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老梁很肯定,“他一家子前几年搬走了。这老小子怎么又跑回来了?”
“他女儿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叫孙亦珊。怎么说出车祸了?”
老张对这一桩陈年旧案竟然印象很深,他提起孙江滔ᴊsɢ和吴萍就皱眉,那时候也给这俩夫妻烦怕了,“他家俩闺女,孙亦珊是小的。大的那个叫孙珊,出车祸死的。小张,你打听他们干什么?我跟你说,这俩人,千万不能沾,沾上你就完了。那时候,咱们整个派出所可是给他们整得够呛,老李也知道。”他一转头,见老李也出来了,“老李,你记不记得县高中那个事?我当时一听见孙江滔的名字,我就头疼!还好他们搬走了,他们不走,我都不想干这个社区民警了。”
老李站在饮水机前喝水,喉咙里哼一声。
老张望着老李,寻求认同,“老李,你说是不是?那俩夫妻,可真能闹腾,闹了学校,闹派出所,闹了派出所,又闹政府,县政府不够闹的,又往市里闹,还说要去上访,乱告一气,比那得了狂犬病的狗还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记者采访,就为这事,其实就是个普通的交通意外嘛。后来他们学校是不是还有个物理老师,给这俩人逼走了?你忘了?那老师也是姓张的嘛,给我儿子上过课的,叫什么来着?我看呐,教师这一行里,也没几个好东西,虽说都是文化人。”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说这些干什么?”老李不大高兴,其实要不是因为孙江滔,他是有机会调到市局的。旁边警情电话响个不停,老李瞥一眼小董,“接电话。”甩上门,回小办公室去了。
室内乍然安静。老张埋头喝水,拼命清着嗓子。小董挂了电话,往众人脸上一望,说有个老大爷在超市偷鸡蛋,给超市扣下来了,等着派出所去处理。老梁拿了车钥匙,“小张,咱俩去啊?”张弛坐在了办公椅里,被老梁在桌上一敲,才回过神来,他脸色不大好,“我这有点忙。”老张只好放下保温杯,“我跟小梁去,哎,这一天天的。”
老张和老梁离开后,张驰望着电脑,忽然老李门又开了,“小张,你进来一下。”
张驰起身,到了老李的办公室,把门在身后关上。
老李这办公室乱得要命,到处都堆着老罗和小董的日用品、旧电脑什么的,他这人粗枝大叶的,也不怎么在乎。老李皱了眉,压低声音跟张驰说:“你打听这事干什么?”
张弛说:“没什么。”
老李并不糊涂,相反,他的阅历要远超过一般人。他犹豫了一会,却什么屁也没放出来。“你去吧。”老李说,临了又告诫张驰一句,“别跟那理发店的小妹瞎混了。没学历,没工作,你是看上她什么?机关里的人,多少注意点影响。”
张弛没说话,转身开门走了。
第三十六章
张弛那天是准时下班的。实际上在临下班那段时间,他人坐在办公桌前,却根本心不在焉,对其他人的招呼也置之不理。离开派出所,他看到窦方的信息,说还在送货,她今晚不过来了,张弛说好,顿了顿,又说:注意安全。之后他是独自在小饭馆吃的饭,夜里起了雾,海风里带着浓重的水汽,外头路灯的光在春夜里显得挺柔和。
张弛跟彭乐也发了信息:最近没出差?
没,最近闲着。
周末见一面吧,有点事,我去找你。
彭乐有一阵没回音,张弛结账的时候,他打了电话过来,一张嘴就是调侃,“怎么突然想起我了?你是不是又让哪个女的给甩了?”
张弛察觉到彭乐语气里有那么点试探的意思,他没回避,说:“我跟窦方在一起,你知道吧?”彭乐没料到张弛如此直接,他顿口无言,张弛又说:“是我主动的。”彭乐深深吸口气,语气也随之变得冷淡,“你周末来找我,就为这事?”张弛说不是,但他现在也对彭乐产生了怀疑,“你和窦方是怎么认识的?”
