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边静静听着,一边仰起头来,望着天上月亮,心下已渐渐平定下来。听他话中虽然颇多自责之意,但解释来解释去,无非给他自己留余地,倒像是吃准了他一开口,自己就必定答允了。又想他当年有过“前科”,虽被自己面斥,知道悔改,总不要因为自己待他一心,就又旧病复发才好。当下收拾起喜悦心情,淡淡笑道:“表兄待我之心,我确是看得出来,也答应了让你好好想一想。只是我当初也说过,我自己也要好好想一想,表兄怎么不问问我想得如何?”
这几句话说得虽轻,但落在李寻欢耳中却不啻惊雷一般,令他几乎以为黛玉马上就要开口拒绝。可仔细打量神色时,又见那一双妙目水光流动,在月色下说不出的幻梦迷离,似嗔似喜,琢磨再三,想是她反来试探自己的意思,才长长呼了一口气。想了想却还是认真问道:“那你想得如何?”
黛玉笑道:“我想过了,我并不是非得嫁人不可。”
李寻欢看她眼底一片促狭笑意,也便笑道:“就算我苦苦哀求都不行么?”
“嗯?”黛玉瞥他一眼,“你苦苦哀求过了么?”
李寻欢当即退后一步,躬身一揖,道:“我是真心求娶,还望姑娘成全。”
黛玉想起日间铁传甲求亲之事,忍不住“噗哧”一笑,又侧过身去,淡淡道:“那我要是不成全呢?”
李寻欢直起身来,反而迈步凑近她面前,低声笑道:“那小生便日日上门拜谒,直到姑娘答允为止。”
黛玉眉梢一挑,笑道:“真这么有诚意?”
李寻欢也笑道:“小生之心,天日可鉴。”
黛玉见他脸庞与自己不过咫尺,夜色中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似乎映出自己发红的面颊,顿觉喘息也急促了些。定了定神方道:“你知道,我拒绝过游少庄主。”
李寻欢点头道:“我听见了。”
黛玉又道:“我也拒绝过南安郡王世子。”
这一次,李寻欢便顿了一顿,挑眉道:“霍世子?他也……”
黛玉不等他问便继续道:“我还拒绝过北静郡王。”
“水溶?他不是有王妃么!”李寻欢皱眉道,“他又来搅和个什么!”
黛玉笑道:“他说我终究是个没有靠山的县主,要是做了他的侧妃,日子便能轻松些。”
李寻欢明知她是撩拨自己的意思,但想一想便忍不住冷笑道:“他还自以为有几分道理!”
黛玉望着他点头道:“你看,我连这些人都拒绝了,为何独独就要答应你呢?”
李寻欢却胸有成竹地笑了,随即伸手拂过黛玉鬓边,手指便停留在了她眼角,轻轻抚了两下道:“只因他们都不知道,我们这位林姑娘外表精明,其实眼光差得紧,什么王公贵族、江湖名门都看不上,独独看上了个不合时宜、又爱多管闲事的家伙……”
黛玉只听他语声越来越轻,却像是每个字都灼到自己心里一般。又见他一双明亮的眸子渐渐逼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却又仰起脸来,任凭他含住了自己双唇……
一时之间,两人都忘记了身在何方,也忘记了这世间的一切,只是忘情地相拥……
……
次日一早,李寻欢再次前往县主府,正式提出求娶之意。
在紫鹃雪雁二人看来,这事早是水到渠成的,只差过了明路,但在乌香、倩语、思云等没怎么和李寻欢打过交道的人中,却如半天云里响了个炸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县主的婚事并非私事,须得上报朝廷,有皇帝点头方算数。黛玉这边也没有旁的人,只能自己进宫请旨。一路上想着皇帝必又要拿自己取笑,说什么“兜来转去还不是要嫁李二”之类的话,脸上就有些啼笑皆非的神情。
此时几个丫头都在,倩语、思云、螺儿见状,都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怕这婚事也不是自己情愿的。螺儿是个嘴快的,当先便道:“姑娘,你若不肯嫁表少爷,待会见了万岁老爷子,你就好好说。你堂堂一个县主,还能教人欺负了去吗?”
黛玉这时才醒过神来,闻言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捂着肚子笑得出不了声。雪雁忙戳了一下螺儿,道:“小蹄子混说什么呢!咱们姑娘跟表少爷早就是一对儿了,连圣上都知道的,你这时又来胡打什么抱不平!”
“什么?”螺儿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方道,“圣上还知道表少爷?”
“那可不!”雪雁得意道。这几个丫头里,就她是最早想让黛玉跟李寻欢在一起的,此时心愿得偿,比自己有了归宿还要快活。因翘起了下巴道,“咱们家表少爷是正正经经的殿试探花,翰林院的翰林,你说圣上能不认识吗?”
这一回众人都听得咋了舌。过了一阵,螺儿才犹豫着道:“翰林……表少爷这个翰林,怕不是飞刀飞出来的罢?”
“这你可说反了!”黛玉忍俊不禁道,“虽不是飞刀飞出来的翰林,但此刻翰林院上上下下,怕不是都知道他这把飞刀呢!”
