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二轮演奏曲目是《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提词器显示出来时,旁边有人发出轻叹。
黎里小声:“这曲子难吗?”
燕羽点头。
就见一个瘦瘦的女孩上台了。她样貌清淡,神色也寡淡,一身颇有西域民族特色但又不招摇的白色长裙,抱琴坐下时,面容平静而安定。可当她手拂琵琶弦时,神色便瞬间融入琴身,一段悠扬而顿挫的音乐流出,顷刻将听众带入异域风光。尤其弹到后半段,节奏变化加强,音速极快,她整个人和琴一道魅力四射。
演奏结束,她从椅子上起身,现场掌声如雷。她抱琴鞠躬,并无太多欣喜或满意,淡淡转身下台。
黎里轻笑:“她像女版的你。除开长相。”
燕羽不理解:“为什么?没有吧。”
黎里不解释,鼓着掌:“我感觉她弹得很好。特别好。”
“是很好。就是后半程有点把控问题。一点点。”
黎里扭头:“你是不是就特别完美?”
燕羽抿了下唇,很淡地笑了下:“倒也没有。还要努力。”
上午的比赛结束,评委嘉宾和观众开始散场。大部分人都有些疲乏,抻着胳膊伸着肩膀。
燕羽和黎里随人流往下走,路过休息室,里头一大片东倒西歪闷头大睡的选手。观赛都有些累,何况参赛。
黎里道:“上次去后台,你说赛期都这样,很累人。”
“特别累,一般沾地就睡。谢亦筝以前比赛在后台,直接睡古筝箱里,跟吸血鬼的棺材一样。”
她笑:“想见识下。”
“有照片的,可以问她要。”
“那你呢,你不累吗?”
燕羽看了她一眼,说:“还好。”
黎里有一会儿没说话,等从人群中出来了,才问:“你这几天没藏药吧?”
燕羽说:“你不都看着我吃的吗?”
确实。但……
她略微笑笑:“不是怀疑你。之前听你说吃药了情绪会相对抑制,但这几天……”他没有。虽然他话仍不多,看上去也和往常一样,但黎里感觉得到,除开暴雨那晚他突然情绪急转,以及吃完火锅他的一点小阴郁;其余大部分时间,他状态很好,好到像个正常人。
“我在赛期、演出期,神经兴奋度会比较高。”燕羽说,“不知道为什么。”
莫名地,黎里想到昨晚他的意图,正常男生会有的意图,不知是否和这有关。想法一闪而过,她问:“所以很有精力么?那比赛结束怎么办?会不会一下又掉进低落情绪,很难受?”
燕羽又看向她,眼神有些复杂。
而这时,几波嘉宾跟评委从前边走来。丁松柏、宫政之他们走在前头;陈乾商和另外一拨人落在后边。
隔着老远,丁松柏笑得和煦而大方:“我还说下午想去后台看看你,得,现在就让我碰上了,省得我走一趟。”
燕羽用他从小的习惯称呼打招呼:“丁老师。”
丁松柏道:“我刚还跟你宫教授讲呢,可以请你当弦望的宣传大使了,网上那视频看了没?”
燕羽茫然:“啊?这几天没上网。”
丁松柏摆摆手:“没事。专心比赛,之后再说。”他又聊起一些燕羽上轮比赛里专业技法的问题,黎里听着,发现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行政官员,而的确是琵琶领域大师出身。
她又看了眼宫政之,他是个气质相当清雅不凡的教授,本人性格或许与燕羽宫蘅相近,话少,也较淡然自若。
丁松柏简短和燕羽聊了聊,说:“中午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燕羽说:“不去了,我随便吃点,想多留点时间休息。”
“也行。”
说话的功夫,后头陈乾商走上来,笑道:“燕羽这一年进步明显啊,还是宫教授教导有方。以前跟着我,真是拖累了。”
“话不能这么讲。”又一位评委,来自奚音的王教授道,“咱们这行最讲尊师重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何况你从小学就带他六七年。燕羽心里难道不清楚?”
