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刚好是轮到弟子值守, 千掌事命弟子在此守着,作引路之责。”
齐慕晚弯着一双笑眼, 又解释道,“千掌事说, 若是有朝一日得见颜师姐前来, 我们需为师姐引路, 带师姐到山中去。”
颜渺面露疑色:“带我?”
整个宗门恐怕没有比她更熟悉舟山地势的人,千珏又为何遣人在此等候?
心中疑惑, 颜渺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 对齐慕晚道:“劳烦你了,既如此,你无需先通禀千珏掌事吗?”
齐慕晚侧身引道:“掌事已全然交待过弟子了,师姐随我来就是。”
舟山的移形印阵消散了,三人皆未用灵力助行,齐慕晚在前引路,颜渺与沈妄跟在其后,缓缓而行。
时间似乎再一次回到了许多年前,时隔多年的今日,她再一次用脚步,一步一步的,丈量了她与春日的距离。
这一次她没有走到熟悉的寝殿,而是跟着齐慕晚走入山中,在碧草如茵的地方,见到了两方坟冢。
石碑干干净净,看了便知是常年有人打理着,其中一方葬着千长宁的尸身,另一方,是千瑜的衣冠冢。
齐慕晚已不知何时退在很远的地方了。
日光煦煦,颜渺望着眼前的两方墓碑,双膝一软,屈身跪下。
沈妄跟在她身后跪下去。
颜渺俯身叩首,行过拜礼后直起身体。
她抬袖轻拭过碑上刻字,眼眶有些发酸。
“师尊,师姐。”
她低声轻喃,“你们走得太快了……怎么一眨眼,就只留下渺渺一个人了……”
风穿山林,拂过叶片时发出刷拉一片响动,也将她的话语带到山林中。
颜渺抬眼,望向如洗碧空。
她继续对着那两方坟冢道:“还好,当年之事我已查明,该让宗门所知的已尽数宣之于众,师姐曾交待给我的,希望我能做到的,我也都已经做到了。”
“至于周望舒……我既没能杀她,有关于她的抉择,我想,就交给周家来做吧。”
“如今这样,会是师尊希望看到的吗?”
“余下的,除了总是会很想念你们,我一切都好,都很好。”
她侧过目光,才朝后伸出手,竟接过沈妄递来的一壶酒。
酒开了盖子,香气飘散出来。
颜渺回过头,轻声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将酒带在身上的?”
沈妄将酒壶递到她手中:“一直带着,我想师姐总会用到。”
颜渺却将酒放在墓前,牵过他的手。
她重新看向石碑,道:“师尊,师姐,你们都曾见过沈妄的,我与他相识已许久许久了,他如今是我的,道侣。”
话音落下,沈妄挪动了一下双膝。
他跪在颜渺身侧,俯身再拜下去。
从舟山离开的时候,酒壶已空了。
天色将晚,行至山下,齐慕晚似是不舍,一路相送很远。
将要离去时,颜渺同她道别。
“我记得你的,齐慕晚,我们见过许多次,在叶障石窟时你曾为我解围过,我还未同你说一声,多谢。”
齐慕晚的眼睛亮了一下:“师姐还记得我……不过师姐,其实许多年前我们就有见过的。”
颜渺回想一下,一时未能想得出来。
她的剑法是千瑜亲传,从前在云浮宗,她曾多次代千瑜下山教习小弟子的剑术,大概也曾教过齐慕晚。
于是她只能换上一副哄小孩的模样,含糊道:“原来那样早我们就见过呀?”
齐慕晚连连点头,说出的话却在颜渺意料之外:“七年前,剑宗弟子结队游历被魔修侵扰,师姐曾救过我的。”
颜渺恍然大悟。
的确有这样一回事。
她虽修魔道,路遇不平总是忍不住出手,当年也的确在销骨山近处救过一群小弟子。
那时她魔道初成,面对宗门人时总是气焰嚣张,虽救了他们,却也顺带着瞧见了那几个弟子的剑术,句句照着破绽调侃,毫不留情面。
不想真的有人能记到如今。
颜渺轻咳一声:“这样啊,我便说在槐安镇见你起手的剑势有些眼熟……原来从前便见过了。”
齐慕晚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颜渺瞧:“颜师姐,其实关于当年之事,千掌事也曾尽力去查,只是没能……千掌事她,还有云浮宗上下,始终都是很挂念你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都想你能留下来。”
春风拂过,颜渺心中动容,面上也融化几分。
未等她开口,指节一紧,接连着,指缝被填满了。
沈妄离她近些,牵紧她的手。
颜渺心觉好笑,与他的手交叠握着,问齐慕晚道:“可如今我已修魔道,云浮宗百年来都是正道剑宗,要如何容下我这个修魔之人?”
