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边,秦瑨倚靠着墙壁,大口喘着粗气,额间不时有汗珠滴落。
他扯下覆面的黑巾,随意抹了一把,抬眼看向姬瑶,“没事吧?”
姬瑶摇摇头,尚还如同梦中,“我们逃出来了?”
秦瑨嗯了一声,“已经宵禁了,客栈没法住了,今晚就先在这凑合一下,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他指向巷子深处,那边有一座上锁的宅院,门楼前还算干净,可以稍作休整。
终于脱离虎口,姬瑶紧张多日的情绪遽然放松下来,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困倦不已。
她放下脑中混乱的想法,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挑三拣四,乖乖跟着秦瑨坐在门楼下,倚靠着他的肩膀,缓缓闭上眼,很快就睡沉了。
后半夜突然起了风,姬瑶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迷迷糊糊的喊冷,蹭进了秦瑨的怀里。
秦瑨一直没睡,头靠着石柱,稍稍低头就能看见她偶尔颤动的眼睫。
一阵夜风呼啸而起,她打了个寒战,搭在他腹上的手本能地开始游走,紧紧箍住了他劲瘦的腰,仿佛要将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
两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姬瑶暖和了,秦瑨却有些喘不过气。
她身上沁入肌理的香气弥漫开来,一下子就把他刻意忘记的事情再度翻搅出来。
他自认为不是个贪图女色之人,可如今酥骨在怀,竟禁不住思绪乱飞,耳畔仿佛又听到了那晚令他欲罢不能的娇喘声,似真似幻,令他羞耻又害怕。
他一定是魔怔了。
一定是碰的女人太少了……
秦瑨心乱如麻,想推开怀里人,与她彻底划清界限,然而看到她酣然入睡的模样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该怎么办?
他第一次为女人陷入纠结,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这才暂时找到答案——
以后她不提,他便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答应她的事他会尽力做到,全当是给她的弥补。
大不了,回去把这条命赔给她。
如是想着,秦瑨心头的压力小了许多,现在他更应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把姬瑶带到陇右。
“瑶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轻拍怀中人的肩头,“起来了,我们该走了。”
姬瑶一夜无梦,被他弄醒后懵懵的打了个哈欠,坐直身时脸突然红起来,忙不迭擦了擦嘴角。
秦瑨的衣襟处已被她的口水浸湿了一大块,而他却像没事人似的,看都没看,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腿脚。
“快走吧,咱们还得去准备一些东西。”
张邈给的买命金条可是帮了他们大忙,那晚买了弓弩等物后还剩下不少银钱。
秦瑨带着姬瑶简单的吃了个早膳,各自买了几身成衣,料子虽不好,但也能穿个干净利落。最后到达马市,花重金买了辆自带软垫的马车。余下一些银两,路上吃喝应该够了。
出城的时候路过县衙,民众都围在附近看热闹。
两人也稍作停留,只见装着紫河车的三辆马车被人送进县衙,而张允则远远瘫坐在堂内,接受着县令大人的问审。
“这下张家的命数可算是尽了。”
“可不是嘛,听说刺史大人就在来的路上。败喽,败喽!”
百姓们交头接耳,秦瑨意味深长的睨了一眼县衙,赶着马车离开了这里。
出城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盘查,整个南漳的守卫似乎都被挪到了县衙,誓要把这个惊天大案办好。
城外山清水秀,绿屏环绕,偶有鸟雀嬉闹在树林罅隙,直叫人心旷神怡。
姬瑶和秦瑨比肩坐在一起,眸中盛满了晶亮的阳光。
为了安全起见,她依旧做男子装扮,梳一单髻,裹着绯色圆领襴衫,尺量有些宽松,却显出一股娇憨慵懒的意态。
她贪婪呼吸着自由的气息,看够了景色,又偷偷乜向秦瑨。只见他束着青玉冠,穿着和她制式一样的襕衫,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恰恰这通身的暗紫更是将他的侧颜映衬的愈发凌厉。
她记得,他在朝中也是这样,紫袍加身时显得极其不近人情。
半晌过去,姬瑶索性大方的盯住秦瑨,“你说,张家以后会怎样?”
秦瑨摩挲着手里的马鞭,不以为意道:“刺史很快就到,张家不会善终的。”
姬瑶了然似的点点头,停了一会,素白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袖襕,“张府倒了,怀远侯府还能挺多久呢?”
