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途,只听身后脚步响,回头一看,竟是李寻欢和铁传甲。紫鹃和雪雁二人,自从黛玉定了亲,便对李寻欢主仆多了几分亲切,连铁传甲说话有什么疏忽之处,都不再抢白他。这时早拥着黛玉站住,对着李寻欢笑嘻嘻地屈膝一礼,齐声道:“姑爷!”
饶是李寻欢风流半生,见多识广,听了这个称呼,也禁不住脚下一踬,跟着咳嗽起来。黛玉被这两个丫头打趣非止一日,虽还掌得住,却不由自主两颊飞红,所幸夜晚只有灯笼照着,想是看不清楚。
雪雁却还不打算放过他们去,一眼看见铁传甲在那里嗫嚅,便故意笑道:“铁大哥,怎么见了我们,也不打个招呼!”
铁传甲闷了半天,似乎一直在纠缠如何称呼,听这了话忙开口道:“少……呃……”
黛玉听他差点就叫出“少奶奶”来,连忙打断道:“哪里又有那么多规矩了!铁大哥,你别听雪雁胡说。表兄想是有事,我们先过去说话了。”也不等李寻欢,快步往梅林里走,忽又转头道,“紫鹃,你和雪雁先回房收拾。我有些乏了,回去便歇。”
紫鹃等情知她是不好意思,是以把几人都打发了,只含笑答应,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去了。
黛玉一直走到梅林另一头,才喘了口气,回头望着李寻欢道:“表兄有什么事?”
李寻欢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
黛玉听他口气,对自己倒像是随意了许多,不禁眨了眨眼,也笑道:“我这些日子看那王公子的《怜花宝鉴》,方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从前竟是个坐井观天!他书中说,你们这些习武之人,练到高深之处,连走路也是可以不出声的。表兄若非专门来找我,为何会让我听出脚步声来?”
李寻欢看着她说话的神态,和那一双灵秀慧黠的眼睛,不觉想起数月之前初见时,她还是满脸病容,郁郁寡欢,想不到竟是如此冰雪通透的女孩子,还和自己有了丝丝缕缕扯不断的关系。果然世事神奇,尤胜于人之想像。
过了片刻方又展颜一笑,道:“到了少林寺,你可不能像这样,让人觉得什么都瞒不过你。”
黛玉意外地挑起眉梢,还不等发问,又听李寻欢续道:“你既知道此行凶险,我也不必多说。到时只怕我想顾你也顾不得,你一介弱质女流,不是江湖中人,又不会武功,想必大和尚们不会多作留难。”
这一回黛玉便听懂了,他是教自己如何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忙点头道:“我晓得了。”
李寻欢望着她的笑容更深了些,且带了三分暖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听你所言,倒是对王怜花颇为推崇。”
黛玉也笑道:“我以往哪知道什么江湖!如今看来,这江湖中也有才子名士,王公子更是其中之佼佼。难怪他一生如此跌宕起伏,比之寻常人精彩了数倍不止!”
李寻欢不由抚掌笑道:“说得好!原来你竟是王怜花的知己!我如今也算不负所托了。”
黛玉看着他忽然神采飞扬的样子,蓦然间脑海中竟闪过当年在江上的情景,虽然那时并未见到他的面,那借着自己琴声,吟出刘伯温一首《梁甫吟》的潇洒不羁的李翰林的影子,原来并未从表兄身上消失。
出神半晌,待醒悟时却见李寻欢含笑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不禁有些窘迫起来,低声道:“那……那我先回去了……”
她还没迈步,却见李寻欢侧了侧头,虚抬了下手,便会意地跟了过去。只听李寻欢边走边道:“启程之前,须得跟某人交待一声。”
“某人?”黛玉好奇道,怎么也想不出此事还要跟谁交待。李寻欢偏过脸来看了看她,微微一笑道:“就是那个封了你一个县主,又把你我强拉到一起的人。”
黛玉脱口道:“圣上!”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掩住了口。在她心目中,皇帝是站在云端之人,哪怕当日所见的那人甚为和蔼,也只觉那是身居高位者对小民所施的些微恩典,稍有不对便会收回。所谓“天威难测”,只看当初贾府如何由盛而衰,便可知一二。谁知道李寻欢提起皇帝来,竟然如此轻松随便,好像只不过是个相识很久的朋友而已。
李寻欢却接着她的话点头道:“他那人总爱心血来潮,又小心眼记仇,现在不能按他说的婚期完婚,只能先知会他一声。”
黛玉听得骇然不已,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才挤出声音道:“我如今也知道,当年翰林院为何容不下你了。”
第29章 章二十八 耳目
李寻欢听了,也不说话,只是发笑。两人一直走到大门外,黛玉才省觉道:“这个时辰了,你难道还想进宫去?”
李寻欢哂道:“我进宫做什么?”
黛玉道:“你不进宫,怎么知会圣上?”话刚出口,又明白过来,道,“你还是找圣上身边的人?”
