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继续往下滑,看到了他和窦方在理发店门口、派出所楼下之类容易引人遐想的照片。照片里人脸是看不清,窦方的发型和穿着却很吸睛。
刚一个晚上,这篇文章阅读数已经上万,还被搬运到了本地论坛,底下有上百条匿名评论。
“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地方太黑了。”
“某几个单位,排得上号的全部拉出去枪毙,一个也不冤枉。至于是哪些单位,还用点名吗?大家都知道。”
“当年在学校听说过这事,那时候闹得挺大,这两年又没动静了,佩服作者的毅力。”
“作者是我以前的语文老师,人超级好,希望能帮帮她。”
“作者有些话前后矛盾了。单纯看这些资料,并不能说明什么。”
“相信法律,相信政府(五毛到手)。”
“我女儿也在学校被欺负,敢怒不敢言!看到作者的帖子,伤心,愤怒,为这个社会失望。”
“只能说这事背后水很深!提醒大家一下!县公安局是有网警!可以查IP!”
“姓张那个警察我好像见过,本人挺帅的,没想到那么恶心……”
“女的挺漂亮。哪家理发店?求求好心人指路。”
张弛又刷新了一下,发现这个帖子打不开了。在那半晌,他整个人都ᴊsɢ显得有些麻木,之后他把手机放到一边,面无表情地对着电脑屏幕。手机里又来了两条信息,他没搭理,老梁只好开口叫他,“小张,老李叫你进去一下。”老梁语音落下后,办公室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众人佯装忙碌,但注意力都在张弛身上。张弛放下鼠标,来到老李的小屋。
老李脸色很难看,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有点乌鸦嘴。同时他也有点心虚,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跟张弛说:“这他妈的吴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张弛不置可否。“不过,这事很严重,我今天一早被县局叫去开会,好几个领导都在,你知道吗?”
张弛已经从刚才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的混沌中恢复过来,他看上去比老李还平静,说:知道。
老李对他的反应不满意,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想法?”
“我没什么想法。”
老李气得不轻,认为张弛吊儿郎当的,很不是玩意,其实老李觉得这事自己也被坑进去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回去组织一下语言,写个报告给我。”手机在桌上震,老李拿起来一看,又是闲杂人等在打听这事,他直接退出微信,眼不见为净。“吴萍那有人去安抚了,这两天关键要控制舆情。你还是尽量来上班,要是不好意思上班,就请几天病假。”
张弛说:“写什么报告?”
老李瞪眼,“什么写什么报告?”他把桌子敲得砰砰响,“张民辉和孙江滔那一家子的事,你不用管。但是吴萍说你的那几个事,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啊,都什么情况,你得解释清楚。不是我要看,是领导要看,懂吗?这个不仅涉及到违纪,可能还有违法的问题,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我没什么要解释的。”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李站起身。
张弛抬脚就走。老李反而担心起来,在后头嚷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要去找吴萍!”
