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乾商进来时有些探寻,不想刚好看见燕羽,隔着中庭站在廊檐下。
少年身姿清烁,一张脸在月色里美得出尘。他眼神有些冷。
陈乾商不自禁停下,端看了他好一会儿。他越看,燕羽神色越凉。
陈乾商微笑,说:“长大了,翅膀硬了。刚在那边,对钟老那么亲热,对我连礼貌都做不到。搞这么显眼,不怕人说你忘恩负义,不懂尊师重道。”
燕羽说:“你有事?”
陈乾商双手插兜,朝他走去,一步一步,走到台阶下。
燕羽说:“一米。”
陈乾商抬头,面前少年的脸清冷如月光,漂亮的丹凤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
燕羽:“章老师说,不允许你靠近我一米,忘了?”
陈乾商不屑地哼笑一声,一只脚踏上一级台阶。
“你敢过来一步。”燕羽说,语气平静。
陈乾商盯着他,像是僵持。
离得近了,夜色将少年的脸衬得美得无法形容,只是眼前这少年,分明有哪里不一样了。许久,他收回那只脚,退后几步,靠坐在庭中假山池的石栏上。
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跟打火机,说:“我来不是为刚才的事,聊聊你爸爸。”
他点燃了烟,说:“你爸找我要钱了,你知道吗?”
燕羽没讲话,也没反应。
他知道。考数学那天中午,他听到燕回南给陈乾商打电话了。
“我认为之前的事,早都已经解决。我做了错事,认了错,道了歉,也按你爸爸要求的做了赔偿,是不是?我跟你师母这些年也在好好教你,尽心尽力,是不是?”陈乾商呼出一口烟,眯了眯眼,说,“但他现在这样,是勒索了,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陈乾商自认出生高,教养好,一贯温文尔雅。人讲话嘛,不用多重多脏,未免俗气。四两拨千斤最妙。
何况,他看着燕羽长大,知道这孩子从小羞耻心与自尊心极强。话文明地说,好生地讲,就能将他碾进尘土里,叫他开不了口。
“人不能太贪心。”陈乾商点了点烟灰,说,“你这爸爸,别卖儿子卖顺手了,不晓得走正道了。害人终害己。”
夜空中,圆月西移了些,廊檐的阴影从燕羽乌发上落下,遮住他眉眼,在他脸上画了一道阴翳与月光的明暗分界线。
陈乾商等着他摇摇欲坠,最好支撑不住颓然倒地发了病。可,燕羽语气寡淡,眼神更淡,说:“你去报警啊。”
陈乾商敛瞳,片刻间,松散的面部些微紧绷,说:“啧,你在江州这种地方都学了些什么?耍无赖?燕羽,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个人?”
“比你好。”燕羽说,“我爸爸,他作为一个父亲,找你要任何东西,对你做任何事,都理所应当。陈老师,头上的疤还在吧?下雨还疼吗?当初被打破脑袋,你怎么不敢报警抓他,你怕什么?”
陈乾商手里的烟掐弯了。烟头烫在指上,火辣的疼。
一股恼羞之色从他眼底闪过,但他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缓一缓坐姿,就又变得收放自如。
他将那根折弯了的烟抬起,慢慢捋直了,重新抽一口,吐出青白的云雾,笑说:“行,看你面子上,我不说他。聊聊我们。”
燕羽的眼睛在暗处,冷光微闪。
陈乾商见状,得意了,笑容玩味,说:“燕羽,你干嘛对我这么……抵触?你仔细想想,小时候,我对你不好吗?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都可以帮你。我也说过,这话在任何时候都作数,你……”
“滚。”燕羽吐出一个字,下颌咬紧了,表面仍镇定,但小动作暴露了内心。
毕竟还是孩子啊,陈乾商暗笑。他点点烟灰,满心得意,真不舍得少看他一眼,还要说什么,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搅他雅兴。
他不悦地看一眼来电显示的“老婆”,笑容全无,扔掉烟头了,看看燕羽,说:“跟你那同学说一句,再搞这种事,我对她不客气。”
燕羽说:“你敢。”
这话叫陈乾商吃了一惊,但手机还在震,他无法多留,又多扫了燕羽一眼,才快步走出去:“喂?办点事儿……他睡了,没事……”