李寻欢笑着点点头,却不再往前走,站在门前台阶上四下张望。忽地眉梢一挑,便向不远处墙根下走过去。黛玉见那边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裹着一领破席,倚着墙根瞌睡,心下不由得奇怪,想:“这乞丐怎会是圣上身边之人,又怎会恰好便在此地?”
不想李寻欢走到那乞丐跟前,二话不说就一脚踢过去,那乞丐好似睡得迷迷糊糊的,却立刻“哇呀”一声大叫,跳起身来。
黛玉不懂武功,自是看不出来,其实李寻欢这一脚并未碰到那乞丐身上,两人就如做戏一般,一个踢,一个跳,配合得恰到好处。若非身怀绝技,也难以如此。
那乞丐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通红,倒像是真的吓了一跳,又气得不轻,瞪着李寻欢大叫道:“你干什么!这寒冬腊月的,我只能躺在这里,你怎么还来欺负我一个可怜人!”
这话换了别人来说,只怕要无比凄楚悲凉,他倒是喊得中气十足。李寻欢不禁失笑,又故意板起脸道:“这是我家大门外,容不得你这等人乱躺。”
那乞丐跳着脚大叫道:“你这人真是不讲理!这里不许躺,叫我躺到哪里去?”
李寻欢缓缓道:“你爱躺哪里就躺哪里,奉天殿还是乾清宫,有的是地方,我管得着么!”
黛玉听得目光一紧,心想奉天殿正是皇宫正殿,难道这腌臜的乞丐,竟真的是皇帝的手下?表兄又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那乞丐也禁不住眨了眨眼,像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寻欢,忽然嘿嘿笑道:“我只道我是个疯子,原来你这人比我还疯!我这么一个可怜的乞丐,怎么能躺到皇宫内院去!”
李寻欢也笑了笑,悠悠道:“哦?一个可怜的乞丐,也知道我说的是皇宫内院?”
那乞丐一下子噎住了,半晌方跺了跺脚,仿佛破罐破摔一般粗声道:“罢了罢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寻欢道:“我又不知道是你。”
两人这一问一答就如同废话一样,令人摸不到头脑。但李寻欢很快又笑道:“我怎么能想得到,堂堂的世外高人、江湖名士,胡不归胡大侠,居然也为朝廷卖命了!莫不是最近生了儿子,想多挣几个钱来请乳娘?”
那乞丐先还瞪眼听着,听到最后,“咳”的一声,当真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气,指着李寻欢只道:“你这张嘴……你这张嘴……”一眼看见黛玉在侧,便顿了顿,才道,“当着你没过门的媳妇,也不积点德!”
李寻欢闻言,神情并无异状,只是望着黛玉一笑。黛玉会意,忙走过去见礼,果听他在旁道:“这位是胡不归胡大侠。”
“你少给我装幌子了!”那胡不归龇着一口黄牙笑道,“莫非要我叫你‘李探花’、‘李翰林’才算完?”瞥了一眼黛玉,神情便带了几分亲切,道,“我不过是个疯子,江湖上都叫我胡疯子,你……弟妹……县主……要是不嫌弃,也叫我胡疯子便是!”
黛玉“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也不好答话,只得点了点头。心想此人知道自己新封的县主身份,果然是皇帝亲信下属无疑了。
李寻欢却似听了那乱七八糟的称呼很是无奈,白了胡不归一眼,道:“胡大人是来监视我的?”
他说那“胡大人”三个字,声音拖得长长的,胡不归一听,刚恢复了本色的脸就又红了,抓着满头乱发道:“放屁!圣上要想怎么着你,还用我来监视?不过就是怕你又做滥好人,不忍心叫那些不相干的江湖骗子滚蛋罢了!”
黛玉一听,又忍不住想笑,心道连皇帝都看出那龙啸云是借了李寻欢的势,为何表兄自己偏生如此执拗?这位表兄若待人好,便是一门心思的为人着想,这一点原是好的,却也要看那人值不值得如此。这等道理,自己一个闺中弱女尚且明白,表兄又为何……
这么左思右想,一时间便错过了李寻欢与那胡不归的一阵对话。待回过神来,只听胡不归正跳脚道:“我就说你是疯子!那少林寺的和尚,个个都是打着伞的——出了名的‘无发无天’!你怎么还跑去送死!”
李寻欢却不着急,只笑道:“我已告诉你了,你回去对那人说了就是。只要我能回来,对他的承诺,自还是要履行的。”
胡不归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看也不看他一眼,挥手道:“去去去!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左右也没人管得了!反正先说好,你这种狗皮倒灶的事,圣上必不会遣人帮忙的。”说罢一转身,又回到墙根那里坐下,把破席围在身上,不一时竟打起呼来。
黛玉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心道:“原来江湖中多有这等不羁的人物,单看王公子所述,还以为是夸张了。”便跟着李寻欢回去,各自收拾行装。
她知道李寻欢对阿飞这个朋友颇为看重,必然等不得,次日便要启程。果然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已停在李园大门外。黛玉早有准备,看着紫鹃和雪雁把自己简单的行装放上车,才道:“你们两个回去吧。好好收拾屋子,等我回来。”
“你……姑娘!”