张弛下了楼,原本有人在楼梯间说话,抬头看见张驰,也不约而同闭上了嘴。显然吴萍的文章已经传遍了整个办公楼。他此刻对于异样的目光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到街上后,张弛打了个电话给窦方,窦方没有接,他叫了辆出租,来到窦方家,在门上敲了一会,里头也没有人。有个老大爷拎着菜上楼,说:“方方早上骑电瓶车走了。”老大爷的语气慢条斯理,这个老旧小区信息还比较闭塞,大约没几个大爷大妈会对网上的信息特别感兴趣。张弛又折返到了楼下。他等了一会,看见窦方骑着电瓶车,在马路上越来越近,接近小区门口是一段上坡路,她跳下来,低头推着车子走进小区,然后打开车库咯吱作响的卷帘门。
“你早上又去送货?”张弛跟进车库里去。
窦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把车子充上电,她愣了一会,才看见张弛。她好像给他吓了一跳似的,有点手足无措。她的眼皮有点肿,不知道是哭过,还是因为没睡够觉。“马跃一回家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窦方没精打采地说,车库里还有几箱生鲜,“上午不送,鱼和虾都死了,会被退货的。”窦方今天没有跟他撒娇的心情,她搬过来一个小马扎,坐下来打包。
张弛拦住窦方的手——换成平时,他会主动帮她把活都干了,或者逗她两句,给她点鼓励,不过今天他也没什么情绪。“别干这个了,”张弛有些心烦,“我觉得你干这个太累了。”
窦方总好像憋着一股气,“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会。”
张弛也有气,“你这几箱货多少钱,我都买了。”
“一千块,不对,一万块,你买吗?”窦方翻了一下眼睛。
“我现在就给你转。”
窦方立即把他的手机抢过来,捎带瞟了一眼,张弛的微信钱包里根本只有两百块钱嘛,“真能装。”她想起了当初张弛钱包里仅有的那两百块,没忍住露出一点笑容,人也就有点犯懒。其实刚才她在送货的路上险些跟汽车迎面撞上,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她嘴上逞强,“我们账号涨了几十个粉丝呢,最近订单也多了。我在网上听了创业导师的讲座,说头六个月,肯定是亏钱的,但是等咬牙坚持过这半年,以后就能躺着赚钱了,你信不信?”
“你这个创业导师是缅北来的吧?”
“你等着瞧好了。”窦方悄悄在张弛微信界面瞟了一眼。张弛在来的路上就把和老梁的信息删除了,窦方从他脸上也没有观察到任何异常,她暗自庆幸,把他的手机塞进自己牛仔裤兜,“手机没收了。”随即又意识到不对,问他怎么没上班,张弛随口说:昨晚没休息好,今天请假了。他要替窦方把剩下的活干完,窦方却靠在了他身上,“我好难受,”她闭着眼睛,疲惫袭击而来,“你陪我去睡觉。”“这些海鲜怎么办?”窦方琢磨了一瞬,她勉强睁开眼,看见那些之前还耀武扬威、活蹦乱跳的虾蟹渐渐变得精神萎靡,“自己煮了吃呗。反正马跃也不知道。”
第三十八章
老李骂张弛混账玩意,张弛果然做了个彻底的混账。跟窦方回家后老李发来信息,问他报告好了没有,张弛索性把手机也给关机了,之后把窦方摁倒在炕上,闷头睡觉。起先窦方并没有睡意,她还在“去找吴萍,撕烂她那张臭嘴”,或是“拍拍屁股,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两个想法之间纠结,很快她就像个疯玩了半天、累极入睡的小孩似的,微微张着嘴巴,还打起了轻轻的呼噜。
等窦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帘是拉开的,对面楼的房间里散发着颇为温馨的灯光,有人影在厨房里晃悠。张弛已经下了趟楼又回来了,他观察了一下窦方的脸色,说:“我买了饭,你饿了吗?”窦方想了想,说:“渴。”张弛把水杯凑到她的嘴边,窦方喝了两口水,盘腿坐在炕上,她脚上只剩一只袜子,另外一只早在熟睡的时候蹭下来不翼而飞。张弛在地上捡到袜子,替她套在脚上。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窦方觉得自己是个受宠的小孩,她伸出胳膊,耍赖说:“你抱我。”等张弛真来抱她时,她把脑袋抵着他的肩膀,不肯动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工作啊?”窦方埋怨地说,还有点困惑。
张弛坐在炕边,沉默了一会,说:“我爸和我妈感情不好,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分居两地,我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上大学后更少。我毕业那年他去世,我有点后悔。他以前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我想,来这工作也不错。”
窦方小心地问:“你爸是因为……”
“脑梗。”张弛说,“他那几年心情一直不太好。”窦方闻言讷讷,张弛看她,“你呢,搬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你之前说过,是在这里长大的。”
窦方撇了一下嘴巴,“我本来就不想搬走。但我那时候才上初三,没有人听我的。大姨夫听人说,南方有家医院试管手术很厉害,大姨已经绝经了,但他们还是想试试。搬过去头两年,他们基本都在到处跑医院,根本没人管我。学校的好多同学,下课后都说方言,我也听不懂,觉得上学特别没意思。不过后来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他说粤语超搞笑的,好像在看香港电视剧。”窦方提到这个有点小得意,“高中毕业以后,我就偷偷跑了。那个男的给我打电话,还傻兮兮地哭了。他成绩很好的,就是有点烦人。”
“你到底谈过多少段恋爱?”
