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还清楚记得,那日他随皇上自殿后信步踱出,一眼便见空敞的地板上乌泱泱铺满了一片花花绿绿的被褥,放荡不雅的睡姿混迹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第一反应还以为是走错了地。
直到他看不下去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又见众臣当着他们的面表演了个五秒一键穿衣,甚至将被褥都收拾不见后,他才惊觉这地板下居然是人手一个不知何时掘出来的储物柜!
当朝大臣为值早朝不迟到,竟做出了这种事!
以至于那日回来后的皇上整整气了三夜没睡好,一回想起来便是这幅苦大仇深的表情。
要知晓,以皇上的嗜睡程度,三日不睡那已经是气得极狠了。上一次还是先皇还在时,同太后串通着偷偷给皇上换上了童裙。
得知详情,简昕难得一噎,看季柕那一张苦瓜脸,张着口半天不知该怎么安慰。
居然直接将人家的地板给扣了。
确实像是那群人会干出来的事,这样聪慧又吸引人的办法,若是她在场,必定也会欣喜加入的。
第86章
纵然季柕心中再有龃龉, 但思来索去也寻不得更好的法子,干脆直接让人去朝殿给正在填土的众人传了口信,这事便暂且这么定下了。
简昕说得在理, 反正每月都要发下去这么几份俸禄,与其叫他们每日吃闲饭, 不若还是将这钱花得更值当些。
为官十几载, 是该好好用用这些多年不运转的脑袋了。
这几日,皇帝忙皇帝的,皇后忙皇后的, 百官忙百官的, 互相不干扰, 日子看似平静地悄然而逝。
太阳一日较一日毒辣, 清晨刚醒来时都能被外头的热浪掀地不敢出门。接连着几日没上朝, 江淮一带的案子被连夜加急公示了出来, 得众臣力议, 其中有所牵连之人皆被罢免, 重罪者连坐三族, 岭南一带自此被重洗了一番。
简昕见不得钱文静在那儿过得太是滋味,连着敲了好几夜的甘泉宫大门, 将一封拜官知县的委任书加急送了出去。
日子看似渐渐步入正轨,举朝皆在喜迎月末便至的寿诞。
不料到张张笑脸还未等到那日,一封北蛮进京求见的遣告便猝不及防砸了下来。
“来者是北蛮王的大儿子, 信寄出已经上马, 约莫恰好是太后寿宴那几日到。”
刚一砖一瓦重新装修好的朝殿内,译官当庭宣读一纸信, 上边用复杂的象形文字组列着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内容。
朝上鸦雀无声,个个静若鹌鹑, 仿佛连一根银针落地的声音都能被听闻。
只是周遭越是安静,季柕的神色便越是难看。
“太傅不是早已领兵北上?瞧这群鄙夷之人嚣张得势的嘴脸,待我二十万大军攻至门口,我看他们还能笑到几时。”
群臣间,一位最擅察言观色之人神情激愤地开口,引地周边之人侧目连连。
季柕也抬头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的视线毫无停顿地划过他的方向,不带一丝犹豫,又重新垂了下来。
他此时也笑不太出来。
要知晓,北蛮一族现任的可汗已经六十岁高龄,平日在自己的地盘里作天作地都不奇怪,可偏偏在此时将手伸进中原。
他不认为这个据密探所描述的年老困顿的可汗,还能有精力在晚年抽出空来,妄想完成其年轻全盛时都难以实现的霸业。
精兵北上的消息从未被特意封锁,即便是如此,那群人依旧无所畏惧,现下甚至打算直接将预备可汗亲手送过来。
也不怕届时的北蛮直接断了王。
“皇上,臣以为北蛮一族不可不重视,此行其王储前来,届时势必要万分小心。”
“嗯。”季柕淡淡应下,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一位武将道:“不如让宫门屯卫在城外多加看守,加紧坊间巡逻,小心内应才是。”江淮一带都能被人突破防守,鱼龙混杂的京城更是不用说。
另一位站于殿左的文官出声反驳:“臣以为此时更应当以礼相待,以我泱泱大国之气使其自惭形秽,或许能得中庸之法。”
不出意外,文武两方个把官员开始见缝插针引经据典据理力争,留下其余人一脸新奇地凑近了观赏。
季柕被这久违的闹哄哄吵得头疼,神情不耐地弯起指背敲了敲龙座边上的扶手。
“爱卿们先莫要吵闹,朕有件事情需同诸位商量商量。”
不怒自威的声音自前头响起,两方唇枪舌战的人皆瞬间噤声,瞪直了眼看着季柕,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他有些许不自然地换了坐姿,双手不住在膝间摩擦:
“后日的乞巧节不必上朝,朕夜里想出宫去瞧瞧。”
闻言,底下部分游离神外的人错愕地抬起头,内心:诶嘿,这皇帝说一件是一件的跳跃式思维真有趣!