黎里认出他是上轮给燕羽打了最低分的评委,但按规则,最低分被排除。陈乾商倒给了燕羽很高的分。
燕羽没讲话,丁松柏笑了声:“老陈爱自谦都是知道的,但老王你这话别讲歪了。什么拖累的,我听着呢,可不是燕羽讲的,别拿那老一套来埋汰孩子。”
后者笑笑,又说了些其他的话。
这时,宫政之淡淡开口:“我们就走了,燕羽。中午吃好,休息好。”
燕羽点头,丁松柏也与他告别。
擦肩而过时,燕羽并没有看陈乾商。但后者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长。黎里恰巧撞上他看燕羽的眼神,一瞬恶心得反胃。
一行人走出音乐厅,王姓评委落在后边,将陈乾商拉了下,道:“我可真是替你不值。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凭燕羽这实力,现在已经顶级了,以后绝对头把交椅,不可限量。他这股势力不可小觑啊。要还在你门下,这是多少荣誉跟利益?现在倒好,明明你培养的,果子让宫政之白白捡走。你这边势力消了,他那边不就涨了?”
陈乾商笑笑,豁达状:“老王,我的弟子呢,不论去哪儿,我都是希望他们好的。什么权力啊争斗啊这些那些的,统统没兴趣。只要咱们行业整体发展好,优秀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呀!”
……
中午饭,燕羽果然胃口不太好,只吃了半碗砂锅粥,就放下勺子。
黎里知道他心情不会好,也想随他。但又觉心软一次便有无数次。不论对他下午的比赛,还是今后病情的整体康复,都不好。于是强迫他多吃了些。
他中途几度皱眉,有几次黎里觉得他要开口拒绝,但又终究忍了,把她放到他碗里的份量全吞了下去。
饭后回酒店午休,他没上床睡觉,把自己蜷进沙发里阖眼了一个小时。
黎里不知他有没有睡着,但她没有,莫名很累却无法入睡,硬是在窗帘拉着、空调风吹着的暗室内躺了一中午。
下午到音乐厅,燕羽去后台准备。黎里留在二楼观赛,由于曲子长,且重复曲目多,她开始犯困。直到三点左右,字幕屏上出现:
“《海青拿天鹅》 燕羽(帝音)”
她一下清醒。周围观赛的人也来了精神:“卧槽。选这曲子。”
“也就他了。”
这首曲子很长,难度极大,几乎涵盖琵琶各种技巧,同时对感情要求也很高。十多分钟的弹奏,对个人能力是极大考验。哪怕许多高手弹到后程,指法力度也会走位。所以直至燕羽上台前,还没人选这曲目。
厅内非常安静,在场听众都是专业人士,自然寄予期待。连好几个评委都调整了坐姿。
燕羽一上台,镜头便跟了过去。他神色很淡,走去椅子前坐下,抱着琴,定心准备。
屏幕上,他手指微屈,虚摁面板,静置两三秒后,开始抚弦。
清澈的琵琶音像无数颗大大小小的珠子散落开去,跳跃着,回荡在演奏厅四面墙壁上,涤涤荡荡,如珍珠,如水波,轻灵而活跃。
燕羽手指如仙人的拂尘,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起起落落,不知不觉间,琵琶琴音层层推进,曲调丰富多彩,五光十色,浓浓淡淡,相间相宜。
琴者的感情太过充沛,一丝一缕尽数流淌弦上,随着音波传抵至听众心间。
众人全然沉浸,而曲调在不知不觉中由轻转重,由舒转紧。就见大屏幕上,燕羽十指勾、挑、拨、弄、捻,千变万化;如森林里永不重复的枝桠。
满厅的音乐声全在他指尖,收放自如。仿佛他手中控制着一束斑斓的光线,那光线的深浅、幅度、色彩全由他掌控。
台下听众犹如观赏魔术灯光秀一般,只瞧得见台上光线斑斓,闪烁飞舞,勾勒出一卷卷炫彩的光之画幅。
弹至后半程,切入急弦阶段,他下巴微点,灿白的手指快到如机械般横扫琴弦。琴音如上紧的发条,越崩越紧;黎里呼吸凝住,不自觉浑身紧绷。其他听众也不经意前倾身子,双手握拳,直直盯着。
有人太过佩服,竟极小声私语:“我去,他小指那反轮好厉害,又干净又均匀。”被身边人低嘘一声,闭了嘴。
十多分钟的长曲,耗心耗力。
年轻人的额间鼻翼上起了细汗,几丝黑发贴在饱满额头上。他微蹙着眉,随着弹奏,时而低头,时而仰眸。时而眉梢的弧度坚毅如锋,时而眼中的深情如溢出的春水。
在他指尖,琵琶音颗颗分明如玉珠,每颗都饱含着无限的情绪,弹跃空气中。
黎里在涤荡的乐声中,望着他的脸庞,他的眼睛,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热爱,对音乐、对梦想世界的纯粹的热爱。
她忽然伤悲,不知道经历过那些黑暗,他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又或者,他将内心所有的痛苦、悲欢、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一把琵琶里,才能走到现在?
