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药收进掌心,认命般地做好热脸贴冷屁股的心理建设,踩着步子走到季柕面前,轻咳一声。
彼时的季柕正在细细观察分叉口处的两条路,比对着一会儿该走那一条,便感觉到边上突然过来了一人。
一只如白玉般无雕琢过的纤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摊开手掌:“你那心系老板的下属让我交给你的,叫你赶紧擦个药,别总是有病装没病的。”
季柕垂眸睨了一眼,伸手将其推开:“朕不用,这点都不算伤,过一夜便能好。”
文学院去年才刚和心理学院联合完成了一项课题——“论‘白莲花’人设类型形成的社会背景及其个人潜在心理问题的研究”。
简昕最怕的就是这种人,总喜欢自己藏着舔舐伤口,别人问起便是一副‘我没事我很好’强壮坚强的模样,一个不留神就能被某些外部因素带跑偏,从此在花艺修习师的道路上策马狂奔。
她们统称这类人为“白莲型社会人格的最大潜在用户”,进化率保持在60%,危险系数高达99.99%。
“叫你涂你就涂,你别磨磨唧唧的比我还娘。”她决定直接打断施法,剥了瓶盖用手指挖了一勺,一把扯过季柕的胳膊,撩起他的袖子便粗暴地上手抹。
“!”
季柕一个猝不及防,手臂上便陡然多出了一块清凉,紧接着就是一阵温热,细滑的掌心在手臂上摩挲,止不住的燥意渐生。吓得他当场僵直在原地,绯红瞬间爬上了耳垂:“你你你,男人的袖子是能随便撩的吗!?放手!你让朕自己来!”
简昕用手掌贴合着他的皮肤,就那一点的药膏三秒就直接抹得不能再匀了:“你话可以说得再慢点,脸我都能给你涂好了。”
说罢,当即甩开他的胳膊,一秒都不愿意多握着,将盖好盖子地药膏扔进他怀里:“留着,还难受就自己涂,刚刚怎么帮你涂的这么精明的脑子肯定看一眼就学会了吧?”
“朕又不是傻子!”季柕忿忿地将药膏攥进手里,脖颈的粉红一路攀升至双颊,紧抿的双唇红得快似要滴血:“你退后!跟朕保持距离!”
虽然是在叫她退后,但自己后撤的步子倒是一点没停。
简昕正准备好好嘲笑一番,便听一阵悲凄的嚎叫突然接二连三地自林间深处响起——
“嗷呜——!”
嘹亮的叫声惊飞了一群栖息在周边的飞鸟,幽暗的几团黑影成群地自几人头顶掠过,带出羽翼划破空气的响声。
溪边的几人纷纷站起身,面色严肃。
“皇上!应当是狼群的大部队来了!”
季柕也瞬然恢复了冷静,热浪般的燥意眨眼间便从全身退却,他将药膏塞进了衣袖,沉声吩咐道:“衣服上染了血的都将衣服扒了,即刻过溪,每四人一队分散开跑!快!”
见面前的铁卫都已经开始扒着里衣,他转身挡在简昕的面前,此刻也管不及男女有别,扯过她的胳膊便向溪水的另一岸奔去。
简昕瞪大了眼:“诶诶!这水不浅的啊!”
