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道:“你不必紧张,哀家殿里没那么多规矩。”她顿了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这深宫里, 有个相熟的同乡相互帮衬,挺好的。替哀家梳妆吧。”
魏灵搀着她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替她挽着发。
太后想象着辅城王府昨夜的场景,心中喜不胜收, 一时间竟直接笑出了声。
魏灵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手上不自觉一滑, 生生扯断了太后几根发丝。她下意识将断发往衣袖里藏,最后一截塞进去窄袖时被发觉。
“别藏了。”太后说。
魏灵猛的一激灵,诚惶诚恐往地下跪。
太后竟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低笑一声:“无碍,谁不掉几根头发了,起来吧,哀家说了,在哀家殿里不必拘这礼。”
魏灵眼神微动。
人人都说宫里主子们难伺候,但她瞧着,主子人好像也挺好的。
太后是真的心情好,梳洗时间还有闲心跟魏灵扯了会儿家常。多聊上几句,魏灵便壮了胆,试探着问:“娘娘,小群子公公是真的回不来了么?”
太后却反问:“见过辅城王吗?”
魏灵答:“未曾见过。”
她说的是实话,不说她只是一介小小宫婢,就算以她此等身份能有远远见上辅城王一面的机会,但听闻辅城王两个多月以前就动身前往蓟州,而她不过才进宫月余,怎么算也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太后分明知道,却这么问了,魏灵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太后又问:“可曾听闻过辅城王的凶名?”
魏灵满眼疑惑:“奴婢浅薄,娘娘说的何以是凶名,不是威名?”
太后故作恍然:“哦,哀家忘了,你才进宫。若你在宫中多待上一段时日,便知道哀家为何会这么说了。”
芳华嬷嬷恰在这时进来,行了个礼,顺着太后的话接道:“辅城王此人傲慢无礼,仗势欺人,手段残忍。我们圣上小时候不过是惩治了几个犯错的宫婢内侍,都被他打的大半月下不来床呢。连血亲幼侄都能下狠手,何况是几个命贱如蚁的奴才呢。”
太后适时摆手,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齐儿那时年幼,阿丞也是年轻气盛,现在已经稳重不少了。”
芳华嬷嬷立马摆出一副自知失言的模样,嘴上却没停:“话是如此说。”她扭头看向魏灵,“不过你那位同乡落到辅城王手中,如今未归,那八成也是凶多吉少了。”
相似的话方才太后已经说过一遍,太后醒后芳华就一直在外候着,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到底是在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十分清楚太后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
辅城王有能力,能力盖过君主的人,自然不能给他留好名声。
潜移默化的效果一经达到,哪怕是再怎么不起眼的事物也能起到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心知太后对做败坏谢元丞名声的事乐此不疲,于是芳华又强调了一遍谢元丞心狠手辣。
魏灵被两人一唱一和唬得不行,半句话也不敢接。
太后笑着说:“也不必太过悲观,这不是毕竟还剩了两成么。万一小群子恰巧遇上阿丞心情好,只被留在辅城王府招待了一夜也未可知呢。”
芳华嬷嬷从魏灵手中拿过白玉梳,接替帮太后梳头的任务,脸上笑吟吟,语气里却憋着坏:“那样貌美的新王妃入府,王爷确实该心情好。群公公说不定是被留在王爷府中喝喜酒了呢。”
她惯会揣度主子心思,说出的话净是太后乐意听的,哄得人眉开眼笑,得意之色掩盖不住。
“是了。”太后对镜抚鬓,看向镜中魏灵身影,“你且传下去,若小群子今日安然无恙地回宫里来了,便让他来找哀家。”
魏灵垂首道:“是。”
“下去吧。”
魏灵退了下去。
建章宫内安静一瞬。
片刻后,太后声音响起。芳华是心腹,便懒得在她面前继续装和善,敛去方才的温言软语:“昨夜怎么个景象?”
芳华摇头,说:“辅城王府戒备森严,派去的探子潜不进去。”
太后指腹沿眉形轻轻划着,闻言一顿。
芳华继续说:“但回禀的说,里面的人发了好大的脾气,满街都能听见府中哐哐当当响了一整夜,而且灯烛一夜未熄灭。”
“嗯。”太后嘴角上扬,“齐儿起了吗?”