“你不会吃醋了吧?那些都很幼稚的,根本算不上谈恋爱啦。”
“我有点同情你的前男友们。”
“你呢?”窦方嘿嘿一笑,“要是被我甩了,你会不会哭?”
张弛脸上失去了表情,他看着她,“你打算要甩了我吗?”
“我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
“你真没意思。”
张弛说句吃饭,起身走了。窦方跟在他屁股后面,找到拖鞋来到客厅,看见几个掀开的饭盒摆在桌上,饭菜已经凉了,但窦方毫无胃口。一旦头脑清醒过来,她又开始在“和吴萍同归于尽”与“拍屁股走人”这两个念头间犹豫不决。结果她手里被塞了一双筷子,张弛耐着性子说:不饿也要吃点。窦方不由脱口而出:“你不会调走吧?如果你不调走,我也可以一直待在这。再等几个月我们的店就要开始赚钱了。”看来她对创业导师的鸡汤已经中毒颇深。
张弛很肯定地说不会。
这一天的开端让窦方惊慌失措,但结束时她心满意足。窦方自认脸皮还是比较厚的,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不至于让ᴊsɢ她羞于见人。第二天窦方去找吴萍。如果她决定不走,那么吴萍必须得走。
窦方在小学校门口等吴萍。下午四至五点钟,小学及幼儿园门口是全县最热闹的地段,急吼吼的家长们早已经抢占了有利位置,滑板车和电瓶车在校门口两侧雁翅排开,非常威武。窦方目光在涌动的人流中搜寻,然后她看见了吴萍。
单纯从外表来看,你绝想不到吴萍就是网上那个“绝望的母亲”。叫嘉怡的小学生一露面就扑进了吴萍的怀里,吴萍替她抚了抚歪掉的小辫子,拉起外套拉链,把一片撕掉包装的饼干塞进她嘴里,又顺手接过她的书包。吴萍像所有溺爱孙女、耐心充裕的奶奶或者姥姥一样,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拽着嘉怡的手挤过人群。
窦方看着这老少两人,愣了一会神。在她记忆里吴萍从没有这样温柔的时候,她从前总是面色严厉,整日絮絮叨叨,她对窦方的一切都看不顺眼,但在要求抚养窦方时又表现得极其坚持和主动。
死去的记忆又开始猛烈地噬咬窦方的心。她穿过街道,挡在吴萍的面前。
吴萍最近非常警惕,她已经做好了与各路人士周旋的准备,看到只是窦方,吴萍的面色不禁缓和了点,她问窦方吃饭了没有,窦方随便把路边的小饭馆一指,“可以去那吃,我有话跟你说。”吴萍不以为然,“花那钱干什么?去家里吧,嘉怡爸妈今晚都要加班。”窦方不远不近地跟在吴萍后面,三人到了家里,吴萍把一个平板电脑打开,叫嘉怡去房间里看,自己去了厨房,开始淘米做饭。
窦方跟着她进了厨房。
“珊珊,吃排骨,还是吃鱼?”吴萍问窦方。
比起胸有成竹的吴萍,窦方显得心浮气躁,“我叫窦方,你别叫我珊珊。”
“方方,你吃排骨,还是吃鱼?”
“你为什么要在网上说那些话?”
