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几人看似好像在专心干着手上的事,实则两耳已经高高竖起,亟待简昕开口。
“没什么大事,就是去那边寻几本书来,结果找着太多,就干脆在那定居了。待她将书都看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她长话短说,淡淡道:“这段时间我先暂且替她管着这儿,你们若有惑可直接来找我,我不在就托人送信给未央宫。”
“之前跟在钱大人边上的那位小侍女可在?”
“我我我在这!”
一双小手自一叠书山后高高举起,紧接着,一个扎着小辫,面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艰难地将头露了出来。
这是钱文静前段时间刚收来的一个小徒弟。之前闲来听她提起过,是在街边的一家书坊里捡的,后来便干脆直接带在身边,手脚伶俐还能帮忙干活。
简昕之前同她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一来钱文静这徒弟收得时间并不长,二来她每日来这都似赶集般忙得团团转,只是闲来看到过几眼,并没有过多关注。
现下这么一看,钱文静那臭女人倒是跟季柕那个不闻其名的旧友有个同样毛病。
养孩子只养一半,手里盘说丢就丢。
无奈,又无可奈何。
简昕扶着额头,冲那少女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好的娘娘,我这就来!”
少女模样可爱,性格更是活泼,满身活力地朝她小步奔来,脑袋后边的辫子左右一翘一翘的,甚是招人喜欢。
简昕将她带到屋外那间四壁成空的茶亭,拍了拍蒲垫,叫她在自己边上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你师父同我提起过,但我没太记清楚,不好意思。”简昕耐心地问道。
少女的坐姿端正,两手放在腹前,恭敬回道:“回娘娘的话,小女名唤采蝶,家住东街左数第二户,家中三口人,父亲卖豆浆为生,母亲是专门帮人照顾刚满月的婴孩的。”
“好,采蝶。”简昕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你那师父一见着喜欢的东西便走不动道,人现在赖在江淮不想回来了。日后我会常来史馆帮忙,你就暂且跟在我身边。”顿了顿,又道:“你师父可有说过什么安排?”
她知道钱文静现下是在着手改革史馆内的工作流程和体制,毕竟人多难免杂乱,天天将这亮亮堂堂的大厅铺成这么糟乱的模样确实不成样子。
采蝶回忆了一番:“回娘娘的话,师父都有专门记在一本册子上的,需要小女现在拿来吗?”
“拿过来给我看看吧。”她得知道现在是改到哪一步了,才好趴着将钱文静撒手撇下的地都擦干净。
面前的女孩应下声,起身跑进馆内,不一会儿便抱着一叠东西踉跄着出来了。
直到那一叠被放在了她的面前,简昕仍呆滞地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有这么多?!”
“师父说改制的过程也是不可不记的一环。”采蝶将其中两本书单独抽出,分开介绍:“这两本是师父专门用来记录进度的,其他十本都是详细叙记改制过程的。”
简昕呼吸一窒:“谁记?”
采蝶看向她的眼神很是诚恳:“师父不在,便只能辛苦娘娘了。”
“……”
简昕将本子撂下,转身朝外走去:“还是去求皇上将你师父从渝城抓回来好了。”
“诶,娘娘等等!”采蝶慌不迭跟上来,将简昕拦下:“我可以帮着娘娘一起的!师父在此事上倾注了很多心血,其实大致的都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后续的事情都很方便的!”
“娘娘尽管放心,小女跟在师父身边的日子虽不长,但还是学了不少东西,定能帮得上忙。”
少女的神情真挚,言辞恳切,带着难得初生牛犊的干劲。
简昕盯着她的脸欲言又止好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
她一直很钦佩钱文静身上的那股劲儿,不论是专业素养还是个人习惯,平日里不论遇上多难应付的事情,一到书桌上,完全能抛却所有困扰全身心投入自己热爱的事物。
这次突然递交辞呈,想必是找到了更为有激情的方向,在与京城的官务相比较后最终取前弃后,也是有她自己的考量。
之所以不给她写信,想必也是知晓自己在这不上不下的事,本不想给她找麻烦,但又狠不下心割舍。
简昕抿了抿唇:“我没你师父那么拼命,日后你会较之前辛苦很多。”
采蝶点点头,欣然应下。
“我很凶的。”
“娘娘不凶的。”采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小女听过娘娘来史馆讲课,娘娘人很好。当时小女交过一份作业,自知疏漏颇多,但发回来时就见书上的纰误都被娘娘耐心圈出来了,足足三十二处,那日的小女受益颇多!”