芳华往窗外看了看,替太后簪上最后一朵珠花:“卯时将至,应当是起了。”
太后撑着梳妆台站起来:“今日朝堂必定不得安宁了。”
芳华搀着她,附和道:“朝中皆是重臣,谅辅城王也不会太放肆。再说了,还有娘娘在呢,他不回为难陛下的。”
自谢元丞称病不上朝以来,为了替谢修齐镇住朝堂,太后日日垂帘听政。她其实对朝事一窍不通,此举实属赶鸭子上架。为了往后的权利地位,即便听不懂也要装作八分懂。
太后说:“他不是称病躲着不肯上朝么,哀家此举逼他现身,在旁人眼中会不会过分了些?”
芳华说:“是王爷有负先帝托付,留下娘娘和陛下独自应对朝中局势,若不是被逼到绝处,娘娘何至于如此。旁人再怎么看,也怪不到娘娘身上来。”
太后颔首:“哀家此举确是无奈。”
*
卯时至。
随着最后朝钟最后一声响起,紫宸殿前执鞭内侍挥动静鞭连甩三下,鞭鞭落下都有一种撕裂虚空的气势。
凤椅放置在龙椅右侧,自落座起,太后眼神便一直盯在上朝的人群之中,试图在众多官员里找到谢元丞的身影。然而直到早朝开始,她也没能从中找到那件熟悉的四爪蟒袍。
众大臣一如既往地汇禀朝事。
今日参吏部尚书一本,明日又参大理寺卿一折。
太后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十分不走心地敷衍几声,眼神依旧盯在紫宸殿正门前。
她也算是看着谢元丞长大,太了解他的性子。昨日将那尔谆公主送进辅城王府就是在明晃晃的挑衅,她算准了谢元丞今日一定会来,却为何迟迟不见踪影。
难道是来迟了?
也对,探子说辅城王府闹腾一夜,迟来一些有可能。
想到这,太后扶握在凤椅上的手松了松。
来迟了没关系。
那便拖长下朝时间,等他过来。
辰时七刻。
众臣已经禀无再禀,朝堂寂静无声。
掌事太监清了清嗓子,正欲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来结束这一时刻。
被太后冷眉一扫当即噤声。
拖到巳时三刻。
殿中已逐渐响起群臣携带着疑惑的议论声。
太后有些坐不住了。
她偏头找芳华,没瞧见人。
又过了须臾,芳华才从殿后猫着身上来。
“小群子回来了。”芳华凑到太后身边低声耳语。
太后扭头:“什么?”
芳华说:“全须全尾回来的。”
太后问:“他说了什么?”
芳华如实复述道:“辅城王昨夜是发了好大的火,但那尔谆公主压根没又机会入府。按照小群子的话来看,辅城王应当是一早就预料到了您会这么做,所以做足了准备。”
“那为何小群子才回宫复命?”
“小群子说他被辅城王府的管事关了一整夜。”
“尔谆呢?”
“据说……”
太后语气不爽:“说什么?”
“据说……”芳华顿了顿,“据说被辅城王妃连夜送出京都,放她走了……”
太后重重拍在凤椅扶手上,声音有些压不住:“外邦进贡来的公主,这样被她放走了?!”
群臣在殿中交头接耳,忽然听见太后声音,立马止声,问道:“太后,有何要事发生?”
此事怎么说太后都不占理,她面上挂不住,强忍怒火,道:“无事发生。”
但她仍旧未喊退朝。
太后面色明显不虞。
大臣们也不敢继续问,他们来上朝时大多未曾用膳,就算此刻饿得肚子咕咕叫也只能陪着继续熬。
有几个文官饿得站不住,挨得近的就互相搀扶借力站着。
直到殿外传来“砰——”的一声。
紧接着,一道掷地有声的嗓音响起:“退朝。”
众官员:“!!!”
终于退了!
简短的几个字犹如神降,大臣们站得笔直的身躯终于松懈了下去。
片刻后他们又反应过来。
那句“退朝”,为何听着有点耳熟?