随着最后一阵急急的弦音渐缓、消弭、完毕,燕羽的手轻扶弦上,微低下头,黑黑的眼睫也垂下,遮了眸。
一滴汗从他眉尾滑落,擦过眼尾,竟像一滴美人泪。
他仍微敛着眉,玉一般的脸颊上竟有丝脆弱。他呼吸很快,胸膛起伏着。
满座宾客,悄无声息。
只三五秒的功夫,他眉心舒开,一抬眼睫,丹凤眼里光芒澈澈,面庞已恢复平淡,情绪亦撤得干净。
他手抱琵琶起身,顷刻间,满场掌声震耳欲聋,连地板都在震颤。甚至有几位评委都鼓了掌。
黎里身边一阵惊叹声,选手们心知肚明:
“太他么厉害了。是人吗?”
“简直就没短板。”
“比不上,心服口服。”
黎里用力鼓着掌,觉得脸上有点痒,一摸,竟不知什么时候落泪了。
她匆匆下楼,找进休息室。他琴盒已收好,摆在脚边,人坐在沙发里,正闭目养神。
其他候场的选手待在各自位置,或佩服或仰慕地打量,没有打扰。
黎里见他额上全是汗,拿纸巾擦拭。燕羽睁了眼,望住她,眸子干净得像水洗过的天空。
“看什么?”黎里掀开他额发,“感觉不到脸上全是汗,自己不会擦?”
他轻声:“好累,忘了。”
她一下无言,又道:“要不吃块巧克力?”
他摇头:“有话梅糖吗?”
“有。上次给你还不吃,知道好吃了吧。”她剥一颗递到他嘴边,他含进嘴里,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抬眉:“你手心好烫。”
演奏,尤其是比赛,确实太耗体力精力了。
他说:“我要坦白一件事。”
“什么?”
“我其实不喜欢吃巧克力。”
黎里无语:“……”
他说:“但话梅糖,喜欢吃。”
“鬼信你。”
“真的。”
两人聊着毫无意义的话题,直到他后面的选手表演完毕。黎里扭头看电视屏幕,休息室里其他选手也都盯着。
分数表出来了,第二轮393分。又一个破纪录的分数。
前台的掌声很清晰,连休息室里的选手们都很激动,发自内心地拍手。燕羽拎了琴盒起身,选手们纷纷祝贺:“恭喜啊燕羽。”“你好棒啊!”“恭喜啊。”
燕羽一一颔首,算是致谢,背上琴盒,牵着黎里的手离开了。
那天他回到酒店,睡了一整个黄昏。
他第三轮比赛在最后一天下午,有两天半的练习时间。谢菡很识趣地没有打扰,还自己找人借了入场证,说到时去观赛。
黎里把谢菡准备的演出服拿来后,燕羽沉默了十秒,说有点夸张。但黎里说他穿上特别帅,他竟就立刻接受了,免了她预先准备的一番口舌。
接下来两天,两人都泡在一起排练。其实过去两个月集训下来,黎里进步神速,鼓速提高到了150。
往往重复的训练是很枯燥乏味的,可这些日子下来,她竟习惯了。如今有几天完整的时间和燕羽一起练,她一点不觉乏味。
有时,她将一段谱子反复提速打了无数遍越来越好时,一抬眼见燕羽也在重复练习着某个指法,就莫名有种时间静止了的感觉。很安心,好像每一小步都走得稳妥了,所以丝毫不担心应许的结果。
比赛那天上午,两人乘车去音乐厅,打算看下其他选手表现。出租车转过路口时,黎里望了眼窗外。
“在看什么?”
“那边是海吗?”
燕羽望了眼,一排绿化树外浮着一层淡蓝色。
司机说:“是海。海城就是挨着海的。”
“真的是?”黎里趴在窗边望,“我还从来没见过海。”
燕羽听了,说:“师傅,麻烦就在这儿停。”
两人下了车,推着箱子走过宽阔的草坪。很快,淡蓝色的大海铺陈面前。
他们找了把长椅,坐在树荫下看海。
“这算是第一次看海了,还挺漂亮的。但好像不是很蓝。”
“离城市太近了,有污染。”
“可还是很美。”黎里说。
淡蓝色的水面一望无际,与天空相连。沿着海岸线,繁华城市蔓延去远方,岸上高楼林立,车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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