当初钱文静硬性要求她每周布置起码一份作业,只是史馆众人每周交上来的东西确实是各有各的烂,但烂成不过百字便能错到三十几处的,简昕的印象当真是深刻得不行。
如此一提起,她的记忆瞬间就被拉回到了那痛苦又折磨的一夜。
暮深露重,芙秀都熬不住睡了,她却只能点灯鏖战至天明,一整桌的文章满是圈圈点点,红得比针还扎眼。
生理极限和精神极限双重折磨,那是她自高考后再也没受过的委屈。
“罢了。”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转回身朝馆内走去。
没了她看着,这个地方真的会完蛋的。
第85章
未登其位不知其苦, 不为其事不知其艰。
钱文静这座位好似有着一股特别的魔力,只稍沾上半个屁股瓣,便能瞬间化身陀螺转个不停。
白日上班只不过就比早朝晚了半个时辰, 下午还得等到饭点才差不多能结束。
更别说从早到晚因为各种事情围在她身边问个不停的史官史令,加班晚点都是家常便饭。
简昕只是堪堪在这位置上坚持了不过三日, 夜里就已无数次咬牙切齿地梦到自己亲手将人从渝城捉回来的场景。
那当真是, 午夜梦回都能将抱枕当作真人狂锤一顿的程度。
这日,季柕破天荒地拐来了未央宫,只是这脚刚踏进不过一小步, 就险些被这屋内冲天的怨气怼得直接原路返回。
一直注意着室内的芙秀在季柕出现的那一刻便立马有所察觉, 立即目不斜视地轻咳一声, 挪着小碎步到桌边, 保持着嘴型话语囫囵:“娘娘, 皇上, 来了。”
简昕没有收敛情绪, 紧绷直跳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会爆炸, 锐利的视线如尖刀直接就向门□□去, 匿含的杀气比身经百战的武将还要有压迫。
将季柕盯得心虚后撤,刚踏进去的脚直接就收了回来。
他的身形高伟, 站在前头便将视线给全都挡了全。跟在身后的赵正德不明所以,险些同陡然后退的季柕直接撞上,慌忙后撤几步拉开距离, 茫然疑惑:“皇上?”
季柕的脊背僵直, 声音也绷成了一条线。
“……朕突然想起来御书房内还积压着事情没处理,这件事你留下来同皇后说, 朕先赶回去加个急。”
言罢,不等赵正德反应, 顺了个弯从他身侧绕过,匆匆朝外走去。
脚下的步子凌乱,腰间几块坠玉珠玑作响,一手抚在腹前,一手背在身后,慌乱昭彰的背影不过倏而就消失在了拐角。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瞬息间只剩下赵正德孤零零一人。
“?”
他莫名其妙地转回头,正摸不着头脑,一个不设防,直接就同冷脸的简昕对上了视线。
“……”
“——扑通!”
赵正德将拂尘往胳膊肘上利落一甩,恭敬地跪地叩首:“奴才参见娘娘,娘娘千岁!”
室内的芙秀遥遥提醒道:“公公,跪太快啦!您人还在门外,娘娘视力不甚良好,认不清您是谁的!”
简昕;“……”
赵正德咽了口口水,磨磨唧唧地站起身,小心跨进门后不过几步,又重新跪了一遍:“奴才赵正德,拜见娘娘!”
还是同简昕差着了一条鸿沟。
芙秀朝屋内二人看了一圈,又瞧了瞧门外,看似无人,但只稍细看,便能见大门右侧底下不过三寸之处,隐隐露出来明黄的一角。
“门外,偷听,没走。”她用着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简昕闻言,周身肉眼可见地敛了戾气,微微低下头掩饰,声音轻柔但不失力量,蹲在殿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公公找我什么事?”
赵正德心下也是焦急,一手薅着拂尘,同样不知所以地看着她:“奴才不知道啊,皇上方才走得急,也没同奴才说过是什么事啊!”
