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他们那会儿, 真好啊。但那时的他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忘了。
唐逸煊见他醒了, 叹:“神呐, 你刚是怎么秒睡过去的?”
谢亦筝皱眉,嗔怪道:“我讲话就那么无聊?转头你就睡着了。真不给面子。”
燕羽没答, 他昨天一晚没睡,药都不起作用。最后,护士也放弃了。他低头摁了下眼睛,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走了。明天走的时候别找我。”
唐逸煊:“羽神切换回来了。”
谢亦筝:“不过刚他那样子也挺吓人。”
燕羽听言,想到什么,说:“上月有一次,提着几罐啤酒去我爸店里,拉着他讲了一天的话,他看我跟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后来嗓子都疼。”
唐逸煊笑:“这么狂躁?诶,怎么不见你有兴致我跟讲一天的话?”
燕羽抬头枕在沙发背上看天,神色寂淡,说:“拔了针管,从住院病房溜出来看你,知足吧。”
唐逸煊的笑便收了,问:“好点没?”
燕羽没答,人很沉默。
两个朋友都没好说什么。
“月底的比赛确定不去?”唐逸煊说。
“嗯。”
“那比赛没什么意思,估计他也看不上。”谢亦筝说。
“再玩会儿吧。”唐逸煊挽留,“好几个月不见了。”
燕羽摇头,起身。他一动,桌子另一头的几人看过来:“就走了?”
“嗯。”
谢亦筝说:“去帝洲校考的时候再约。”
她已是帝音大二的学生。最顶级的音乐院校,位列三大名校之首。
燕羽:“再说。”
正要走,楼下乐队奏起《红日》,一串流畅而奔放的爵士鼓声传来,燕羽脚步一顿,折身走去栏杆边。
果然是黎里。
台下人头攒动,台上光线灿烂。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主唱抱着贝斯,放肆呐喊,纵情摇摆。他身旁的乐手们在各自乐器上挥洒热情。临时上场的黎里姿态舒展,身体的律动潇洒而性感,与乐队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一头长发,风情而飘逸,发丝像有生命般随着她的动作肆意跳跃,灵活地掠过她妩媚的脸颊,纤瘦的肩膀,丰满的胸脯。就连灯光也偏爱她,将她从头到脚打出一层层莹润的光彩,好似整个人在闪光。
台下的人跳着唱着,在乐队带领下,热闹成一片海。
行至高.潮处,黎里挥手在架子鼓上咚咚擦擦打出一排重节奏,招惹得人群里一阵喊叫。她倒没怎么笑,细眉微蹙,认真中带了点儿肆意。因表演卖力,少女的脸庞粉红霏霏的,桃花儿一样。
燕羽还看着,谢亦筝来到他身旁,问:“你认识?”
“嗯。”
“好漂亮。你跟她熟么?能听出她演奏。”
一旁,叫岳姝的女孩儿插嘴:“他耳朵那么厉害,不熟也能听出来。”
谢亦筝:“但要不熟,他有那闲情去听别人打鼓?起码是有点儿熟的吧。”
燕羽说:“很熟。”
谢亦筝一愣,意外于这个“很”字。她清楚,燕羽是个内心封闭、极其慢热的人。此刻房间里这一拨人,和他认识都超过四五年,但除了她及另外三四人,其余在他眼里都当不起“熟”这个字。
“很熟?”唐逸煊起了好奇心,观察黎里两眼,打着爵士鼓的女孩的确很有魅力,他道,“要不介绍来认识一下?”
燕羽说:“她不一定想认识你们。”
几人一愣。
“什么大人物哦?”岳姝说。
燕羽语气很淡:“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脾气不太好。”
话音刚落,演奏结束。伴随着一连串潇洒的爵士鼓声,音乐划上句点。场地里一片欢呼。
黎里喘气,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一抬眼,看见了二楼栏杆边的燕羽。
人声鼎沸,无数双手在空中挥舞。
她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两秒,随后冲他比了个中指。
人群“哇哦”怪叫,朝楼上的VIP包间看去。只见几个气质超群的年轻男女站在栏杆边,其中一个少年肤色格外白皙,样貌尤其惊艳。舞池里不少女孩指着朝他望。
谢亦筝忍笑:“我看她也不想认识你。”
唐逸煊则抬眉:“哟,脾气是够不好的。”
燕羽脸上看不出神色,转身道:“走了。”
朋友们:“再玩会儿啊。”
“燕羽——”
“拜拜啊燕羽——”
谢亦筝看他背影:“这位是生气了?”