“你自己去问她。”彭乐挂了电话。
张弛回家后,开了电脑,在整理材料的时候,他看到了以前的一些照片和视频,多数是在大学时拍的,身边的人不外乎是大学同学、胡可雯、彭瑜等人轮换。他和他爸的合影要少一些,只有零星的几张,有一张是他在海边礁石前拍的,旁边立着个禁止攀爬的牌子,他卷着裤腿,手上拎着赶海用的塑料桶,脸上则显出挺得意的样子。凑巧的是,胡可雯也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旧照片,配文是:怀念曾经的自己。在其中一张照片里,张弛看见了角落里自己的侧脸,如果是不熟悉情况的人,多半会以为他是误入镜头的路人。胡可雯此举似有意又似无意,但张弛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他收起电脑,又去了趟办公室。
过了八点,办公室只有小董和老张在值班,小董在煲电话粥,老张则在电脑上下围棋。“小张怎么来啦?”老张目光从电脑上转到张弛脸上,稍一盘旋。张弛说,他来查点东西。打开电脑后,张弛登陆内网,用孙江滔的身份证号找到了他的户籍,过往住址,在家庭关系那一页,他看见了窦方的名字:孙亦珊,曾用名,窦方,与户主关系,养女。以前张弛没有想过利用职务之便干这种事,他花了一阵时间,把孙江滔、吴萍,以及窦方亲生父母信息都仔细看了一遍。退出系统后,张弛问老张,“孙珊交通意外后,所里那些接警报告你还有吗?”
老张纳闷了,“你老打听这事干什么?”
张弛扯了个谎,“老李让我查一查。”老张有点紧张,问是不是孙江滔又搞出幺蛾子了,张弛默认了,老张好像生怕给一坨屎沾上似的,身体往后一躲,“那时候还没完全电子化呢,都是纸质档案,就在老李办公室,你去找吧。”他回忆了一下,“有……五六年了吧,你按年份找,档案不一定完整啊。”
张弛来到老李的办公室,打开灯,把档案柜里的纸箱搬出来,只凭一双眼睛搜索,工作量是巨大的,将近一个小时后,老张敲敲门,把脑袋探了进来,“要我帮忙找吗?”张弛说不用。“那我去隔壁屋睡一会啊。”老张打个哈欠,“我让小董也先回去了。”张弛说你去吧,“有电话我帮你接。”老张离开后,整个科室重新陷入寂静,张弛在灯下把六年前的接警报告翻了一遍——那时候他正上高三,高考前后的一年,他都没有再来过这个海边县城,和他爸见面的机会也寥寥可数。
他终于在接警报告上找到了吴萍和孙江滔的名字,而孙珊基本被以“死者”二字来指代。这几个名字最近常在他脑海里萦绕,等它们出现在旧纸页上时,他又觉得它们极其陌生,他还看到张民辉的名字,他也仿佛来自另一个次元。他曾在那个次元生活过,也许和一些人偶遇过,但当时的他并无所觉。
之后吴萍和孙江滔的名字频频在档案里出现,他们平均每个月都会造成三至四次警情,有时是主动报警,有时是被人报警,不难想象,当时整个县城的机关系统,都被他们整得人仰马翻。有份报告里提到,因为吴萍的坚持,县公安局还对孙珊意外身故的案件做过两次刑事立案侦查,收集了一些人证和物证,嫌疑人是张民辉,孙江滔的宿舍楼邻居、同一所高中的物理教师。两次侦查最后都以证据不足而结案。期间还有张民辉因为不堪骚扰而报警的记录,上面处理结果为:失独父母的心情可以谅解,建议双方协商解决。
之后张民辉被学校辞退,卷铺盖返回原籍。
张弛把其中几篇报告用手机拍了下来,关上了档案柜。离开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多了,楼道里的声控灯没有亮,张弛停在楼梯间,此刻他整个人都好像融入了那堵黑暗中的水泥墙中。有人叼着烟,哼着歌下楼,给张弛吓一跳,“干嘛呢!站这愣神。”张弛对来人点点头,背过身去,他接起窦方的电话,“我还没睡,怎么了?”