——第二卷 ·鹊桥仙完——
第122章 章一百二一 一些往事
不出黛玉所料,皇帝对她此次进宫的目的颇感兴趣,硬拉着她问东问西,问个不停。直问到她红了脸低头不语,才哈哈大笑道:“我原就说我这个媒人没有做错,明明是你们两个太矫情,非要再拖上一段!也难得李二这厮平时优柔寡断的,居然被你等到他吐口,小姑娘不简单!我倒真想看看他成亲之时是个什么光景了!”
黛玉一听就吓了一跳,心想自己还盼着婚事不要太过张扬,要是皇帝亲自去了,哪里还有从简的道理?到时候还不要折腾死?
幸而皇帝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摇头道:“罢了罢了,我一去豁腾得大发了,你们怕是也不情愿。等你们办完喜事,进宫来给我见个礼,总使得了罢?”
黛玉笑道:“是。”想皇帝也真是有趣,本来自己成婚就要奉他的旨意,回来复旨兼着谢恩是必须的,他竟还要提一提。转念一想李寻欢上次见皇帝时,连行礼都不是很情愿,叫他进宫确也是破天荒的了。
皇帝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也笑道:“李二那厮眼里哪有礼法?我能受他个礼,都是好大的面子了,也不指望其他。”
黛玉听这话很有几分蹊跷,也不便问,仍然应了一声“是”。又听皇帝道:“你说你那个贴身丫头,和李二的伴当也要完婚?定的是中秋?”心想皇帝是要为自己婚礼定日子,便点了点头。
谁知皇帝接下来便道:“荣国公贾氏嫡孙,和保龄侯史氏的嫡孙女,也是定的同一个日子?”
黛玉大吃一惊,虽明知这事瞒不过皇帝,但也没想到他知道得如此快,当下重新跪倒,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皇帝淡淡笑道:“小姑娘胆子挺大,又有善心,单凭这两点,就配得起李二。只不过你们往后行事,须要多想一想,否则难保不会有祸事的一天。”
黛玉听他意思是不予追究了,但还是被言语中的警告意味惊出一身冷汗,忙答应道:“臣女……遵旨。”
皇帝笑着挥了挥手,道:“没什么,不必吓得这个样子。既是他们两对都要办事,少不得你们张罗,要给你们提前定日子呢,又忒仓促了些。还是上次说的,大年三十罢,过年也添些喜气。”
黛玉唯唯应着,见他再无别话,方辞了出来。又想这事皇帝都挑明了,自己不可压下,回府略整理一番,就忙忙地又到李园来。
她身边只带了雪雁和螺儿两人,紫鹃则依着旧礼,不能和铁传甲见面的,于是留在府中。铁传甲从大门迎了她们进园,见没有紫鹃同行,面上就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雪雁因笑道:“铁大哥可是急了,一日不见都过不得!”
“雪雁!”黛玉见铁传甲讷讷的,也不知如何回言,忙拦了一句,又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铁大哥再忍一忍,便要称心如意了。”
“是,是!”铁传甲听得咧了嘴直笑,点头道,“少奶奶……姑娘说的是,我等得起!”
黛玉听他口头已改了称呼,不禁脸上一红,扭过头去。雪雁和螺儿却在旁边掩口笑了起来。
待见了李寻欢,黛玉便先说了皇帝已经知道湘云和宝玉在此隐居的事。两人想皇帝不过敲打一下,却没有相逼之意,但还是去见宝湘二人,原原本本说了,只看他们的决意。
宝玉一听便笑道:“我正好也有个想头,打算跟李兄和林妹妹说知。我们虽蒙庇护,在此衣食无忧,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一来多有叨扰,二来我们也不自在。故而想着借此地成婚之后,就搬出去另住,不拘寻个什么差使做,倒是看看我们能不能养活自己呢。”
湘云也点头道:“这是我们早已商量好的事,并不因圣上点破了,我们就避嫌而走,林姐姐可不要多心了。”
黛玉听他们说得肯定,也就不再挽留,只笑道:“那就好好给你们办一办,总要让我的云丫头风风光光地出嫁!”
李寻欢见这一桩事完,便引了黛玉到前面厅上小坐,笑道:“怎么紫鹃要避嫌,你倒是不怕的?还是回去想想,又打算反悔,不嫁我了?”
黛玉立刻啐了一口,斜着他道:“我也是看错了人!先前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原来也是个浮滑轻狂之辈!我当真反悔,你可不要怕!”
“我怕,我怎么不怕!”李寻欢忙道,“我一把年纪了,也没个家人,传甲再成了亲,更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了,县主难道不可怜我么?”
本来他说到“孤零零的一个”时,黛玉还颇有几分心酸,正要出言安慰,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指着他道:“呸!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我装相,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两人说笑了一回,黛玉便又提起皇帝消息灵通之事,道:“我府里都是圣上的人,也就罢了,可咱们商量着给宝玉和云丫头办喜事,是在你这里,怎么圣上也知道得这么快!”