她的嗓音娴静,如娇花落水般悦耳,其中意味却是万千。
秦瑨不接她话茬,目光不复先前的沉稳冷静,隐约浮起燥郁。
“瑨郎,我记得你和怀远侯好像有些过节,他还参过你一本。刺史李为又是寒门出身,你这一策,可真是一石二鸟。待咱们回到长安,怀远侯府的大门或许都被大理寺给踏平了,李为也解气了。不对,是寒门一党也解气了。”姬瑶故意向秦瑨靠近几寸,笑眼弯弯道:“万物皆能为我所用,秦侯真是高明。”
她话音落地,秦瑨只觉胸腔一阵憋闷。
不过是凑巧罢了,哪怕张府的连枝是寒门一派,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事。
他只想救出女皇,只想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但无论他做什么,眼前人都会加以揣测,还会阴阳怪气的嘲讽他……
有风自耳畔撩拨而过,秦瑨再难沉默,侧头望向姬瑶那双翦水般的眼眸,“陛下是觉得我勾结党羽,打压异己?”
他语气不佳,隐有几分不耐之意。
放在以往,两人必定会有一番唇枪舌战。
他也做好了准备,可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姬瑶非但没有生气,还很认真的向他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你随手砍一刀,都能砍到眼中钉那里去,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你去算过命吗?看过相吗?那道士说的三星高照之人该不会是你吧?我感觉绝对不是我,你看我多倒霉呀,当个皇帝都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差点给人冲了喜……”
她絮絮叨叨地说到这,手撑下颌,又开始唉声叹气。
秦瑨乜着她懊丧的小模样,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来找茬儿的,愣了片刻,嘴角忍不住弯起笑弧。
没多时,他又摆正脸色,淡声道:“物极则反,倒霉到底就该行大运了,不必泄气。”
“嗯?”姬瑶脑袋一歪,略显惊讶的看向他。
秦瑨狐疑:“怎么了?”
“没什么。”姬瑶讪讪道:“我以为你会顺道奚落我几句呢。”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笑了笑。
谁都没有再说话,马车奔驰在宽阔的官道上,摇摇晃晃,一路向着西北而行。
***
有了贺靖的过所,无需再费劲偷越,接下来的路途走的极为顺利。
一晃半月过去,两人已过金州,再往前几百里就能进入陇右道地界,到时他们就安全了。
时至晌午,天空缀满阴云。
姬瑶已经连续在马车上待了好几天,骨头都快颠散了。
她再难隐忍,挑开幔帘,娇滴滴的嗓子听起来有气无力:“瑨郎,我受不了了,全身都痛,咱们找个客栈歇一歇吧。”
秦瑨见她神情恹恹,天气亦不太好,无奈之下只能放慢车程,就近拐道,赶往距他们最近的庐州。
原本,他并不想在这停留……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庐州城门。
秦瑨很快在坊间找了一家客栈,掌柜是个懒人,没有看他们的过所,随便登记了籍贯,给他们安排了一间上房。
姬瑶正泛着午困,进屋后一头栽倒在床榻上,眼皮好像有千金重,唯有死死阖上才舒坦。
小二送来热水,秦瑨兀自洗了脸,复又走到床榻前替姬瑶盖上被衾。
这半月以来,姬瑶比之前多了不少韧性,为了尽快赶路,不到迫不得已她就一直睡在马车里,鲜少再找过什么麻烦。
这一切秦瑨都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时竟又多了几分心疼。因而每当她因为身体不舒服闹些小脾气的时候,他便尽量多克制几分,不再与她过多争执。
一来二去,君臣之间的关系和睦不少,也不知算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眼下秦瑨在屋里守了一会,见姬瑶睡熟了,方才起身,蹑手蹑脚的往外走。
殊不知姬瑶浅眠,微弱的关门声还是吵醒了她……
从客栈出来,秦瑨默默穿梭在街头巷陌,脚步很慢,时而四处打量,但又显得对周遭非常熟悉。
走了很久很久,不知绕过多少路,最终停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巷口。
黑云压城,疾风骤起,很快就要下雨。
秦瑨站在巷口斟酌许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适才举步走进去。
巷子很久没人进来过了,石板青苔密布,缝隙里长满杂草,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窸窣声音。
尽头是一间年久失修的落魄宅院,门匾上的字迹早已看不清晰。双开大门朱漆剥落,一把铁锁锈迹斑斑,关住了里面的光景,唯有那门楼巍峨耸立,飞檐翘角,依稀能看到这座宅院往日的辉煌。
秦瑨站在宅院前,整个人像灌了铅一样,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扉。
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
“瑨郎,你在这做什么?”
直到幽幽女音响起,秦瑨这才如梦方醒,惊愕的看向身边人,“你怎么跟来了?”
他似有些嫌怨,姬瑶嘴一瘪,生气道:“我才不想跟着你呢,谁让你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客栈,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担待的起吗?就要下雨了,我最怕打雷了……”
秦瑨自觉理亏,语气较之方才柔软下来:“是我对不住了,我以为你会多睡一会,这才出来透透气。”
瞧这话说的,好像跟她在一起很压抑?