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庭院内很安静。夜已深,连虫子都不叫了。万籁俱寂,只剩月光。
燕羽在风露站了不知多久,缓缓走下一级台阶,望向那爬着紫藤的月牙门,心头一惊。
月光皎洁,古朴的月牙门里贴着一道人影。影子靠在墙上,似仰着头,一动不动。
燕羽脑子一下空了,手不自觉攥紧。人站在原地,迈不动脚了。
那影子手撑墙壁,从墙上站直起来,想走的样子,但走不动。人深深弯下腰去,一手摁着胸,像要呕吐,却没吐出来。
下一秒,那影子如坍塌了般猛蹲下去,脑袋埋在胳膊里,成了一团,在抖。
燕羽立在台阶上,迟迟未动,只眼神盯着那道月牙门。
很久,她又勉强扶着墙站起来了,靠着墙壁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一道月牙门与几米远的庭院隔在他们中间,月夜无声。
又过了很久,门旁的影子放大了点。她在试着往外挪,想窥探庭中情况。
燕羽的心揪起,很紧张,他不知此刻该跟她说什么。但她的影子停住了,她始终没敢探头望,或许也不知该跟他说什么。
她想折身时,看见了地上的影子。知道他看见她了。
两三秒的寂静后,响起女孩的脚步声。黎里跑回了屋里。
而他好像松了口气。也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她讲;不然,好像连亲吻她都是一种欺骗。
燕羽慢慢走下台阶,迎着很轻的夜风穿过庭院,走到亮着灯的东堂屋前。
又有点害怕,手莫名轻抖。害怕与他是种陌生的情绪。明明死都不怕的。
他在门外停留了会儿,终于走进去。黎里坐在那张太师椅里,低头玩手机,侧脸上看不出异样。
燕羽一路走到自己的琴盒边,黎里始终没抬头。
他很慢地把东西收好,盒子关上,拉好拉链。金属的链子声在夜里很清晰。他扶着琴盒站了好一会儿,语气挺平静,试探着说:“我们走吧。”
“好啊。”黎里抬头,从太师椅里起来,摸摸腿后跟,说,“我腿上睡出好多汗,都快跟椅子黏在一起了。”
燕羽看看她的短裙,她又问:“你练琴的时候热吗?”
“还好。”燕羽说。
两人关了灯,往外走。
黎里说:“那我给你擦汗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燕羽:“啊?”
黎里轻白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知道的。”
走出会堂,巷子里月光如雪,银灰色铺了一地。
黎里说:“我睡觉的时候没流口水吧。”
燕羽说:“没有。”
黎里说:“但我梦见在吃烧烤。”
燕羽微弯了唇角。
黎里说:“明天——”她忽然止住,没说下去,燕羽侧目看她,她张着口要重新说话,但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她在发抖,分明是夏夜,她牙齿碰撞出轻响。
她表情有点乱,但努力过后,冲他笑了下,说:“明天……你演出大概是几点?”
燕羽说:“十点半吧。”
“回去了早点睡觉。”她说,两只手紧紧拧在一起。
燕羽点头:“好。”
她深吸气,又想到了新的话题:“我睡的时候都没蚊子咬我,很神奇。后来发现,会堂里种了很多薄荷,驱蚊。”
“我好像也闻到薄荷味了。”
“是吧,像牙膏一样。”她又抖了一下,牙齿咯吱一声。
燕羽沉默,去牵她的手。她手指紧绷、微凉,紧握住他的。
她很勉强地干笑一下,比哭还难看,说:“嗬,夜里还是有点凉的。”
燕羽“嗯”了一声:“乡下昼夜温差比较大。”
黎里一下停住,像突然走不动了。她望住他,脸色煞白。燕羽无声将她接入怀里。
她双臂环住他的背,将他搂得很紧很紧,紧到像要把他的背掐断。她整张脸埋在他脖颈里,没发出一点声音,只咬着牙,紧紧抱着他。
月色如水的深夜,两人的影子长长地铺在青石巷中。
燕羽什么都知道,他想安慰她,努力想说点儿什么,但,
“黎里,”他轻声,语气平淡无波,“对不起,我晚上吃了药。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想不出能讲什么,对不起。”
“什么也别讲。”黎里摇摇头,牙齿咯吱响,“什么狗屁大师,什么破烂名流,都是畜生!人渣!”