“不浅正好,过一过水,把身上的味道都洗淡了。”
他带着简昕一脚便踏进了这直没过大腿的溪流中,四溅的水花狂乱飞舞,不出几步便将她整个下身都染湿了个透。
待上岸后,简昕还没来记得抹去面上沾染的水渍,只感觉到身侧的季柕莫名地顿了一步,盯着她一阵上下扫视。
皱眉摇头:“不行,还不够。”
简昕:“?”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见男人当即蹲下了身子,掬了一捧水从自己头上淋下,又一捧直直朝着她身上扑来。
“啪”的一声,浇了个透。
她这边刚想抬起来擦拭脸上水渍的手,还未触及面上,便又被一道遒劲的力道锢住,拉着她便开始一路狂奔。
擦肩而过的空气带动着飞速旋转的气流,刺骨的寒意瞬间沁入四肢,冻得她的牙齿都在不停打颤。
“你这是在借机报复吧!就那么一点水能洗掉多少味道!?”简昕恨不得在他的耳边咆哮:“你脑子是不是有泡!这种敌我皆伤的行为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皇后还是不要说话了,保存好体力,朕不想一会儿再背着人跑。”
那种跑瘫了还得要人背的丢脸事情当然不可能是像她能做出来的事情,简昕一路咬牙跟着跑了好几公里,一行人才在已然不知何处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皇后的体能可以啊,倒是让朕有些开了眼了。”季柕停靠在一侧的树干上,轻喘着气,望向简昕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前所未见的欣赏。
实际上她已经快要死了。
“我……呼,你……”简昕撑着双腿,面部表情几近狰狞,一手指着面前的男人,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来皇后呆在这宫里,深居浅出,还是没有少过锻炼的。”
简昕踉跄着直起身,开始神志不清,口不择言:“你……闭嘴,我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就烦。”
吓得旁侧一路跟着的两名铁卫当即加紧了双腿。
季柕这次倒是罕见地没有生气,只是伸手摸着鼻尖走到她边上,伸手将自己的披肩解下,转而盖在了她的身上。
表情很不自然地解释道:“朕刚刚可不是故意泼你水的。只是朕的身上还留着血腥味,想着给自己洗一洗的同时正好顺手也再替皇后掬一把,这样比较保险。”
简昕毫不客气地将披肩一拢,皮笑肉不笑:“谢谢你哦。”
他摆摆手:“好说好说。”
“内个……”一侧的铁卫突然弱弱出声。
“嗯?”
只见面前二人齐刷刷向他看去,两道毫无感情的视线盯得他瞬间毛骨悚然。
虽然知道打扰帝后打情骂俏是作为下属的失职渎职行为总则第一条,但有一件事情他不得不提醒——
“属下听到了一些声响。”
“……”
在场几人瞬然静默。
悄然无声的空气在月下流动,除了那熟悉且时疾时缓的簌簌林叶和虫鸣,几人都能听见一道细弱的,均匀的轻鼾声,隐匿于其中。
简昕:“这一晚上还没完没了了是吗……”
“听着应当不是什么大型野兽。”季柕闭着眼细细听辨了一番,片刻,挫败地睁开眼:“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
他朝着铁卫示意:“在朝南方向。”
“是!”
那两人低低应下,旋身对准了南边方向的那一处灌丛,不动声色地抽出了佩刀。
季柕和简昕踩着轻步跟在两人身后,眼看着闪烁着寒光的刀尖撩开错生的枝杈,其后的景象在众人眼底愈渐明晰——
远处一颗高挺枝粗的树根边正酣睡着一只体型中等的野狗,而向上望去,枝间那盘腿入定,双眼却一瞬不瞬死盯着树下的那抹熟悉身影,
赫然是袁西!
第39章
四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走在前边的铁卫将刀收了回去, 扒开树枝走上前。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不出一刻便将树下的那只野狗惊醒了,当即四肢撑地立其身,朝着面向而来的几人狂吠不止——
“汪汪!”
因狂躁而乱跳的身子在铁卫站定在一步之遥时陡然停住, 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它完全笼罩住,一身朔气裹挟着寒光, 比天上那轮半月都要冷冽。
两人一狗两相对视片刻, 方才挑衅般的嗷叫瞬间变成了从喉间挤出的呜咽。
那狗又鼓着胆子原地吠了几声,龇着牙泛起呼噜,一股腥臭的味道瞬间自它嘴总弥散开来。
“去!”
一声粗粝的呵斥响起, 陡然将那狗吓了一大跳, 原地蹦起半米高, 滚落回地面后赶忙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边逃还边不死心一直回头怒叫着, 骂骂咧咧地不一会儿便没了身影。
一直在闭目入定的袁西方才便被树下的动静惊地睁开了眼, 微不可察地转动着头, 垂眸观察着下边的动静。一直等到那只守了他整整一天的野狗走远后, 提了一天的气才终于松了下来。
季柕踱步上前, 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的人。
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单单看着。
袁西同他面面相觑, 这张熟悉的俊脸来得恰是时候,在他此刻看来是万分的亲切,比冬夜的炭炉还要暖, 比夏日的凿冰还凉, 一天的奔劳和提心吊胆都在此刻终于落下了心。不知怎么地,双目腾然泛红, 鼻尖涌入一股酸楚:“……嘤。”
季柕的眉角抽搐:“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还不赶紧给朕下来!”
袁西瞬间将迫然待出的湿意重新憋了回去, 三下五除二便撑着树干从上边滑了下来。
简昕跟着走上前,一看到这张小脸上红痕未褪的双眸和狼狈的印子,一颗心瞬间便软了下来:“你怎么在这啊?我不是只叫你去抓野兔就行了吗?”