其余人皆是眉间一蹙,表情极为不同意。
平日里也就……平日里本就不行!更别说现下这个特殊的时期。
既知宫外不安全,市井小巷内定然混有狼子野心之人,挑着这个时候出去,岂不明摆着要送人头。
“皇上待在宫内便是,乞巧节那夜街上向来人是最多,难免混进些不怀好意之人,且这乞巧不过是民间俗节,皇上最多同娘娘在宫中赏赏月亮便是,不值当特意外出跑一趟。”一人道。
季柕期待的表情瞬间落下,不耐烦地抿了抿唇,眼底皆是不满:“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日子,百姓能过,偏偏我当朝天子不能。”
这话已经很是严重,朝中瞬间乌泱泱跪下了一大片。
几长排的人叩首于地,低压着脊背不敢挺直。
“皇上息怒,是下官的言失!”
纵使再坚决,哪怕是用上了一月十份检讨信作威压,季柕仍是一脸倔强,半分不想妥协:“朕只是来告知你们一声,朕会在身边带够人,一切以自己的安危为上,回来后会深刻检讨此行为的风险和错误,下个月的谏书上不准再揪着这一件事儿骂朕。”
简言之,纯作死,但朕很爱。
那皇帝都这么保证了,他们几个为人臣的又能说些什么,只得不情不愿地将这假先批了,晚些再想想马后炮的说辞。
简昕是前一日才被告知明夜便能出门扫街了的消息。当时的她正如木雕般坐在窗前,借以窗台亭间繁叶似拥趸的美景来抚慰自己饱受摧残的眼睛。
突然间便有一抹亮堂的明黄冲进视线,照得简昕避闪不及,匆忙挡住脸:“别过来!你刺着我眼睛了!”
一见着饱和度负荷的颜色便直觉恶心头晕,这就是她这几周废寝忘食投入到教育事业的后遗症。
以至于满心欢喜的季柕刚走到简昕面前,便见这女人抬头不小心同他对上了视线,身形一顿,低下头,酝酿了一番,而后重重一声:
“呕——”
“!!”
季柕最后是顶着一身不可言说之物,在简昕又拍又打的推搡下黯然神伤奔出的未央宫,掩面抚泪时不忘再三强调:“明日饭后朕在宫门口等你,朕会换一身叫皇后看得入眼的衣裳,皇后不可不来。”
而后蹲在门口暗中瞧着憔悴的简昕,还是在芙秀的百般劝说下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芙秀焦心地走了回来,蹲在简昕的床边,拧了毛巾替她擦汗:“娘娘这几日睡得晚起得早,身子虚得不行,不如还是先将皇上的邀约推了吧,等日后修养过来了再出去也不迟。”
什么还等下次!光这次她就从年初开始等了整整好几把个月,今日错过这个村,下家店开不开门谁还说得准!