又为何,是从殿外传进来的?
第五十六章
众臣齐齐回首循声望去, 站在后排的官员离得近看得清楚。
只见罢朝多月的辅城王双手背在身后,未着官服,踱步悠闲地朝着殿门方向走来。
大约在离殿三丈的位置停下。
然后又看见辅城王从身后掏出个明黄色的物件, 远远砸了过来。
那东西擦着最后一位官员的耳边落地, 官员两股战战,胆颤心惊地低头看上一眼。
明黄色物件在地上滚动两圈摊开,上面印着的朱色玺印在众目睽睽下呈现出来。
这赫然是一道圣旨!
官员几乎要站不住。
本能地想要弯腰去捡,又忌惮殿外的辅城王, 最后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僵在原处。
最后他咬了咬牙, 下定决心将圣旨捡起来。
谢元丞已经迈进紫宸殿。
官员手指将将碰到那抹明黄, 黑色长靴就径直踏在上面。
官员悄悄抬头看一眼谢元丞,暗自使劲儿。
扯不动。
谢元丞一个眼神都没给脚下这道被千万人奉为圭臬的黄色布缎。
只道:“本王与太后, ”他加重了“太后”两个字的读音, “有家事要谈。”
他扫视群臣:“诸位大人,退朝吧。”
他一发话, 没有敢不从的。
群臣当即作鸟兽散。
太后等到了谢元丞,目的就达到了一半。
瞥一眼芳华,芳华立即会意,将龙椅上昏昏欲睡的谢修齐带了下去。
有眼力见的内侍已经把谢元丞平日上朝的座位搬了上来。
谢元丞掀袍坐下。
太后屏退左右,大殿内只剩她与谢元丞两人。
她拿腔作调的摆了一会儿架子,没等到谢元丞开口。按捺不住, 便装模作样启唇问道:“多月未见,阿丞来了也不说话。”她轻笑了笑,“还没问你这风风火火地找哀家有何要事呢?”
内侍端了盏茶,跪在谢元丞脚边, 将茶奉在额前。
谢元丞接过茶,将人打发下去。
他捻着茶杯盖拨了拨杯中浮沫, 等茶凉了几分才喝上一口。
一系列动作下来就是没回答太后的话。
太后也丝毫不心急,静静地看着谢元丞动作。
杯中茶见底,谢元丞缓缓开口,反问道:“皇嫂不知道臣弟找您何事么?”
太后疑惑道:“阿丞昨日刚从蓟州归京,哀家携群臣在西城门相迎却连你面都没见着,如何能知晓你所思所想?”
茶杯盖“哐当”一声,稳稳当当落在茶杯上。
谢元丞问:“皇嫂真的不知道么?”
太后和善笑道:“真不知。”
谢元丞便也笑,佯装起身:“那便无事,臣弟告退了。”
太后一听,好不容易逼得他来见人,哪儿能真的让他走,急道:“站住。”
甚至连装也忘了装。
谢元丞闻言,又靠了回去。
他玩味地觑一眼太后,大有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太后又笑了一下,不再作声。
两人一肚子弯弯绕绕,到底没撕破脸,私下再怎么诡谲云涌,面上也要端得一派祥和。
其实就在比谁先坐不住。
谢元丞已有半年多的时光没来这大殿,时隔数月再次坐上专属于他的座椅,倒是十分自如。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喝茶,斜斜倚在座上单手撑额假寐起来。
过了一刻钟。
太后见他真有直接睡过去的趋势,终于开口问候:“阿丞身子修养得如何了?”
谢元丞懒懒抬眼,答得真诚:“不如何。”
他这句话堵得太后剩余的话憋在肚里。
太后关切道:“你难得入一回宫,不如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太医过来替你来切切脉。”
谢元丞回绝:“不必了。”
“胡闹。”太后语气严肃起来,“自己的身体自己不在意,那要何时才能将病养好?”
她话说得冠冕堂话,听起来倒真有几分像是长辈对晚辈关心的训斥。
谢元丞食指抵在太阳穴,嘴角上扬几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他说:“好不了。”
太后还在继续:“哪里来的庸医,敢对你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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