“我们不是有个直播号嘛,马跃让我去船上拍几段视频。晚上我害怕,你陪我去,明天早上回来?”窦方指使他从来都不客气。
张弛说好,“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来接你,我有车。”不到二十分钟,窦方骑着电瓶车到了派出所楼下,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男式防风衣,头上带了顶鸭舌帽,很有几分帅气。“上车呀,我带你。”窦方将脑袋一甩,笑容异常灿烂。
张弛原本心情非常复杂,见窦方嘻嘻哈哈的,他也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微笑,“你,行吗?“
“小看我啊?”才半个月,窦方已经进步神速,可以在大街小巷、菜场鱼市间乱窜了,“如果马跃这个店倒了,我应该也够格去外卖平台当骑手了。”
张弛跨上电瓶车,把后面的头盔按在窦方头上,这个头ᴊsɢ盔是买车赠送的,对窦方来说基本属于摆设,她往旁边一躲,“我不戴,你戴。”张弛坚持说:“你戴。”他把窦方的鸭舌帽掀下来,戴在自己头上,从后面搂住窦方的腰,“走吧。”
“对了,你没穿制服吧?”窦方骑着车,不敢回头去看他。
“没穿,怎么了?”
“他们跑渔船的人,最怕海警。到时候以为你是卧底,把咱们俩拎着腿扔海里去,怎么办?”窦方看过许多情节离奇的影视剧,脑洞非常发散。电瓶车冲进夜色,在海滨大道上疾驰,到码头时,马跃和姑父已经在船上了,桅灯高挑,黑色的船身随着波浪微微摇晃,好像一只搁浅的巨型灯笼鱼。
马跃为了这个直播账号,专门买了三脚架,交给窦方后,他就跑到船舱和姑父那些人去打扑克。窦方先摆弄了一会三脚架,拍了几张自拍,然后她坐在晃晃悠悠的船舷边,翻看着手机,“说不定我以后会火,还能去拍电影什么的。”她和马跃当合伙人是有原因的,两人都有种迷之自信。张弛从来不打击她,他说:“有可能。”窦方仰头寻找了一圈天上的星星,但她早把以前上学时教过的各种星座忘了个一干二净。其他渔船的号灯在发动机轰隆声中不断地闪烁,除此之外一切都极静极黑。
窦方转过身来,抱住张弛,她的眼睛极亮,“如果我真的成了大明星,那我也不会甩了你。”
张弛配合她憧憬了一下,“那我就给你当助理去,天天盯着你,谁占你便宜我就揍他。”
“要是拍吻戏呢?”窦方的想法很大胆,“床戏呢?”
“吻戏可以,床戏的话,你还是趁早别干了吧。”
窦方嘿嘿一笑,两人靠在一起坐在船头,天气不冷,海上也没有手机信号,只能瞎聊。但窦方聊得津津有味,“你小时候在海里游过泳没?”张弛说没有,窦方说她天天泡在海水里,“晒得雀黑,我们从来不去游泳馆。但我会溜冰,我溜得可好了。”“没跟人撞过吗?”“有……”窦方把脑袋靠在张弛的肩膀,接着又蹭进他怀里,张弛有一阵觉得她睡着了。
开始下网捕鱼的时候所有人都异常紧张,收网时更是激烈如同打仗。三个观光客知道自己只会碍手碍脚,只在远处围观。渔网连海水深处的腥咸一起搅了上来,直往鼻子里钻,张弛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陈年的大酱缸,马跃和窦方手慌脚乱地把镜头打开,借着摇晃的桅灯拍了一段,窦方再回看时,发现自己头发被打得湿哒哒,神情惊慌得如同被警灯照到的越狱犯,五官乱飞,毫无美感可言。马跃说:“你不重要,关键是拍捕鱼的过程。”窦方闷闷不乐,马跃又看了看视频,“还可以啊,难道你还想跟明星比?”窦方把手机怼到他手里,“你自己拍吧。”张弛拉了一下窦方的手,说:“我和马跃拍,你去旁边休息一会吧。”
渔船返航的时候,已经凌晨了,窦方被舱室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和张弛坐在狭窄的甲板上。桅灯黄色的光刺透了春雾,投到很远的漆黑海面上,窦方看了一下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她那贫乏的地理知识也让她完全猜不到自己到底身处何方。窦方忽然说:“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
“应该不要带啊,万一被什么韩国或者日本的海警抓了,你可能会被单位开除的。”窦方转头看张弛,“你不怕吗?”