简昕:“……”
蹲在门口的某人:“……”是总觉得忘了什么。
她这几日被那一馆子的人缠得糟心不已,抽不得余力再同旁人开玩笑,揉了揉眉心,语气加重,意有所指:“那就劳请公公先去门外找皇上问个清楚再回来告诉我吧。”
言简意明,吐字清晰,是对谁所说的,不言而喻。
不过一会儿,极有自知之明并自觉‘去而复返’的季柕迈着优雅的步子重新缓缓踱了进来,神色坦然地站定在桌前,好似先前什么都未发生。
简昕早在季柕走出来时便从座上站起身来,意思意思地迎上前几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拙劣且生硬的表演。
就在他第五次将漫无目的打量的视线移至椅后的那张屏风,状似津津有味实则尴尬不已时,简昕才好心地出了声:“皇上国务繁忙,突然来未央宫,不知是有何吩咐?”
语气硬邦得可以。
听得芙秀和赵正德都不由地将脑袋低下了几分。
季柕悠悠转过身来,看向她的眼神十分费解。
不过是当时没忍住不小心多调侃了几句,怎得这气还给憋了这么多天没消。
“并非什么大事,只是下月中旬便是太后生辰,今年同样也是交由皇后来办。”他一手抵在唇边,状似无意,眼睛却一直在她身上没离开,“只是恰好顺路,朕便过来同皇后说一声。”
简昕没着急应下,一手给他指着面前这比他那张都不逞多让的堆满了东西的书桌,麻木着脸。
纸书累叠成山,脚边还有一摞放不上桌而暂且搁置的。三四支岔了毛的笔被扔在一侧,边上几管被用空了的墨水笔芯。
一切尽在不言中。
季柕摸了摸鼻子:“不用看朕,这后宫里只有你一个人,那朕总不能叫太后自己去操办吧?”
一大把年纪了,过个生日还得自己费心费脑,传出去叫人听了未免太不像样。
简昕的目光幽幽,携着一股顶天的郁怨。
没人应答,他这话头空悬着,实在叫边上几人听着心惊胆战。
他被这双眸子盯得无法,只得再退一步,颇为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若是实在抽不得空,便直接按照去年的来也行,晚些朕多补给母后一份诞礼就是了。”
反正太后本就不怎么在意这些虚礼,每年设宴都不过是为了应付下那几个最重表面功夫的人,免得日后闲来便被揪着说道。
简昕不依:“就算是按照去年的来做,届时的账目不还是要摆在我的桌上?一笔一笔叠加上去,这工作量也没比重新做要少上多少。”
“你也没空,朕也不得闲,那要如何?”季柕无奈地摊手。
问题就在宫内人手极缺。每逢佳节吉日,不说宫中披甲的侍卫都要被喊上阵给宴殿簪花洗帘,就连他一个皇帝,走半道上有时还要拿张抹布将一路走来的窗槛顺带着抹上一次。
前几日他念在南下几人辛劳,便都给放了小假,一时竟忘了后不久便是太后的四十大寿,幡然顿悟忙派遣了人去瞧,偌大的礼部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
这礼部的人不在,就更没有能帮上忙的了。
“皇上莫要总将事情揽给自己,群策群力方是成业之策。”简昕也是被季柕这个臭毛病搞得头疼:“皇上麾下有贤才者数,几年来皆是明珠蒙尘,囚在朝廷之上,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施展拳脚之处。反观那几位肱股之臣,日夜伴与君侧,反反复复不过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不注新鲜血液,不予适时之机,又何来河清海晏、脉脉相传一说。”
整日只知道这也做那也做,永远给自己打工得最勤快,还连累着她如今也要受无妄之灾。
要不说他是生错了时代,这等社畜岂是她等宵小之辈奋斗几年可以匹及。
“前朝得了闲的大臣不会在少数,都是一顶一的人才,皇上尽管吩咐便是。”简昕几乎都想把这口饭直接明言喂进他嘴里:“有了这些人的点子,太后的寿宴定然会风风光光。”
毕竟个个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一个简简单单的宴会,难道还怕搞不出噱头来不成。
说及此,却见季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将简昕后边的话听一嘴出一嘴,言过脑中不留痕,浑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思。
一张俊逸的脸瞬间就黑了一度。
简昕:“?”
见状,她即刻止了话头,状似不耐,眉峰微微蹙起。
赵正德一直在偷偷瞄着,瞧这表情,一眼便知简昕是误会了。可看着自家皇上还是一副浑然不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一时也有些心焦慌乱不知所措。
他掂量片刻,还是鼓足了气,将拂尘掩在嘴边壮胆:“这个……娘娘有所不知,这前朝的大人们也不知是为何,竟每夜都是在朝殿打着地铺睡的,若不是上周皇上正好起早了一日,恐怕也不知何时才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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