季柕离开时的那句话好似是她这些昏暗日子里好不容易才迎来的一抹曙光,第二日硬生生将她回光返照似的从床上扯了起来。
她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堪堪将史馆送来的文书批完,潦草地扒了几口饭,便欢欢喜喜地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彼时的季柕早已安静地坐在了里面。
不同于往日招摇的打扮,为了照顾简昕的眼睛,他今夜特地换上了一套纯黑的衣袍,连绾发用的冠都是通体润纯的白玉,两色相撞在他身上却不显违和,反而颇有一种另类的美感。
唯一的异色还是那成了制衣局专属logo的吹风机小猪,用金丝匿在黑布上,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见简昕在芙秀的搀扶下进来,季柕局促地挺直了背,双手伸上前帮忙扶着,神色难掩担忧:“皇后若实在不舒服,便坐车上简简单单看一圈就行了。”
那必然是万万不能的。若只能坐车上远远看着,那跟没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简昕扶着车壁坐稳,朝季柕递过去了一个‘放心,我超能干’的眼神:“皇上这车驶到街口就好停了,不过几条路,随便走走的事情。”
季柕瞧着她略微苍白的脸,眼底闪烁着久违的亮光,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
天色渐沉,街上的喧嚣好似已有些隐隐传到耳中。
启了车,简昕虚倚在壁上的身子被惯性扯得一晃,季柕忙不迭将她扶稳,一时有些懊悔:“朕当皇后这病今日应当会好的……还是找个时间将钱爱卿早些召回来好了,她那铜墙铁壁一样的身子不放朝廷里干活实在是太可惜了。”
简昕不动声色地将某人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间搭上自己腰肢的大手扒下来:“你这样说,会显得我很鸡肋。”
季柕直言:“皇后这一周用掉的红墨还比不上朕三日多,只是四只的量便能直接给看吐了,日后还是不要太勉强自己。”
居然,瞧不起,她!
岂有此理。
“你不懂全篇不知所云且胡乱引注的文章搭配着丑字的杀伤力。”她闭上双眸,一副无敌很寂寞的样子,追溯往昔:“那年我一天一管黑笔墨,不知道什么是对手。”
依照宫内现下流通的笔芯,季柕最少也要四天才能用完一只。
他忽而不知何处腾起的胜负欲:“何时的事情?”
女人声音淡淡:“我还是团员的时候。”
第87章
而当季柕再三追问团员是何意时, 简昕毅然缄口不语,直耗到马车驶至街口,两人在不起眼的角落下了车。
简昕今日特地穿了一身低领紧袖, 裙摆堪堪没过脚踝,腰间收紧, 青白的衣衫材质轻薄, 在凉风中微微摆起。身上多余的配饰都叫芙秀摘了去,发髻也是最简单的样式。
没了那些碍事又麻烦的宽袍,此时的她显得身形格外娇小。
单薄的身子迎上对街涌来的夜风, 仿佛下一秒便会被掠倒似的。
季柕微扩了胸, 上前几步走到简昕的斜前侧, 转头叮嘱:“夜里太凉, 若是被吹得不舒服, 一定要同朕说。”
他今夜穿的也是同样单薄, 只不过生得高大, 只稍往前一站, 迎面的风瞬间便少了许多。
简昕掩了掩口鼻, 刚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此时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好的。”
昭元街乃京城最为热闹的一处, 东接商业街,西连洞明湖,一路亭台楼榭, 歌舞升天, 昼夜不辍。
街道两侧布置着灯火如昼的架栏,上边挂满了照明用的灯笼, 还有一些小贩在吆喝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纷乱的人声裹挟着溪水潺潺, 热闹无比。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整条街几乎被堵得水泄不通,一步两步朝前挪着,两人已经在街道口等了快一刻钟。
不知前面是发生了什么,简昕努力踮起脚尖,视线在一众乌泱泱的人头穿巡着。
无果,除了人还是人,根本看不到一点东西。
见她光是探个头就能将自己累得满头是汗,季柕不由地伸手捏住她的后颈,将她往下按了按。
简昕被这一股力压地重新站稳在了地上,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指腹间的皮肤细腻润滑,似上等白凝玉脂般叫人爱不释手。
季柕也是第一次碰简昕的这一处,眼底划过一丝亮光。
边上都是人,这样胆大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引来后遭的窃窃私语和低笑。
简昕自认为21世纪的厚脸皮现代人,也不免被这一街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抬起手臂,朝仍揪着自己后颈的大手手背上狠狠一拍:“放开。”
隐在乌黑的长发后,白皙的手背很快便泛起了红。纵然被警告地瞪了一眼,季柕还是意犹未尽地又在她那块软肉处捏了捏,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脸上还随着动作同时泛上了一抹红:“乞巧节,今日的夜里向来人都是很多的。”
言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颇为不自在地转移了视线,欲瞧不瞧地偷瞄了简昕好几眼。
“?”
简昕被他这副模样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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