“哪些话?”吴萍显得有些惊讶,“我说张民辉那些话,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方方?跑到这来跟我嚷嚷?”
“你没骂我是鸡?”
“你跟张弛那样的人在一块鬼混,难道比鸡好吗?”吴萍摇头,“我不能看你这么堕落下去。”
“我就愿意堕落,你能把我绑起来吗?”
“你是成年人了,我怎么能绑你?那是违法的。”吴萍心平气和,“但我还会继续揭露张民辉那些人的真实嘴脸,”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恶狠狠的,“他们都是黑社会,勾结一气的流氓!我们家今天变成这样,我必须要讨个公道。你不要小看现在网络的威力,别说他们,再大的官也经不起查。”
窦方瞪着吴萍,她简直恨死她的蛮不讲理,“你不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吗?你以为就你长嘴了?我也会说!你和孙江滔把姗姗姐害死了!”吴萍身体猛地一颤,眼睛也睁大了。“你们两个就跟苍蝇一样,整天在人耳朵旁边嗡嗡嗡,珊珊姐被你们烦死了,恨不得去跳楼!是张老师劝的她,姗姗姐亲口跟我说的,她好希望你和孙江滔都死了,她希望张老师当她爸!张老师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她,你们自己知道,你们还把姗姗姐的日记烧了,好栽赃给张老师。因为你们心虚,你们怕别人说,一对当教师的父母,把亲生女儿给逼死了!”
吴萍抬手就给了窦方一个耳光,“你胡说什么……”
窦方脸上肿了,但久违的快感刺激她继续说下去,“你们骚扰张老师,害他得了脑梗,你和孙江滔才是杀人犯!”窦方冷冷地说,“你不是整天说孙珊死了,你也不想活了?那你怎么不去赶快去死,要活着害别人?你以为整天上蹿下跳的,孙珊就能活过来吗?你以为给我改名叫孙亦珊,就可以假装孙珊又回来了?你害死张老师,你心里就舒服了,孙江滔就后继有人了?你做梦,人死了就死了,永远也没有了!”窦方最后一句简直是在尖叫。
嘉怡捧着平板电脑跑进厨房,好奇地看着两人,“奶奶,我肚子饿了!”
吴萍脸色煞白地望着窦方,嘉怡又叫声奶奶,她身体摇摇晃晃,顺着墙瘫坐在地上,忽然满面泪水,“珊珊,你为什么走了,妈妈的心都碎了啊……”
嘉怡呆了一下,转过来用拳头打窦方,“你把奶奶气哭了,坏人!”
窦方那些话让吴萍仿佛万箭穿心。她红着眼圈,嘴唇哆嗦,“方方,你还不如这么一个小孩,你说那些伤人的话,还有良心吗?”
“不管你承不承认,珊珊姐是被你和孙江滔逼的。她自己从学校跑了,张老师只是打电话叫她回去上课,结果出了意外。”窦方很难受,但她硬起了心肠,“你要揭露,我也要揭露,”她拿起电话拨号码,“我现在就报警,你和孙江滔虐待我,你还指使他强奸我,反正这一套我熟得很。”
吴萍扑过来抢窦方的手机,“你疯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窦方跟她连推带扯,“我没疯,你自己疯了。你以为就你会胡说八道?”窦方咬牙切齿,“等孙江滔也进去了,我就把你送到疯人院,你去跟疯子们讲道理吧!”
“爸爸回来了!”嘉怡听到了响动,撒腿跑出厨房。
“放手放手。”一群人在门口面面相觑,还是嘉怡的爸爸上来把吴萍和窦方分开。来人有派出所的老李、老梁,还有信访办、法院、公安局的几个工作人员。嘉怡爸爸有些尴尬地请众人在客厅里落座——他在这个事件中,也是属于比较倒霉的一个角色,因此脸上显得左右为难。嘉怡爸爸跟吴萍介绍众人,“吴老师,几位领导想跟你谈一下。”他打量窦方,“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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