“属下骑至一半,那马看见一处野生的甜菜丛便怎么拉也不肯走了,属下便只好走着路过去,没料到这林中,还有野狗……”袁西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属下知错,叫皇上和娘娘担心了。”
说罢,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皇上和娘娘是特地出来寻属下的吗?”
“没有,路过。”季柕硬绷着语气,冷冷的声音好似铁刃击碎了坚石。
眼看着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瞬间划过一缕失望的暗色,简昕莫名心下一揪。
“你闭嘴,边儿去!”她直接抻手将季柕推开,一把扯过袁西的胳膊,上下四周打量着他的外身:“没事吧?受伤了没有?”
他乖巧地摇头。
简昕放松地呼了一口气:“那就好。”
被猝不及防推至一边的季柕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瞧着简昕对袁西那一股嘘寒问暖的劲头,又看看被冷落至一边的自己,心下登时堵上一口气。
他是九五之尊,从来都站在中心,从来都是焦点!从未有人如此忽视他!
他强颜欢笑,倔强的食指对准袁西:“你小子别给朕矫情。”
简昕立马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不会好好说话就不要说,对着一个小孩都能这么刻薄,真有你的。”
闻言,季柕先是一愣,而后不可思议地怒斥:
“皇后!这是你面对朕应当说的话吗!?请端正你的态度!!”
“我就这态度怎么了!?”
简昕一开始的护崽情节在对面激动的情绪刺激下陡然变质,心底积压许久的怒火也瞬然如烈火燎原般烧了起来,当下的输出比季柕只多不少。
“朕好心带着你逃跑,你就是这样感谢朕的!?”
“临跑前那一捧水是谁泼我身上的!?”
“朕都说了那是在给你洗一洗味道!”
“你当我三岁小孩呢?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好,不说这个,那一开始让我睡地板的是不是你?后来让我徒手抄书的是不是你?再后来关我禁闭的是不是你?”简昕回指着他,开始一条条列举他的罪状:“你自己好好想想你是怎么对我的,再来思考我究竟有没有必要装着服服帖帖的态度来伺候你!”
季柕也开始逐渐上头。
“这假山是不是皇后自己硬要爬的?这前朝是不是你自己偷偷闯出去的?这朝中大臣是不是你自己在暗中勾结的?朕没赐你的死罪已是开了大恩!”
“笑死,你敢赐我的死罪吗?”简昕乐地笑出了声:“你不敢真的动我的,我就爬就闯就勾结了怎么样!?”
“朕一直在让步,皇后却步步紧逼,一定要将朕和皇后你自己一同逼上绝路吗?”
“要怪就怪你打一开始就给我下脸子!你是皇上我还是皇后呢!你给我应有尊重了吗!?”
“方才遇狼群,朕第一时间便拉着你跑,你现在身上的这件衣服都还是朕给你披上的!”
简昕怒火中烧:“那临跑前的一捧水是谁泼我身上的!?”
季柕破罐子破摔:“对!是朕!都是朕的错行了吧!!”
铁卫二人:“……”
袁西:“……”
见还有要继续吵下去的势头,三人立马上前将两人隔开。
“娘娘莫要生气了,来喝点水。”袁西将自己腰间还未喝过的水壶取下,扭开盖子递呈上前,企图使用师父先前所传授的据说在他和皇上垂髫辩驳时常用常有效的饮水封口法。
简昕连连深呼吸,捞过水壶猛灌下去,企图用冷水压下胸中还在腾然燃烧的怒气。
这头,铁卫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季柕走到一旁的树下,背过身顺气:“皇上莫要动怒,俺娘都说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晚点反正都能和好的事情何必现在要焦心焦肺呢——哎呦!”
话刚说完,便被另一人隔空从后踹了一下屁股。那人先是朝他挤眉弄眼暗示了一番这句话有多不合时宜,然后又转过脸,对着季柕谄笑道:“皇上莫怪,多大点事儿啊,咱不动气。”
季柕一手紧紧捏着自己的眉间骨,气地牙根子都在发颤。半晌,才在强大的自我心理调节控制下堪堪平静了下来。
再睁眼时,那一瞬仿佛世间万物抽去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面容倏忽苍老了十岁。只见他缓缓抽出自己被搀扶着的胳膊,一边摆着手,神情恍惚,如喃喃自语般道——
“女人,太恐怖了。”
*
直到估摸着双方当事人应当都已经平复好心情,三人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带着两人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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