缠绕在沈稚手腕上的紫蔓依旧纹丝不动。
细细的冰丝顺着地面渐渐向上蔓延着,水阁内越来越冷。
沈瑞终于忍不住,咬着牙小声问一句,“怎么还没动静?”
“嘘!”红袖回身瞪他。
就在她回头那一刻,紫蔓忽然颤了一下。
沈瑞眼睛瞪大,红袖屏住呼吸慢慢、慢慢地回头——
不是错觉。
绕在沈稚左手上的紫藤正悄悄变得细瘦,尽管那变化极细微,可在这些高手眼中纤毫毕现。空气中的药烟似乎猛地晃动一下,紧接着,眨眼之间那条紫蔓倏然枯萎下去。
束云道长的药蛊盖子早就藏在掌心暗扣着,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咯咔”响,她瞬间将蛊盖扣得严丝合缝。
长长舒了一口气,“成了。”
红袖姑姑闻言,立即扑到药炉旁,将始终温着的一小盅解药拿了,再奔回沈稚床榻边。将她扶起,徐徐喂了下去。
束云道长擦擦额上的汗,放松说道,“既然蛊王已经引出,余下的事便交给郎中了。”朝红袖和沈瑞点点头,捧着封好的蛊盅儿翩然离去了。
红袖仍在塌边守着,橘绿已将郎中们引了进来。“徐大夫,有劳了。”
徐大夫有了些年纪,先是朝沈瑞行了礼,接着隔着巾帕诊脉。
登时脸色就有不好,“侯爷,那假死药用了多久?”
红袖回头看了一眼线香,微微愣怔,“蛊王极狡猾,不好诱骗。假死药似乎…比我们之前预想的,多用了两刻钟。”
“两刻钟…”徐大夫眸光一缩,疾步走到桌案前,将之前装药酒的酒杯拿了细闻,登时脸色就变了,“你们还擅自加了药量?!”
“不可能。”红袖姑姑面色焦急。
“若没加药量,郡主一刻钟前就该醒了!哪里还需要另服解药?”老大夫气得长须都颤了颤,“老夫再三交代,再三交代!为求稳妥,药量只能下到七分。若还嫌时刻不够,便是这法子不能行。万万不可强行险事啊!究竟是谁,敢拿郡主的性命冒险?”
一屋子丫鬟侍女纷纷摇头。
沈瑞却怔住,“若一刻钟前醒来,那蛊岂不是……就引不出来了?”
红袖姑姑心头一跳,随即缓缓回头——床榻上沈稚的面容平和,看上去很是温柔无害。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红袖满面苦涩,“徐老先生,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请您尽快想法子,将郡主唤醒才是。”
徐大夫长长叹气。
“老夫……尽力而为。”
*
阿蛮刚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不对。
夜深已过三更,汀荷院中仍是灯火通明。所有的仆婢下人都在各自值守上,无数丫鬟们步履匆匆、容色焦急。还有年纪小的忍不住啜泣。立即被喝止了,“谁都不许哭!”
“小姐在哪儿?”他随手拉住个捧铜盆的小丫鬟。
“已、已经挪回寝殿去了。”
挪回?
阿蛮心中慌乱,急忙直奔寝殿而去。正听见屋内徐大夫苍老的声音,“……老夫人事已尽,此刻恐怕也只能听天命了…
”
阿蛮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红袖姑姑、橘绿、竹雨、沈瑞……便连嫁去幽北马场许久、如今已为人母的柠香都回来了。
他心底不详愈发可怕,疾步走过来。
沈稚静静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她面容苍白,清瘦了太多……
阿蛮手臂都在发抖——他的目力、耳力都太好,明明已经感觉到了,却仍是难以置信地颤颤伸出手去,轻轻搭在她腕间脉上……
一丝波动也无。
轰——
他耳中似乎听见一声嗡鸣巨响,刹那间天地倒悬、日月崩塌。
熟悉的锥心刺骨之痛瞬间袭来。
拓跋临羌几乎站不稳,一把扶住床柱。然而他的力道早已失了分寸,竟“咔”地一声脆响,将那雕花的花梨床柱生生捏断裂了。
“阿蛮!你冷静。”红袖唤他。
他根本就冷静不了,回身一把拎住老郎中的襟领,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几乎将人生生拎起,那声音哑涩而艰难,“徐老先生,您本是南国御医之首。为何治不好小姐的病?”
