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担心他吗?
秦缙滞愣须臾,神色肉眼可见的温煦下来,正要安抚她莫怕,却听她心急如焚道:“你别害我,你想死也得先把我送回长安。”
冷不丁的,秦瑨猛然坠回现实。
这世间最想让他死的,除了反党,怕就是这位女皇陛下了。她恨他权倾朝野,怎么可能担心他的死活?
他大概是魔怔了,还想着宽慰她……
一股郁气徘徊秦瑨在心口,久久不散。
素影之下,他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紧接着放松,皮笑肉不笑道:“放心,就凭你这话,我绝对死不了。”
她想让他死,那他偏生要活,还得好好的活。
他敛了笑,甩开姬瑶的束缚,头脑在一刻清明过来,沉声道:“除了车马,我们路上还需要盘缠。我白日去看过,这个村子太穷,实在无从下手,不如去匪窝里弄点钱用。”
姬瑶似懂非懂,“去匪窝里弄钱?什么意思?”
秦瑨俯身,与她低声耳语。
炽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没多久姬瑶瞪大眼,猛一扭头,望向他那双盛满月辉的深邃眼眸,难以置信道:“你……你要去抢山寨?”
“对。”
清浅的一个字,扰得姬瑶耳畔嗡鸣,半晌才挤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能行得通吗?眼下你可是孤身一人,饶是功夫再好,但双拳难敌四手啊,如此行径岂不是虎口拔牙?”
“我一个人去的确是虎口拔牙,但若借刘家之事叫上村中男丁一起去,那便不同了。”秦瑨顿了顿,眉眼锋锐而坚毅,“顺势而为,借力打力,只要山匪人数不多,对付起来自是轻松。”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姬瑶依旧顾虑重重:“你怎么确定村民们会跟你一起去?”
提及山匪,那些人可是谈虎色变,各个都像吓破胆似的,能有那么大魄力去剿匪?
“明日我想办法鼓动他们,山民民风淳朴,只要有带头的,就会有人追随。”
话闭,夜晚空寂几许。
姬瑶双手交握,指头反复绞在一起,极其认真的思考起来。
山匪四处掠抢,寨子里一定存银富足,而秦瑨曾做过山匪,对烧杀掠抢肯定在行,若真能从他们那里弄出银钱,此去陇右,路上定能好过许多。
她不屑使用低贱的银钱,更不愿与秦瑨这种泥腿同流合污,可在山里当了几天野人,进入村庄又吃糠咽菜,她当真是苦怕了。
以往两人政见不一,经常背道而驰,而今姬瑶却寻不到半分反驳的劲头,甚至,竟与秦瑨产生了些许共鸣。
她斟酌万千,眸光流转,落在秦瑨那张俊脸上,难得携出几分赏识:“允了,这事就全权交由你负责,一定给我弄点钱来!”
***
这一晚,秦瑨和沈霖谈到后半夜,摸排好山匪的情况,方才熄灯就寝。
白日两人再度凑到一起,对起口风,准备煽动村民起事。
春意愈发浓郁,姬瑶坐在院中晒太阳,嗅着空气中鼓荡的花香,心已开始蠢蠢欲动。
待有了银钱,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吃顿美食,再买身漂亮衣裳,哄哄她香娇玉嫩的肌肤,最后再找个好客栈,舒坦的睡一觉。
往日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唾手可得,甚至不屑一顾,如今却变成了沉重的愿望。
姬瑶怅然若失,禁不住多多端详几眼秦瑨,对他抱起前所未有的期盼。
——这件事,爱卿一定要替朕办成呐!
时值申末,沈霖按照秦瑨的嘱咐,把村里的健壮男丁全部邀到自己家中,不到三十人将院子塞的满满当当。
众人不知缘由,正要开口询问时,秦瑨迈着方步自堂屋而出,朝着他们叉手揖礼。
“各位乡邻,秦某落难至此,幸得沈霖帮助这才渡过难关。今日是秦某把你们叫来的,不知诸位能否赏光,听秦某一言?”
众人面面相觑。
沈霖领着两名外乡人进村的事早就传的人尽皆知,不过很多人都是听说,今日才正眼瞧上,这个外乡人看起来气宇轩昂,说话也是拿腔作调,竟有几分官老爷的作派。
陈家二郎道:“入乡皆是客,你且说吧,我们听着。”
秦瑨对他友善一笑,“昨晚秦某听闻刘家遇难之事,心酸的同时也感同身受,秦某在山里采药时正是被匪徒所劫,故而有些话想说与诸位。”
“听闻山匪强抢刘家女,你们却想丢车保帅,虽是迫不得已,但开了这个头,苦难就会源源不断。今日送出去的是刘玉芝,明日就可能是你们的夫人,姊妹,女儿。七尺男儿堪能顶天立地,若想在这安居乐业,那就要瞻前顾后,釜底抽薪。一再忍让,受罪的只有你们身后的老弱妇孺。”
他迎着夕阳负手而站,不怒自威。
“山匪不过三四十人,村里的男丁加起来,硬杠一番胜算十足。秦某不才,略通一点武艺,有愿意的可以跟秦某一起上山剿匪,煞煞他们的威风,亦能保全你们的村落。”
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让村民们惊诧不已,没想到这个外乡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与山匪作对。
人数虽然不多,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众人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变幻莫测。
沈霖第一个站出来,义愤填膺道:“秦大哥,我跟你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就看不得他们恃强凌弱!”
