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文静和简昕双双松下一口气。
简昕不动声色地再退了一步,正想找个理由推脱,便见前头的方史令很是热心地又抓上了她的麻袋:“在下帮姑娘拎一角,姑娘请吧。”
“哈哈,谢谢您。”简昕只得干笑着又坐了回去。
恰是天凉,三人干脆点上了炉火。方史令优哉游哉地盖上一张烤物盘,放上几个色泽光鲜的橙子和桂圆。茶炉内热水翻滚,蒸汽腾升,携着果香窜入鼻尖。
“不知太史和姑娘平日里多是喜欢读什么文章?”方史令将已经煮开的茶炉取下,用木镊夹取了三个杯盏,依次将茶倒了半满。
与之相比,简昕和钱文静倒是显得有些许坐立不安。
简昕:“都读,不挑。”
钱文静:“不挑,都读。”
“博闻强识,广泛涉猎才是高才啊。”方史令钦佩地望向两人:“怪不得太史年纪轻轻便可等居高位,姑娘也是,想必也是出身于言情书网吧。”
没有,但是家在言情书网的隔壁。
“刚刚见姑娘都在翻阅前代史书,不知姑娘较哪一方面更感兴趣呢?”
简昕执起杯子放至唇边,以掩饰此刻的些许不自在:“读名人传较多。”
“噢。”方史令了然地点点头:“说起名人传,前几日倒是学会了一种编撰名人列传的新方法。”
“不知是?”简昕很有礼貌地追问。
“往日所读之书,多是单纯记载人物事例,一览泼洒奔涌好似流水账,今而学得一新法,叫辩证之法。”他故作高深道:“人生在世,善恶皆沾,莫要以恶概全,莫要以善偏听。”
“除此之外,便是这评议之法。撰者可在篇末择句点章,引经据典,以这典故为证,全篇概理,以警后世。”
在座二人纷纷点头。
钱文静补充道:“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善恶皆有方是人之常情。我们修史,首要是记载实事,其次便是刻画形象,两者兼具才可达到文史兼备。”
简昕抿了一口茶,道:“确是如此啊。”
“在此领域,姑娘的文章堪称在下毕生所读之最。若有机会,姑娘且常来史馆多多探讨。”方史令含笑举起杯盏,对着简昕呃方向诚心敬上一杯。
钱文静:“……”
简昕:“……什么文章,我何时写过文章。”
“嗐,姑娘就莫要装了。”方史令拎过茶炉将她的杯盏续上:“在下不才,上周太学的刑侦科周考位列甲班第二。姑娘究竟是何人,在下方才便猜出来了。”
言罢,他又举起杯盏对向钱文静:“多谢太史成全,能与二位同列当真是下官的荣幸啊!”
“……”
第17章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知那纸现下还在太史手上否?其中引注的几处典故实在是先前未所闻,还望姑娘能讲解一二。”方史令殷切地望着两人。
简昕试探道:“呃,您看完之后就没什么其他想说的吗?”
他捋了捋胡须:“有哇!当然有了!”
“姑娘才思敏捷,学识甚广,三代至今无有缺漏,指评责抨皆有理有据。”方史令郑重点头:“骂得好啊!”
言罢,又意识到有些不妥:“哦,此处并非指人,单是指姑娘的文采。”
钱文静轻咳了一声打断他:“方太史,此事甚危,且知者甚少,莫要外传。”
“自然,自然。”他连连点头,又对着简昕道:“姑娘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事情咱几个同僚顶多也只敢到宫外私下聊聊,你说你直接给写纸上,还让猫给叼了。”
“还好是让我捡着了,不然我大梁恐怕又得失去一个……”方史令忍不住庆幸,话说到一半又恍然觉得冒犯,讪讪止住。
简昕双手执起杯盏:“多谢史令的救命之恩。”
方史令同简昕对酌一杯后,摆手道:“姑娘客气,不知姑娘在绣衣楼担任何职?若在下平日有惑,可否自行前去请教姑娘?”
“平日里工事较为繁杂,恐是没办法尽心招待。”简昕朝钱文静递过去一个眼神:“表姐自小便在舅父的栽培下长大,懂得的自然也更多,史令不若直接找表姐,许是更加方便。”
钱文静接过话:“虽是近日繁忙,但我身为太史令,自然也是要抽出时间为大家解难的。”
读出简昕话下的拒绝之意,方史令只得颇为遗憾地点头:“那就麻烦太史了。”
两人干坐在那听着方史令单方面输出了半天,眼看着就要到守卫轮班的时间点,简昕赶紧起身告辞。
她抡起书:“我还有事,先走了。”
“诶。”方史令站起身来:“这麻袋看着得有半个姑娘重,不如在下帮姑娘拎一段路吧。”
简昕挥手拒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不用,史令日理万机的,您去忙吧。”
钱文静也伸手拖住他的衣袖:“是啊,如今这史馆内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开交,方才闲坐半日已是破格,方史令还是快快回到工位上去吧。”
见简昕步履匆忙,越走越远,方史令只得赶在简昕的背影消失前高声嘱咐:“姑娘,记得多来史馆坐坐啊!”