唐逸煊:“是生气了。”
谢亦筝觉得稀奇:“他这种情绪黑洞居然会生气?”
岳姝略不服,道:“没生气吧,我看他没什么变化啊?这个女生也不值得他生气吧。”
谢亦筝没搭理她,却回头看了眼台下的黎里,自言:“不过,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
朋友们的声音关在身后,燕羽快步穿过走廊,听主持人说:“……表现太优秀了,八百的现金奖励……”
人群里又起欢呼:“哇哦——”
室内空气窒闷,光线阴翳,他今天其实不该来。
燕羽下了楼梯,直奔大门,可走了几步停住,莫名想到高晓飞说的“捡”。人站定后,终究折身大步回去。
他穿过人群,朝舞台方向。人太拥挤,时不时碰撞在他身上,他竭力避开,有些避无可避。
就是这样的场景,拥挤的人群,会叫他窒息。
粉的、蓝的、白的微光糅杂在他脸上,他脸色有些难看。
到了舞台边,黎里正好从台上跳下来。
两人迎面碰上,燕羽盯着她看,说:“你喝酒了?”
黎里:“没有。”
燕羽并不信,朝她走近一步,微低下头。
少年轮廓分明的下颌一下近在眼前。黎里愣了愣,意识到他在闻她身上的味道,立刻后退一步:“说了没喝。”
燕羽打量她,眼神静默。
黎里知道他意思,无所谓地耸下肩:“演嗨了,觉得好玩,就比了个手势。怎么了?”
燕羽有那么几秒没讲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她。可能刚好头顶上方一束白光从他眼睫上掠过,衬得他的眸子有点凉,又有些碎。
他说:“你一个人?”
黎里下巴朝旁边一抬:“有朋友。”
燕羽看过去,秦何怡在卡座那边,正对镜检查妆容。
“好。”他说,转身就走了。
光线在飞,音乐在吵,人影在晃。
黎里捏着手里的八百块现金,终究还是看向他的背影。他很勉强地在人群里避让穿梭着。很快,人影将他淹没,看不见了。
……
黎里回到秋槐坊时,刚好十点。夜里的气温寒冷逼人。
那场雪早就化得干干净净,连最边角落的残雪都不剩。雪水也已蒸发,地面干燥。月色下,枯梨树的影子铺在水泥地上,萧条得紧。
她摸黑进小作坊,想找点儿东西吃,但只有几块冰冷梆硬的剩糕。
她轻手轻脚走进屋,经过楼下卧室,听到里头的对话。
王安平说:“叫黎里别读了,学音乐的,念下去也没太大出息。投进去的钱,毕业十年都挣不回来。”
何莲青嗓音疲倦:“不是说了,她的事你别管吗?”
“我还不是心疼你。辛辛苦苦挣的钱,全给她打水漂。我听说他们准备校考的,又要交钱。”
“她的事你少操心。”
“你这人,平时说我不关心你,现在关心了你当驴肝肺。”
黎里上了阁楼,拉开抽屉。爸爸留的那张卡躺在里边。她看一眼,阖上了。
周一上学,黎里去了趟办公室。
老毕一见到她就说:“给你说个事。先前那个集体的汇演节目,你练过吧?”
黎里轻嘲:“你也知道我练过?”
“那正好。”老毕完全没在意她的言下之意,说,“你跟徐灿灿换一下。你去先前那节目,徐灿灿来燕羽这边。”
黎里没讲话,盯着他看。
“怎么了?”
“谁说的,燕羽?他怎么不自己跟我说?”
“他当然不好直接跟你讲,你脾气那么爆,他敢跟你讲?”老毕皱眉,“你还不愿意?那节目也很不错,别眼高手低看不上。再说,燕羽这边鼓手的表演比重大,他们两个又太强,你去了不能胜任,拖后腿?”