异族人金棕的眼眸阴狠冷厉,如同什么疯魔野兽。
“咳…咳…”
“快放开!”沈瑞急忙将徐老先生抢了下来,看着阿蛮恨声不已,“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我妹妹何至于非要彻底解了那蛊!如今她生死不知,你还敢谋害救命的郎中?”
徐老先生的弟子们纷纷围了上去,顺气拍背,服用丸药。
凶夷人僵在原处。
——彻底解了蛊。
那一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想不懂。
雪珠的解释言犹在耳——
“小姐说,有些事情想明白了,便不想再见你了。”
他左手死死攥成拳,狠狠捂住心口。深邃的眸光目不转睛,一直一直盯住沉睡的她,可眼中却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目之所及,尽是漫无边际的,熟悉的刺目血色。
与前世无数次酩酊大醉时,梦见她身死时简直一模一样。
他一时竟分不清此刻是回忆还是现实。
橘绿忽然一声惊呼,“小姐!”
她摸着脉搏,“刚才她动了一下,啊,又跳了。”
红袖连忙过去,仔细探脉,又缓缓摇头,“方才亦是如此。偶尔还会有一瞬、两瞬脉息,但……”
徐老先生缓过气来,“凡是能用的法子,老夫都已用过。郡主颅顶要穴已下过针,半个时辰内,万万不能再行针术了。老夫还是那句话,郡主能不能醒转过来,端看她自己的意念,能不能挣回命来罢了。”
凶夷人绝处逢生,猛然睁眼抬眸,“她还能醒来?”
红袖轻声解释,“郡主并非已经长眠。是…是之前为了除蛊,假死药用得太过,此刻半只脚踏过鬼门关……但郡主吉人天相,又心有挂碍……定然、定然是能醒过来的!”
阿蛮一颗心本已沉沦到深渊,此刻忽然又注满血液,砰砰跳动起来。
他刚要垂问,红袖忽然讶然,“又有一丝脉息了!”她猛然抬眸去看床榻边的阿蛮,明白过来。神色坚定道,“其他人都退出去吧,小姐解蛊既是为了阿蛮……阿蛮,你留下。”
“方才徐老先生所言你也听到了,你记住…”她低声嘱咐,“一定想法子,一定要让她自己想要醒回来才行。”
沈瑞起初执意不肯离开,却被红袖几乎强行拽走了,“小姐之前没同你交代么?你还不知她的心意?”
纵使真的醒不过来,最后时刻,她心中定然也是希望阿蛮陪在身边的。
能说几句知心话也好。
很快,寝殿内之前还乱糟糟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气息。
阿蛮再也忍不住,颤抖的手慢慢握住她的,凉得让人心惊心疼。
他低沉的嗓音微微哽咽,“小姐……”
*
“小姐,你不想见我,可阿蛮还是回来了。”
“你怎么那样傻呢?什么事都藏在心中,苦着自己。”
“两年前也是。你发现我就是你那叛奴阿羌,小姐那时有多难过?你却没忍心杀我。生生煎熬得自己病了一场……多笨啊。你那时候若直接杀了阿蛮,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之患了……”
“这次亦然。小姐想通了,不想再见我,你赐我一杯毒酒便是。小姐亲手喂我,阿蛮绝不推辞。”
“小姐一心只想彻底断绝了关系。其实……你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小姐,你的心太软了…”
“或者是…小姐一直都知道?你知道阿羌爱你。阿羌爱了你足足两辈子……所以,你偏要这样折磨我?”
“若是如此……小姐未免太过心狠啦。”
他低沉笑着,泪水不自觉静静流下,滴在她的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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