紫鹃二人一听就变了颜色。雪雁嘴快,立刻道:“你可是嫌我们累赘了?莫忘了在梅花山庄时,还是我们帮你来!”
黛玉听她情急之下,也连“姑娘”都不叫了,知是她们担心,因故意轻松笑道:“哪有什么累赘!只是也没什么大事,单我一个去了,还藏得住,我再带两个丫头,一路上怕人看不见吗?”
紫鹃疑惑地看了看她,方道:“我知你是个有成算的,只是这江湖争斗,我们都不懂……你、你当真能保得自己平安么?”
黛玉笑挽了她的手,道:“好姐姐,我们好不容易,才挣到几天舒心日子过,我哪有个不平安回来的道理!只是这个年不得过了,你们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可要等着我才好!”
紫鹃年纪比她大了许多,岂不知她是故作欢笑,让自己与雪雁放心!情知这位姑娘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便也勉强笑道:“瞧你说的,我们还能有什么偏了你的不成!倒是我们留下,也有一桩好处:等你回来且看,这园子上上下下,若有一点挑得出来的,你拿我的脸去纳鞋底子!”
黛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心里终是舍不得她们二人,也不管站在门外大街上,竟挨个抱了一抱,才钻进马车去。
紫鹃从没见过这位姑娘如此的,竟怔在当地,等马车去得远了才回过神来,望着那长街尽头喃喃道:“咱们姑娘这可是越来越拉得下脸来了……莫不是跟表少爷待得时候长了,近朱者赤罢?”
等了一阵,不听雪雁答话,转头才见身旁站的竟是铁传甲,先吃了一惊。铁传甲竟比她还尴尬,一张胡子脸也能看出红得如火烧一般,半晌嗫嚅道:“我……那个,我去看看龙四爷和林姑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紫鹃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愣了半天,才摇了摇头,心道:“我刚才也说错了。这铁大哥跟着表少爷那么多年,不还是这般放不开么?”
第30章 章二十九 同行
马车出了金陵城,一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已过了滁州,直奔凤阳。林黛玉还是七岁那年从苏州到了金陵,在贾府十年,从未出过门,更何况是远行。这次出来,虽想着前途多有艰险,心中有三分忐忑之外,倒有七分好奇兴奋。
其时已将近年关,只见郊外乡村内,家家户户又是贴门神,又是贴春联,虽无非是“春”“喜”“福”“团圆”几个俗字点缀,倒也自有一番热闹喜庆。就是最穷的那农家,也要里外洗涮得干干净净的,找点带红色的纸头布块挂了,图个吉利。黛玉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的,只坐在车里撩着帘子,看得出神。
这日进了凤阳城内,已是黄昏时分。二人找了家客栈落脚,那赶车的车夫却说什么也不再跟,闹着要走。黛玉兀自纳闷,见李寻欢二话不说,便结了车钱,转头才向她笑道:“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他要回家过年。”
黛玉这才想起来,心道这几日奔波,又没有紫鹃在旁提醒,竟连日子都记不住了。她自父母过世后,因独自寄居贾府,总怕触景伤情,从不喜热闹聚会,对过年的事也就淡淡的。转念想起表兄离家之后,身边就只铁传甲一人,只怕也没心思过年,忽然生起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之感。但不好明说,也就笑了笑,跟着李寻欢进了客栈。
那客栈伙计见他们大年下赶路,也不免好奇,旁敲侧击地打听。黛玉不耐烦与这些人打交道,自回了房中,忽又想起别事,正要去找李寻欢,见他刚好回来,便道:“我才刚想起来,你说那些大和尚们带着飞少侠赶路,他们就不过年了么?”
李寻欢本来似有些心事,听了也不禁失笑道:“你这想的有趣!和尚是出家人,怎么还过年?”
黛玉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边笑边低声道:“我原想也是如此,只不过生平所见的僧尼道士,越是逢年过节,越是要搞出些花样来,哄着人布施,比在家人还喊得热闹,我只道少林寺的和尚也不能免俗。”
李寻欢不等她说完,已大笑出声,摇头道:“我以前也看错了你!你这一番话,真该当面说给那些自命清高的大和尚们听听!我要是年轻个十岁……”
黛玉听他笑得欢畅,正也心中暗喜,冷不防他一下子打住话头,两人目光一对,竟觉心头乱跳,各自转过了头去。
只听屋内静谧一片,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没有旁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硬生生转过心神道:“我……我是想,就算少林寺的和尚与旁人不同,真正四大皆空,但这一路上总要坐车住店的,难道就宿在野地里不成?”
李寻欢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却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也正想此事。年关将近,他们就算想赶路也不方便。不若今晚我就赶上去探一探。”
这本是黛玉想提醒他的,谁知被他一说,又觉得担心起来,盯着李寻欢看了半晌,方道:“你……你早就是这么打算的,是不是?所以你才答应……带我出来,反正我也碍不了你的事……”
李寻欢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得这么多!我确是出来时就这么打算的,我又不傻,少林寺想教我上山去送死,难道我就乖乖听他们的话?”
黛玉却仍忧心道:“可是……你说过飞少侠是武学奇才,那能擒住他的,也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你毕竟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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