第61章 chapter 61
乡下的夜是极静的, 没有车轮,也没有人声。万籁俱消。
民宿没有新客入住,燕羽和黎里一回去, 老板娘就锁了院门睡觉, 只留茶厅亮了盏灯。
黎里洗漱完, 睡不着。她拉开窗帘,见燕羽房间的灯还亮着,给他发消息:「你在干嘛?我想去找你。」
很快,他回:「好啊。」
外头传来燕羽开门的声音。黎里关灯出去,两步进了他屋里。
燕羽刚洗完澡,房间还弥漫着民宿自备沐浴液的香气,像盛夏的桑叶,蓬勃清新。他穿着柔软而薄的短T和棉布裤子,黑发尚湿, 拿一条浴巾搓着。
黎里坐进窗边一张藤椅。
“我半小时前吃了安眠药,过会儿可能会睡着。”燕羽到床边坐下, 说,“但这药对我作用很慢, 估计还有四五十分钟。”
他低了头, 继续搓头发。
“为什么不换一种?”
“这已经是换的……不知道第几种了。”
黎里无言。
过一会儿,燕羽瞥见桌上老板娘送的一盘莲子, 说:“吃莲蓬吗?”
黎里摇头:“刷过牙了。”
“哦。”他搓着头发, 又不讲话了。
一只飞蛾绕着吸顶灯扑腾,夜很静。
燕羽抓抓头发, 已半干, 不搓了,将浴巾随意挂在脖子上。他看向黎里, 目色温和,说:“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他朝她伸手,她起身过去,握住他手,坐到他旁边。
“你手好凉。”黎里说,“冷水洗的?”
“龙头坏了,热水拧不过去。”
“怎么不找老板娘?”
“她都睡了。算了。”
“那你可以去我那边洗。”黎里说。
燕羽没做声。
黎里说:“不好意思?”
他抿唇,微微笑:“天这么热,洗个冷水澡有什么关系。”
黎里嗯一声,两只手一道握住他右手,拇指在他手心描摹着掌纹,说:“你生命线很长。”
“你会看?”
“我说长就长。”
“好吧。”
黎里不说话了,一下下拨弄他手指。燕羽垂眸看着他们的手,任她拨弄,偶尔翘翘手指,给她回应。
无声玩了会儿,黎里倾身上前,靠进他怀里。她下巴搭在他肩上,脑袋蹭了蹭他鬓角。燕羽轻搂住她,静静相拥了一会儿。
燕羽问:“你想我说什么吗?”
黎里摇头:“随便,不说也可以。”
她松开他,坐好:“我就想跟你待一会儿,你不用说什么。”
他低着头,很安静,不知在想什么。头发一簇一簇,四散飞扬着。
许久,他说:“黎里。”
“嗯?”
“我……”他稍稍偏头,蹙了下眉,“没什么要讲的。不知道怎么讲。”
“嗯。不想讲,就不要讲。”虽然她什么都想知道,但绝不想撕他的伤疤。
燕羽鼻子里沉出一口气,挪了下位置,靠在床头望着虚空。
黎里爬过去,坐他身旁。
他默了许久,圈住她手指:“不过,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爸爸妈妈。”
他的父母,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父亲燕回南,也曾是个自在大方的人。
是生活把他们磋磨了。
燕回南生长在江州,父母在七十年代是凉溪桥船厂的车间工,生活普通却也安稳。年少时,他父亲为救厂里的公共财产,被预制板砸死在岗位上。母亲将四个兄弟姐妹拉扯大。燕回南家中最小,从小活泼,不爱上学,勉强读完高一就去当了汽修学徒。
他这人没什么大能力,也没什么大志向,活着就图个开心。钱多钱少,能养活自己就行。他也没什么不良嗜好,烟酒不沾,黄赌毒更别提。
普通人一个,家教还行。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揩油。不挑事,不主动起争执,可谁要找他麻烦,惹他头上,也绝不怕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
年轻时,燕回南想法挺简单,娶他青梅竹马的于佩敏,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过日子。他搞汽修,她当售货员,普通却恩爱的一对小夫妻。
后来,上天给了他们一个孩子,还给了这个孩子一个天赋。一家人欢声笑语,很幸福。夫妻俩很爱那个孩子,认为他是天赐的珍宝,是礼物。恨不得把能力范围内一切最好的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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