*
前朝布局甚广,但好在从史馆通向甘泉门的是一条单向道,简昕很是顺利地赶在换班前回到了甘泉门。
门口那两位兄弟也很是热心地上前帮她拎过麻袋:“你先抓紧进去,这东西我俩晚点再帮你送过去。”
简昕没有推辞,毕竟背着这个目标太大且不说,实在是不便于她行动。
“谢谢啊,有机会请你们吃饭。”她客套了一句便捞起衣摆准备原路返回。
可能是今天大凶不利出门,人衰起来喝水也能塞牙缝,这头她才刚跑了几步,恰好撞上了正从御书房里走出来的季柕。
自打早朝恢复正常后,那些个朝臣不知是被关了几天后打通任督二脉了还是如何,近几日的工作热情异常高涨,光是一日的奏折就能堆满他两张桌子。
且呈上来的东西也都是新奇得很,大多都是恳请朝廷批款新建某样新工程。
因得国库有限,近几日他除了得处理日常政务外,还得需着急各部大臣商讨先是批下哪些项目。
彼时他刚同工部尚书商讨完,准备去甘泉宫用膳,刚出门便见大门处猫着身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
“站住!”
男人清朗而不失威严的声音猛然从背后传来,惊得她陡然脚下一绊,踉跄一步后更是弓着身跑得更快了。
“来人,将她带过来!”
只听得一片浑厚有力的应和,身后紧接着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臂弯倏忽穿进来两只手,轻轻一提,她整个人便瞬间悬空。
两个手执长矛的莽汉提溜着她走到皇帝面前,余光瞥见门口的那两位兄弟已经‘唰’一声将她的包裹甩出了门外,鹌鹑似地死死埋下头。
两双臂膀稳健有力,束得人动弹不得。她也拼命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飘下,将她的脸遮住,直到低垂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双镶金纹龙黑靴。
一边的赵正德凌冽着眉眼上前,厉声呵道:“何人胆敢擅闯甘泉宫!?”
“……”
从季柕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可单是打量了这一身不俗的配饰和衣装,一股熟悉的不祥之兆便迎面袭来。
他咬了咬后槽牙:“将脸抬起来。”
简昕顺从地抬起头。
赵正德:“……”
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当确确实实看到这张脸亮在面前时,季柕还是没忍住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皇后,挺能溜达啊。”
简昕:“还行,还行。”
架着她的壮汉一听这称呼,心下一惊,生怕自己没个轻重多有冒犯,忙不迭避嫌着抽回了手。
腋下陡然一空,猝不及防失去支撑的简昕猛然跌倒在地上。
“你当真不知道朕放你宫门口的那两个侍卫是什么意思吗?”季柕只是淡下脸看着,声线陡然冷了下来:“还是你觉得前几次朕没把你怎么样,你就真当朕是只纸老虎了?”
“臣妾不敢。”简昕调整了跪姿,顺从地回道。
面对封建权柄大男子主义,特别还是这种王霸级别的,她有再硬的骨头也不敢拿命杠。
“朕看你是敢得很吧。”季柕自上俯视着她:“未有准许不可私自出后宫,这条规矩,皇后入宫时没曾学过?”
“回皇上的话,学过的。”
“嗯,是学过,只是没学进脑子。”他背过手,好整以暇问道:“那皇后方才是从何处归来呢?”
“臣妾是刚走到这就被您发现了,还没来得及出去。”
扭曲事实,减少伤亡,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而如今的她在季柕那显而易见的可信度为0,简昕只听见男人极度不屑的冷哼声在头顶响起,随后便朗声询问那两个站在门口的体院兄弟。
“皇后几时出去的?何时回来的?去往了何处?”
两人立即摇头:“回禀皇上,属下未见到皇后出去过。”
季柕微眯起眼:“当真?”
两人又疯狂点头:“嗯嗯嗯嗯。”
“……”
“朕现在当真不知道是要感叹皇后势力甚广,还是可怜皇后尽数找些不入流的货色了。”季柕扯了扯嘴角:“既然未央宫关不住皇后,那便关来甘泉宫吧。”
“嗯?”