姬瑶冷冷一哼,不再理会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荒宅上。
方才她一路尾随,秦瑨没有逛花楼,也没有吃独食,而是来到了这个废弃之地……
她禁不住好奇:“这是哪儿?”
秦瑨神色一滞,沉郁的目光掠过长草的门楼,落在那看不清晰的门匾上。
片刻后,他微咽喉头,“这是我家。”
“你……你家?”姬瑶瞪圆眼睛,难以置信地寻睃起周边,“不可能吧?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秦瑨的过往她并不清楚,只知他是山匪出身,官薄上对他从军之前的记载也是少之又少。
如今他已是侯爵身份,即便曾有祖宅,那必定也是富丽堂皇,绝不会像这样破败不堪。
这里人迹罕至,好像是一座不详又孤寂的鬼宅,怎么会是他家呢?
对于她的疑问,秦瑨并没有正面回答,俯身抱起她,行至高墙边,一个垫步飞身而入。
眼前的这座宅院极大,与张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周游廊雕梁画栋,假山奇石繁多,正堂宏伟,其后层台累榭,别具一格。
只可惜没了人烟,加上年久失修,丢失了峥嵘之气,倒显出一股衰败凄迷的美。
“你在这等一下,我到后面看看。”
秦瑨抬步要走,手却被姬瑶紧紧拉住。
这鬼地方,她才不敢一个人待着。
她仰头凝视他,眉眼蕴着一丝祈求的意味,“我跟你一起去……”
秦瑨往后院的方向一瞥,略有为难,“你确定?”
“嗯。”姬瑶小鸡叨米似的点头。
眼见她不肯独自待着,秦瑨无可奈何,只能顺势攥住她细嫩的腕子,牵着她朝后院走。
秦瑨低声道:“一会不管见了什么,都不要害怕。”
“好……”姬瑶如是答着,心头彻底没了底。
单看这座宅院已经足够阴森了,里面究竟还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
宅里内门全部没有锁,两人一路畅通,进入后宅,往西一拐,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
天上黑云又沉坠几分,光线愈发暗淡,如濒临暮色。
姬瑶发现这是个凌乱不堪的花园,刚要放松警惕,苍穹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就是这片刻的光亮,让她彻底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草木深深中,竟是一座座的坟包!
第28章 故乡
◎不负吹灰之力地搓磨着他。◎
“啊——”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姬瑶尖叫着扑进秦瑨怀中,死死抱住了他。
秦瑨早有预料,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安抚道:“别怕,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
家人?
姬瑶怔了怔, 泪眼婆娑的凝向他, “为什么……把他们埋在这……”
“为什么……”
秦瑨的眼神略微涣散,随她嗫嗫自语。
好多事压在心头,压了许多年,终究还是要找个释放的缺口。
他合上眼,关住眸中的凄凉,再睁开时一切又恢复平静, 引着姬瑶来到回廊之下。
两人面对着林立的坟包,比肩而坐。
这件事, 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
庐州地处上州,商贸发达, 而秦家曾是庐州最大的布商, 生意红火,日进斗金。
那些年月,秦家风头无两, 很多同行都想与其兼并,共用一个销贩水路, 其中心劲最大的就是江氏。
江氏在庐州算是名门望族,其父曾是英国公的门生,屡屡受其庇护。
然而秦父知晓江氏做生意不守规矩, 并没有给他面子, 为了家族的发展, 屡次回绝了江氏的提议。
一来二去便惹的江氏嫉恨。
那是一个春夜,庐州众商行在春喜楼聚宴。江氏酒后再次因兼并之事跟秦父起了龃龉,嚣张放话:“秦昭,你给脸不要,给我等着,我要让你们秦家下地狱!”
江氏当众挑衅,秦父并没有过多理会,转而带着秦瑨离开了宴席。
彼时秦瑨刚满十三,还是个温柔内敛的小书生。
回府的路上,他望着在马车内沉默的父亲,不免心生担忧,“父亲,江氏如此嚣张,会不会真的对我们动手?”
秦父宽慰道:“不要杞人忧天,他酒后乱言,作不得数。你且好生读书,凡事有父亲在,无需你操心。”
饶是如此,翌日秦父就寻了个由头,将秦瑨打发到随州旧友家游学。
秦瑨那时心性单纯,在随州乐不思蜀,生活起居皆由姆妈照顾。
不曾想两月后,秦家犯事的消息不胫而走。
秦瑨慌乱之下四处打听,原是官兵查出了他们在布匹里夹带私盐,不过一天时间,罪名就做实了——
秦家贩私盐,重典处置。
那个晚上,旧友冒着风险送秦瑨出城,为其打点好了一切,只为留住秦家最后的血脉。
然而秦瑨始终不肯相信这个噩耗,他的父亲一直本分营生,哪怕少赚一些,也从未偷奸耍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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