话音落地,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到他身上,有惊愕,有钦佩,也有茫然,却无人跟随。
无论是人高马大,还是清瘦如竹,所有人都像呆了一样,怔忪站在原地。
沈霖失望至极。
“你们……你们就心甘情愿当那案板上的鲶鱼吗?”他抬起手,颤巍巍指向人群,“林哥,先前山匪来的时候,是不是打断了你阿娘的腿,到现在都还没好?阿青,你上次被打,肋上的伤还没好吧?胡老弟,穗儿为了躲山匪,失足滚下山坡,尸骨未寒都未寒呐!”
旧事重提,悲伤可谓浮浪滔天。
被点名的人沉默地低下头,似忿忿,又似无可奈何。
沈霖捶胸顿足,恨他们没骨气,又恨他们不争气,“再这样下去,咱们这村子,怕真要成为荒村了!”
话闭,院落寂静无声。
姬瑶躲在厢房内,顺着窗子缝隙向外观望。
眼见这些村民无动于衷,她忍不住紧张起来,生怕他们的计划付之东流,更怕她的小小愿望化为泡影。
时光弹指消逝,斜阳颓照,给院中的每个人都渡了毛绒绒的金边,柔和之中似乎携着大势已去的悲壮。
然而夕阳落下,紧接而来的一定是朝阳初升。
秦瑨从容不迫的站着,目光寸寸打量着村民们的面庞,看到有人变的愤慨,有人似要垂泪,有人不知所措,便知情绪调动起来了,接下来只需将这些人高高抬起,再重重的摔下,如此就够了。
“秦某知晓,在场诸位都是仁厚的好汉子,之所以昧着良心围堵刘家,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但你们助纣为虐,姑息养奸,最后等待你们的只有失去家乡,向外逃难。天下虽大,外逃不易,我朝对流民管制严格,若离开原籍,再次落户要去衙门递交文书,程序繁琐,绝非一件易事。何况你们一个个胆怯怕事,走哪里能混的下去?下至外道各州,上至洛阳长安,皆是适者生存。你们扪心自问,除了莫岭庄,你们何处能为家?”
声声诘问,字字诛心,让人哑口无言。
莫岭庄的村民自知外逃不易,起初曾向官府申请过剿匪,想要保住这片家园,但他们没有门道,当官的推三阻四,私收他们小利,事没办成,钱没少花。
久而久之,他们只能放弃,继续忍受山匪的侵扰,妄图苟且偷生,换来的却是山匪愈加猖狂的□□。
今日抢夺刘家女,明日不知会糟践谁家……
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不敢面对,更不想当锋芒毕露的出头鸟。他们闷着头装瞎子,做聋子,暗中拜天跪地,祈求坏事不要落到自己家。
卑劣如斯。
满天神佛,真的会保佑他们吗?
时间缓而慢的流淌着,秦瑨肃起脸,不加掩饰地审视着众人。
那眼神灼灼,携着难以言明的压迫感,让人垂头丧脑,不敢轻易与之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影清瘦的少年遽然对上秦瑨的目光,前迈一步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我……我跟你去!”
第9章 剿匪
◎我会拼尽全力护着你的。◎
这位少年就是沈霖嘴里的胡老弟,他的妹妹穗儿,在躲山匪时失足而亡,不过才十三岁。
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为妹妹报仇,只怪自己势单力薄,无法完成夙愿。今日有人领头,正遂他意,他要上山杀匪,手刃仇人,祭奠妹妹的亡魂!
胡家郎站出来后,仿佛燃起星星之火,瞬间便起了燎原之势。
“我也去!”
“算我一个!”
“我!”
有人接二连三的站出来,最后迷茫无措的人只能选择随波逐流,一并表示要上山剿匪。
秦瑨望着踌躇满志的人群,与沈霖互递了眼色,心口的大石这才放下些许。
姬瑶在厢房内亦跟着长吁一口气,庆幸之余不禁暗叹:秦瑨还真是极其擅长蛊惑人心,难怪那些寒门官员会对他忠贞不渝……
**
翌日清晨,秦瑨挑选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充当小统领,一道研究了进攻策略,随后带着他们再次来到刘家。
诸人为先前的举动致歉,自然而然获得了刘昇的谅解。
得知大家要上山剿匪,刘昇感动万分,毅然决定参与其中,尽自己的一份力,为民除害。
众人重归于好,秦瑨赶紧把明日的对策说与刘家父女。一般山寨附近都会设有卡口和陷阱,为了避免误触,他们必须以送亲队伍的名义,跟随刘玉芝一起上山,随后再进寨剿匪。
至于收刮财物这件事,秦瑨当然不会告诉他们。
此时此刻,最紧张的莫过于刘玉芝了,清秀的眉眼间俱是瑟然。
“你不用害怕。”秦瑨缓声安抚她:“到时候你只管坐在车里,不要出来,我会把你平安带回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急不躁,令人颇为心安。
刘玉芝望着他端正丰逸的面庞,慢慢放下了戒备。
她生在山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从没见过如此风采的男人,抛去那身精壮俊朗的皮囊不谈,天下男人皆向往强者态势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不落流俗,不刻意而为,让人心甘情愿的想要雌伏与他……
秦瑨见她怔愣,拧眉道:“听懂了吗?”