齐慕晚顿了顿,见眼下似乎有希望将人留在宗门,匆忙道:“只要师姐答应留下,千掌事她定会想办法的,师姐虽修魔道,但仍是千瑜宗主的亲传弟子,剑术又那样出色,能留下教导弟子再好不过。”
掌心痒痒的,是沈妄勾起指节,轻轻划过她的掌心。
颜渺侧首,瞥见沈妄面上的表情依旧平静着,也侧过目光来看她。
可他收紧的指节却告诉她,他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她压下唇角呼之欲出的笑意,意味深长道:“这样啊,听起来倒的确是……”
“师姐。”
沈妄终于在旁唤她,嗓音还委委屈屈的。
颜渺再看他一眼,继续对齐慕晚道:“听起来倒是很好,我也很想念云浮宗,更是自在槐安镇,你们与其他宗门弟子为我争论时就知道,云浮宗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的。只是云浮宗百年正道,以剑安身,且不说沾上魔道会给宗门带来麻烦,宗内剑法出类拔萃者数不胜数,远无需我来教导弟子。”
齐慕晚喃喃,声音低低的:“原来,原来师姐那时候就知道……”
见齐慕晚的头渐渐垂下,神色也低落下去,颜渺没忍住抬手,轻抚一下她的额发。
她轻声安慰她道:“好啦,你我既有缘总会再见,届时你若愿意,我教你几式剑法就是。如今舟山禁制不在,我大概,也会常回云浮宗看看的。”
齐慕晚牵一牵她的手,眼瞳重又亮起:“好,师姐,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会等师姐回来教我的。”
颜渺弯着笑眼,点一点头。
夕阳红灿灿的,走出云浮宗很远,沈妄才开口,欲言又止:“师姐方才和那个小弟子……”
颜渺停下脚步,笑吟吟的看他:“你是担心我应下她的话,怕我真的答应回宗门呀?”
“不怕,师姐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沈妄伸指在她的额上点了点,“我只是想,师姐对所有人都那样好,所以他们也都好喜欢师姐。”
颜渺听出他言外之意,侧身,轻拽一拽他的衣襟。
沈妄乖乖垂首。
他接住她泛着凉的一个吻。
“沈妄,怎么什么醋都吃呀?”
颜渺低声哄他,再问道,“现在呢?还要再吃醋吗?”
沈妄抚一下唇瓣。
“还有一点。”
他坦然道,又弯身凑上去,重新亲了亲她,“现在没有吃醋了。”
天色已晚,二人没有急着回到念安山,反而在山下的市集慢悠悠的闲逛。
傍晚,镇中的市集正是热闹时候,似是赶上了春典的日子,街巷悬灯结彩,一片灯火如昼。
颜渺随意在市集的摊贩手里买了包饴糖,一走一路的咬着。
她的五感已不再需要黎荒的糖丸来恢复,吃糖的毛病却落下了,身上时常需得装着些甜味的小食。
沈妄侧首看她,眼中映出璀璨的灯火:“师姐,听闻祈年城的灯花节是中州最盛,算来庆典也在近些时日了,我们一同去瞧瞧?”
颜渺笑着看他:“好啊,那我们明日就动身。”
中洲的春典一直都有祈愿的传统,像许多年前一样,颜渺自街边的小贩手中接过祈天灯,寻了处空旷地。
灯盏升空,同发顶那轮柔和的月亮一样遥遥在天,好一会儿,顺着风飘远了。
颜渺看过飘远的灯盏,侧首,撞入沈妄望向她的眼。
草木清香绕在身畔,她望着他的眼睛,问他:“沈妄,你祈福时候,心中念着的愿望是什么啊?”
沈妄只是专注的看着她,一如年少时候他躺在她身畔,漂亮的眼睛里盛着溶溶月色。
“师姐要不要猜一猜?”
颜渺看向悬着月亮的天幕:“不管是什么,都会实现的。”
“其实已经实现了。”
沈妄牵住她的手,重复道,“不管是当年的那个念想,亦或是如今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颜渺才想将他的手握紧,传音石忽而发出响动。
她松开手,灵力注入传音石,其中传来一声带着怒的吼:“颜渺!”
颜渺皱着眉头,一双手已覆在她耳畔轻揉。
还不等她应答,传音石对面的凌雨时继续怒道:“颜渺!你要结契?你们?你要同沈妄结契了?”
颜渺听着她的语无伦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先“啊”了一声。
凌雨时喘一口气,怒意不消:“你你你,这么大的事,你肯告诉周礼竟都不告诉我和小元?要不是我来问,你是不是打算结契过后才告诉我们?”
颜渺轻咳一声。
原来凌雨时是在纠结这个。
她连安抚带解释,哄着她道:“凌小少主息怒,我哪里敢不同你说,只是日子还早着呢,我是打算去见你时亲口告诉你的。”
凌雨时冷哼一声:“好啊,我明日就要回凌泉宗了,你最好赶紧滚过来亲口说给我听。”
颜渺连连称是,又问她:“你近日如何?傀蛊的事解决的如何?”
“累得要死,但已处理得差不多了,藏在角落里的那些杂碎掀不起风浪,我已同宗门商议过,派弟子四处盯好就是。”
凌雨时应她,又不由分说道,“此次回到凌泉宗便要举行我的继任典了,你身体既已好些了,便来凌泉宗住些时日,等到我继任典后再离开。”
颜渺看一眼沈妄。
沈妄朝她眨眨眼。
“你快些应,我还忙着呢,你此前可是答应过我要来的。”
凌雨时催促,“结契就结契,你们两个一同来,我凌泉宗也不是差你们这两口饭吃。”
颜渺笑着应了声“好”。
传音石那边这才算罢休。
传音石熄灭,颜渺朝沈妄无奈的笑了一下:“本来同你说好的,但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到祈年城去看花灯了。”
沈妄只是看着她,摇头道:“只要是同你一起,到哪里去都好的。”
颜渺应他,像是轻声许下一个承诺:“好啊,那明年,每一年,祈年城的灯花节,鹤川的雪……我们还有好多时间,我们都会一起去看的。”
话音落下,她收到一声毫不犹豫的应。
“好啊。”
沈妄重新牵住她的手。
“师姐答应过我了,每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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