黎里面孔冷淡,看得老毕又要发作:“诶,我说你——”
“行。我退出。那个集体演出我也不参加了。”
“你……”老毕微怒,但本也不想挽留,换别人正好,遂大手一挥,“这可是你说的。我之前怎么说来着,无纪律无责任,让你加入就是个定时炸弹。你说你也不争气点儿。对了,特训费还没交吧,赶紧交上。”
“不交。”黎里一笑,说,“我来就是告诉你,这学我不上了。”
……
黎里回教室拿书包时,谁都没注意她的异常,包括谢菡。下节是一对一专业课,大家都去上小课了。
她沿着熟悉的城中路走回去,冬季的天空压得很低,风也冷寒。她把领口掖紧,见手上戴着他送的浅粉色手套。
黎里一口气将手套摘下来,想扔掉,却又下不了心浪费,胡乱塞进兜里。她沉闷地往家走,见巷子口歪歪斜斜站了一群人。程宇帆跟他的一帮弟兄们,还有那个女的,朱静瑶。乌乌泱泱,像要堵她的样子。
程宇帆皱着眉在抽烟。朱静瑶靠在他怀里,瞧着黎里,笑得张狂。
黎里脚步没有半点停顿,瞟她一眼,又瞟了下正吐烟雾的程宇帆,只一个懒倦的白眼,人就经过了。
程宇帆盯着黎里看,深吸了口烟,居然没叫人拦她。
朱静瑶顿时发脾气:“你怎么回事?她说你是狗,还叫我拿狗链子把你脖子拴起来。你就这么放过她?”
程宇帆吞云吐雾的,丢了烟蒂,还是没讲话。
“你什么时候这么怂了?”朱静瑶激将道,“哦,看人长得美,舍不得?”
程宇帆正拿鞋子碾地上的烟头,撇她一眼。朱静瑶闭了嘴。
程宇帆往前走,朱静瑶又跟上去,想挽他的手。后者却一甩,说了句:“滚。”
……
周一上午的琉璃街有些冷清,行人寥寥,连往来的车辆都少。只偶尔过来一辆公交,停一停,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驶过。
黎里戴着橡胶手套,拎一大桶水放在马秀丽超市的橱窗前,把拖把沾满水了再拧干。虽隔着手套仍是水冷指寒,但她动作麻利,两三下拧掉水,举起拖把挥舞,擦拭橱窗上的雨雪泥渍。
靠橱窗的这排货架分门别类摆放着酒水和饮料。酒水那一块,从上到下按白色、金色、红色、蓝色、黑色包装摆放;饮料那边也是如此。所以这橱窗看上去和琉璃街其他凌乱的橱窗很不一样,整齐的大色块,有趣的渐变色。
阳光好的时候,酒水包装盒上的金字、黑丝绒、银边、蓝盒子会散出或灿烂或莹润的光。很漂亮。
都是黎里摆的。
但顾客挑选或马秀丽补货时,会把图案打乱。比如现在,一大片天之蓝里塞了瓶劲酒。
哪怕是在这一面小小橱窗里,事情也总是超出她的控制,不按她的计划来。对此她也无能为力。
黎里看一眼那打乱的图案,继续擦玻璃。一桶清水很快脏污掉,她倒进路边的下水道,重新接一桶水,洗拖把,擦玻璃。
倒第二桶水时,她看见了燕羽。并非她有多注意,而是在这又土又俗的琉璃街上,他的身形气质太过突出。他穿了件灰色的大衣,身姿高挑,脸孔白皙,耳朵里挂着白色长线式耳机,背着琵琶琴盒,从秋杨坊某条巷子里出来,正要横穿马路。
乌云、砖瓦、招牌、枯枝、垃圾桶、水泥路,一切都陈旧灰暗;但他初新而明亮,嘴唇鲜红,连头发的颜色都黑得跟鸦羽似的。
黎里意识到,他原本就是突然从繁华的大奚市掉落来破旧的琉璃街的。
他还没走到路中央,似想到什么,忽退后几步站到路边,把耳机摘了下来;然后,莫名就朝超市的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黎里装作没看见他,倒掉桶里最后一点水,进了店里。她冷得鼻涕都出来了,胡乱拿橡胶手套擦了擦。
马秀丽坐在柜台后,烤着火嗑着瓜子,说:“你今天上午怎么没课?”
黎里没答,却问:“您弄这么个店,要多少钱?”
“怎么?想开店啊?这楼我自己的,一百万。要是租铺面,一年租金少说一两万,转让费十万。进货那些么,二十万打底。”
黎里没心思了,去后头放下拖把和桶,又问:“有没有别的上班打工的渠道介绍?我也快毕业了。”
马秀丽扯扯盖在腿上的毛毯,说:“你想不想去广州,我亲哥开了个厂子,做包装袋,计件。勤快的话,一月能挣七八千。大学生毕业也就这样。”
黎里说:“明年拿到毕业证先。江州有没有?”
“上次水汇不就挺好?你又嫌。”
黎里没讲话。
“我再帮你问问。”马秀丽掸了掸毯子上的瓜子壳屑,说,“黎里啊,阿姨要说几句话呢,你不爱听。长这么漂亮,找个有钱男朋友撒,一了百了。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第一次没投好,第二次要抓牢。莫要年轻耍脾气,老了后悔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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