简昕没忍住仰起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季柕平淡地对上她的视线,对着边上的人吩咐道:“将朕寝宫边上的那一处侧房收拾出来。”
“今日起,不准皇后再踏出半步。”
第18章
话音落地,季柕收回视线,旋身向甘泉宫走去。
而简昕又重新被两侧的人提起来跟在他身后,直至被送进了一间装横华丽但许久未有人居住过的屋子。
背后的房门在她堪堪站稳时骤然阖上,简昕揉了揉刚刚磕疼的膝盖,转头环视周身的环境。
虽说是偏殿,但看这龙凤雕云大金顶和工笔彩绘花鸟屏,放眼望去皆是价值连城的宝贝,除了占地偏小外,其余可以说是丝毫不输未央宫。
她头疼地扶额。
若是在未央宫也罢,至少还有个芙秀能帮她办事,平日里倒也还算是有些许自由。现在被关到皇帝隔壁,未来几天怕是麻烦了。
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许是为了避免她再翻窗出逃,季柕在每扇户牖后都安排了足够的人看守,每日除定时送膳的宫人外,其他人皆禁止出入。
好在书架上摆来装饰的书还能够她自我消遣一段时日。
但也仅仅只是几日。
她将最后一本书翻完,从书桌后站起身走至窗边。
还未等她触碰到窗槛,两柄锋利的长矛便猛地斜亘在窗前。
“陛下有令,还请娘娘安生待在屋内。”其中一人目不斜视,扯着粗粝的嗓音道。
简昕试图伸伸手将其挪开,但这两人气力实大,两把长矛纹丝不动。无奈,她只得蹲下身,找了个差不多大小的空隙将自己的头伸了出去。
那人冷不丁瞥见自己的胳膊肘下长出了一个脑袋,默默往边上挪了挪。
“别走啊,过来本宫跟你说个事儿。”
那人撇过头:“皇上有令,不得擅自与娘娘搭话。”
“皇上现在不在,你跟我说话他又不知道。”简昕直接上手扯过他的袖口:“过来,本宫有事要吩咐你。”
他疯狂摆手抗拒,一时间都顾不上尊卑礼节。
前几日在场的人都亲眼看见了被发现与皇后私下有关系的那两个守门卫的下场,从最清闲的职位一夜沦落至马粪郎,且调期足足有一年,实在太惨!
“娘娘就放过小人吧,小人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容易的啊。”那侍卫哭丧着脸,转头向站在另一侧的工友递去求救的眼神。
“……咳。”工友成功接收到讯息且背过头就当没看见。
“你下午换班的时候,帮本宫将未央宫的大宫女叫来就行。”简昕不依不饶:“叫过来,之后本宫就去扒南边那扇窗户,不然一直死缠着你。”
“娘娘,小人进不去后宫的。”
简昕恨铁不成钢:“你这死脑筋,男的进不去,你叫个路过的宫女帮忙进去传个话不就行了?”
“事成之后,本宫再给你额外的报酬。”
“不行。”侍卫还是坚决摇头:“若是被皇上发现,别说报酬,小人脑袋都保不住。”
简昕梗着的脖子酸涩不已,见劝说无果,只好先将头缩回去,暂且想想别的方法。
炉火上放着刚烧好的茶水,她拎过茶壶,盘腿在正中间的纯丝手工地毯上坐下,茶盖掀开摆在面前,由着白茫的烟雾蒸腾而上,迷蒙了视线。
浓郁的茶香扑鼻,她借着腾起的热气暖了暖掌心,支手呆坐着,直到送膳的宫人准点敲响了房门。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响,铜锁被取下,推开门的是一位身着襦裙的年轻宫女。
往常都是一位哑嘴的老嬷嬷,今天这个倒是前几日没见过的新面孔。
简昕没多想,朝她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空地:“放这儿就行。”
那宫女依言踱步至简昕面前蹲下,打开食盒的盖子逐一将菜品取出。
简昕望着她的动作,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怪异。
这人的手指纤细,肤若凝脂,白皙细腻,唯有左手的掌根处有一块凸起的老茧。虽把不准这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但绝不会是经常干粗活的普通宫人。
那‘宫女’继续端着碗筷,动作缓慢且生疏,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她每次端起瓷盘时都会重重磕上食盒的边壁,制造出极大的一声动响,再重重搁至地面,几次险些将汤汁洒在这价值不菲的地毯上。
简昕挺直了背,不动声色地往后倾了倾,戒备地打量起面前的人,脑海中闪过无数狗血宫斗桥段。
想来她一个深居后宫多年的摆设皇后,前三年无凭无依也能安稳苟过,太后不亲皇帝不爱的,属实也没有加害的必要。
如此百般折腾,还敢在皇帝眼下换人,若没有歹意,那大概率便是有求于她。
简昕静等着,果然,不到片刻她便压着嗓音开了口:
“同学你好,我是音院的。”
哦,自己人啊。
简昕紧绷的肩膀陡然一松,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你好你好,人文学院的。”
“我知道的。”她继续加大了手上的动静,借此掩盖两人的交流声:“领导从体院那知道了你现在的处境,特意安排我过来慰问一下。”
“组织有没有商讨过解救我出去的办法?”简昕两眼汪泪,满怀希望地握住她的手。
“呃这个。”她十分尴尬地将手抽了出来:“就是目前没什么办法,所以才让我来慰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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