“嗯。”刘玉芝回神,垂下眼睫,声色轻柔道:“有秦大哥在,我不怕。”
***
对于莫岭庄的村民来说,这一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
男人们把老弱妇孺送进了山上的土地庙避难,防止流落的山匪袭击村庄。回去也未曾阖眼,各个拿起武器,在自家院里临阵磨枪。
天还没亮,众人便在村头汇合了。
刘玉芝小作妆扮,身着湘妃色襦裙,手持一柄透纱圆扇遮面,已在自家驴车内做好。
刘昇和村民皆是换上最光鲜的衣裳,头戴幞头,手持规制不一的刀剑,还有几人背着打猎用的箭囊。
等沈霖推来板车,众人将武器搁置在上面,复又用红布盖好,伪装成嫁妆的模样。
秦瑨神情肃穆,放眼端详着人群。昨日他试探过,大多数人都会些拳脚功夫,虽是皮毛,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历练多年,以一敌十不在话下,这些人能替他拖延一会就行。
沈霖在旁说道:“秦大哥,人都到齐了。”
“好。”秦瑨深吸一口气,对众人揖礼,“此去便是背水一战,望诸位全力以赴,凯旋而归!”
诸人攥拳戾喝:“好——”
利箭上膛,蓄势待发,每个人眸中都映射着朝阳,熠熠生辉,充满对新生的向往。
唯独姬瑶站在人群边缘,蔫头耷脑,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她换了沈霖赶考用的新衣裳,褐底圆领,宽袖被布条捆在腕子处,乌发整齐上束,戴木冠,清晰露出一张惊惶含俱的小脸。
昨晚她本想和老弱妇孺一起留在土地庙,坐收渔翁之利,谁曾想秦瑨非要拽着她一起上山剿匪,美其名曰:在他身边才安全。
姬瑶自不肯依,她是盛朝的女皇,身份尊贵,如今不过是想吃饱,穿好,睡的舒坦,这些小事怎么值得她把脑袋拴裤腰上,亲自上阵?
这根本不值呀!
她闹腾一整夜,最终在秦瑨的恫吓下退缩了。万一坏人偷袭,真的找到土地庙,那群老弱妇孺必要受到灭顶之灾……
晨曦从东方云翳中绽开,一束一束,愈发刺眼。
姬瑶微眯瞳眸,脊背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出发的时辰就快到了,她不停撕咬着下唇,终是耐不住焦躁,上前几步拉住秦瑨,把他拽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我还是有点害怕。”她嗓音浅细,慌乱到口不择言:“什么驴车,好吃的,好穿的,我统统都不要了。我们别管这事了,继续往陇右走吧。”
如她所想,秦瑨的脸色瞬间就寒了,“上山剿匪,木已成舟,你可知晓退堂鼓最能扰乱人心?”
“我知道。”姬瑶朱唇轻启,杏眼泛起迷蒙的水雾:“要不,要不我还是去土地庙吧,我真的不想去山寨……”
话到末尾,已是细若蚊蝇。
秦瑨拧着眉头,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视线的末梢,曦光自树梢罅隙投照下来,落在她染满哀戚的面靥上,蛾眉低垂,眼梢挂着两滴泪珠,愈发晶莹剔透。
宽大的春袍裹在她身上,衬的她弱如浮柳,仿佛风一吹,就能携她远远倾倒。
如此颓丧,哪还有身为帝王时飞扬跋扈的模样?
秦瑨暗自讥诮,喉头却一阵发紧,不知该如何苛责。抛开身份不谈,面前人终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十七八岁的年纪,没经过事,又能懂得什么?
姬瑶潸然垂泪时,他禁不住唇畔嗟叹,似自语般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嗯?”姬瑶睁着两汪水眸看他,抽噎不止。
瞬息间,秦瑨的眼波变得清明,端正的容颜柔和下来,语重心长道:“你是皇帝,未来或许还要御驾亲征,拿出点胆魄来,别让旁人看了笑话。你只需把这次当作身先士卒,有我在,你大可放心,我会拼尽全力护着你的。”
他俯身,望向她含泪的双眸,“那晚我能把你安全带出来,今日,我也能。”
一字一句,如金玉坠地,铿锵有力,甚为笃定。
两人目光糅杂,半分逃避都未有。
秦瑨眼神灼热,那般锐利坚定,烫的姬瑶心神一颤,胸臆中的骇然竟随之缓缓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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