“不怕。”
窦方挪过去,坐进张弛怀里,他从后面搂着她。窦方总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我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就好了,那样我很早就会认识你。你会喜欢上我吗?”
“我们会差好几级吧?你那时候应该还在戴红领巾。”
“我就说假如啊。假如我就在你的隔壁班,你会喜欢上我吧?”
“假如的话,肯定会。”
“也就没胡可雯的事了?”
“对。”
“要是被老师发现咱俩早恋呢?”
“成绩好的话,没关系吧。”
“那你得给我辅导功课,说不定我会考上大学。”
“不是说上不上大学都无所谓吗?”
“不上大学的话,也许别人会说我没有学历,只会洗头和卖鱼,配不上你咯。”
“没关系,”张弛在她的耳朵上亲了亲,低声说:“我爱你。”
窦方转过身来,环住他的脖子,两人在晨霭中注视着彼此,海上雾气更重,他们的睫毛都有些湿润,眉眼漆黑,张弛说:“也许以前我在哪见过你。”窦方眨了一下眼睛,她在想怎么东拉西扯,张弛又说:“不过你那时候应该正忙着和小学同学早恋。”窦方切一声,没有反驳。张弛把她搂紧了一点,“冷不冷?”窦方说有点,她偷偷地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张弛索性把外套都脱了下来,裹在她身上。他们强撑着眼皮,看到日出时,二人都无比激动。
第三十七章
张弛回去后只来得及合了一会眼,就草草洗漱完去了单位。这期间他留意到手机上有两个老梁的未接来电,但是没有顾得上回给他。一踏进办公室,所有坐在电脑前的人都把目光齐刷刷投到他脸上。 张弛以为是自己迟到的缘故,或者是他昨晚借老李的名义查档案,被老李知道了,老张那人一向嘴巴很碎。他没有多做理会,径自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接着陆续有几个隔壁科室的人来拿材料,他们在说话时,也都仿似无意地打量张弛,那目光极为古怪。张弛心里有点疑惑,他问老张,“老梁去哪了?”
老张作势环顾了一下,“哦,给老李叫走了吧。”
“他有什么急事找我了吗?”
老张这个人老奸巨猾,且非常懂得明哲保身,“那我可不知道。”
张弛没再做声。不一会,老梁回来了,看见张弛,他先是一愣,急忙凑过去,“你怎么回事?昨晚到现在电话都打不通。”张弛说,手机没信号。老梁欲言又止,“你自己看手机吧。”丢下一句,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张弛拿起手机,看到老梁转发过来一篇微信文章,题目叫做《一个母亲的绝望道路》,张弛起初满头雾水,很快他意识到这位所谓“绝望的母亲”就是吴萍。吴萍的行文声情并茂且富有感染力,符合她曾经作为高中语文老师的经历。她讲述了自己的女儿孙珊(已故)曾经被禽兽不如的同校老师张民辉(已故)所引诱、逼迫、强奸,导致她精神失常,车祸身亡,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而张民辉竟在被开除教职后,凭借其特殊的家世和背景,摇身一变成为邻市富商。一对失独父母喊冤无门,六年间踏破了县市各级政府单位的门槛,所有的举报信、诉状都石沉大海,落得倾家荡产,伤病缠身。张民辉这样一个有刑事案底的犯罪分子,身负一条人命,又用烂尾楼项目坑害了无数老百姓,为什么他的儿子还能堂而皇之加入人民警察的队伍,他是怎么通过的政审,张民辉的案子又是谁在只手遮天?不仅如此,张民辉儿子作为警务人员,还涉嫌嫖娼、威胁及殴打群众、滥用职权等等恶行,这一切都让她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曾经的教职人员,感到无比的绝望……在这样一篇声泪俱下的文章后面,笔者还展示了孙珊那语焉不详的死亡证明,她手写的无数封举报信、诉状,孙江滔的住院证明,以及张民辉的公司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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