李寻欢摇头道:“他若没有这点本事,如何能坐到这个位置上!你也不用担心,左右我们做的事,没有什么需要背人的,他也不至于真的追究。”
黛玉听了,稍觉安心,但还是叹道:“我如今也明白你为何不想混迹朝堂了。我们离权势如此之远,尚且逃不脱圣上耳目,若是亲信官员……”
话说了一半,总觉得周围都有人在暗暗监听,便忐忑地住了口。
李寻欢笑了笑,走过来把手放在她肩上,轻声道:“放心,有我呢。”
短短一句话,却似带着奇异的魔力,令黛玉登时觉得暖入心窝。自皇宫而来,一路都不曾驱除的隐隐寒意,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念一转时,又想起另一个疑惑,便问道:“你和圣上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看他对你……”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措词,只将皇帝说要他们完婚后进宫行礼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笑道,“他是皇帝,九五至尊,说得就像受你一跪,还是他占了便宜似的。”
李寻欢却只淡淡一笑,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昔日平等相交,如今分了尊卑上下,都有许多不得已,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左右得了的。”
黛玉听得更是奇怪,道:“平等相交?你是说当今圣上登基之前么?”
李寻欢点头道:“当年我刚辞了官,无官一身轻,便想到处游历游历,恰巧在宣府附近和他结识,后来就成了朋友。”
“宣府?”黛玉讶然道,“那已经是边疆了。圣上当时也是一任藩王,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李寻欢笑道:“你莫非忘了,他封的是燕王,就藩就在燕地。他又多与北边蒙古、北元作战,巡视宣府,也是应有之义。”
黛玉一边点头,一边打量他的神色,只觉得这话多有含糊之处,追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和他结识的?”
李寻欢被这灼灼的目光盯得无可遁形,退回自己座位上,仍是躲不开,只得苦笑道:“救人一命这种事,本来我也不忌讳,奈何当年所救之人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你说我怎么好招摇呢!”
黛玉听了,目光一亮,道:“你救过圣上的命?难怪他对你如此情厚!他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所以准你面圣无须跪拜么?”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你,这又不是说书唱戏,说得也太玄了一点。”
黛玉“哦”了一声,方明白过来,嘻嘻一笑道:“本来你这故事就玄得很!难为你还这般淡定,竟都不对人说起。”
李寻欢道:“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到宣府一带游玩,恰看见有人遭遇刺杀,就出手相助,给他解了围。那时候只知道他是燕王,哪晓得能当皇帝,一同转了几天,也就罢了。”
“刺杀燕王?”黛玉惊道,“是蒙古人派来的刺客么?”
李寻欢摇头道:“刺客倒都是汉人,为谁指使我并不知道,自有燕王属下去审问。倒是有几个人漏了网,在我回程之上埋伏,那一次倒是十分凶险。”
黛玉虽听他说得平平淡淡,但想到当时情景,还是忍不住心里发紧,强笑道:“以你的武功,当然不会被一干宵小所伤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当我是神仙么?对方人多,又是出其不意,要不是……”
他说着突然就是一顿。黛玉等了片刻,仍不见他继续,奇怪道:“要不是什么?”
李寻欢却沉吟着,像是想起了往事,半晌方道:“要不是龙啸云出手相救,那一次我断无生还之理……”
黛玉没想到他提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先前只知道他和龙啸云是结义兄弟,还觉得他忒没眼光,怎么和这等粗俗势利的小人搅在一起,却没想到竟是龙啸云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想龙啸云为了求娶二姐林诗音,求到了他的头上,他感念恩情,方才退让,并不是一味地看重兄弟义气,便觉当初也是错怪了他。
虽然他待林诗音确有辜负之处,但设身处地,想到他当日心境,便知他左右为难,其实是最痛苦的一个。而林诗音婚后郁郁,龙啸云更是因知自己夺人所爱、难除心魔,这些事若一古脑都扣在他的头上,未免太不公平了。
这般想着,越发觉得自己当日对他横加指责,只是旁观者清,却不考虑他的难处,言辞多有过分。心下一伤感,眼眶竟自红了。
李寻欢虽自己感慨,但毕竟事隔多年,如今又和黛玉两情相悦,定了婚盟,渐渐也放得开了。忽然见黛玉神情,惊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黛玉也觉得自己哭得没有道理,连忙取了帕子拭泪道:“没有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人,什么都宁可自己担着,我、我也不能……”本来还想克制着,谁知越说越心疼起来,眼泪滴个不住。
李寻欢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忙过来将她轻轻揽在怀里,笑着抚慰道:“傻丫头,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还来伤心!”
“就、就因为是以前的事……”黛玉说着,便握了他的手道,“我学了医术,却也帮不了你……”
“谁说帮不了?”李寻欢笑道,“我那次伤了肺叶,所以后来一直咳嗽,不还是你治好的么!”
“真的?”黛玉没想到他宿疾从此而来,蓦地一抬头,见他正冲自己点头,便破涕为笑道,“那就好,我总算还帮了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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