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程立即安抚:“郎君大可放心,我与这院里的人不是一伙的,我是代令母过来接你回家的。”
纵使这样说了,少年也依旧紧紧拽着她的衣袖,不敢轻易离去。
她索性将少年后领一提,把人打横抱起,往床上走去。
期间李佑宁不敢抬头看赵景程,只是尽可能的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多往下褪几分,好留住客人,避免自己送完客后受到更多的毒打。
她把人送回了床上,又用被子盖住了怀中少年瘦弱的身躯,道了句:“地上凉,你先到床上休息吧。”
说完打量起房间,要为这孩子找些衣服。
可惜左看右看,这房间里也没有看见装衣服用的匣,她便出了房门,打算问那个看门女人要一套。
哐啷一声,陈旧的门被推开。
看门女人此时正在摧残着院内存活着的草木,听得身后门被打开,回头看去,入目的是衣着整齐的赵景程。
女人不免惊讶道:“小姐,这么快就完事了?”
赵景程语气不善:“姑娘对我怕是有些误解,我只想把人带出去,没有别的想法。”
“当时在门口我见小姐要带着那三位公子进去,还以为小姐你…嘿嘿。”看门女人本打算继续说下去,但感觉面前的赵景程脸色有变化,立刻打住了话头,干笑了两声,老老实实地问衣服去了。
等到看门女人再过来,一同到来的还有几个拿着文书和账簿的女人,看来是专门过来谈价钱的。
赵景程也没做什么讨价还价的事,反正身上有钱,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讲价上。
何况当事人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当着孩子的面把他看做货品一样买卖,这样的做法不像个好人,到时见了李牧枫,极有可能留不下好的印象。
所以她直截了当的付了钱,拿了文书就打算带人走。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房间里的李佑宁没敢呆在被窝里,在房里纠结徘徊了许久,慢慢大着胆子把门打开一条缝。
赤脚立在发寒的地板上,手趴着门框,露出半张小脸怯生生地往外看。
刚看到赵景程拿到文书,耳边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小子,你有福了,这回还真如了你的愿,让你跑出去喽。”
送衣物的女人走到了李佑宁房间门口,眼神轻蔑,嘴里一边吐着讥讽之语,一边慢悠悠地挪动步子向房门走去。
藏在门后的李佑宁看到送来衣物的女人,立即露出了慌乱的表情,却不敢动弹,僵在门口。
赵景程刚好走了过来,看出李佑宁的情绪,立刻叫停了送来衣物的那名女人,说道:“衣服给我,我来给他就好。”
女人听到她的声音,换上了友好的笑声,将衣物放到赵景程手上。
拿过衣物,赵景程对身后看门的女人说道:“稍后我会带这位少年辨认其父之身,劳烦女郎在后门准备一辆榻车,其他琐事便不用女郎操劳了。”
看门女人又伸出两根手指,嘿嘿笑了两声。
“嗯?”是以为她不知道她们故意抬价的行为吗。
赵景程朝身侧女人冷冷一瞥。
“没…没什么,小人这就去,这就…去。”看门女人尴尬回道。
看来这次是讨不到好处了。女人没再多嘴,将事情吩咐下去,只是转身时鄙夷不屑地撇了撇嘴。
交代完,赵景程向李佑宁走去。
枝头杏内的风雪并不比外面的风雪小,内里的寒冷不止冰冻着人的身体,还存在各人的心中,将人心也冰封起来。
将自己躲藏在门后的李佑宁看着赵景程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他早就没有了出去的希望,来往都是冷冰冰的人,每天能感受到的除了痛苦煎熬,一无所有。
特别是相依为命的父亲逝去后,他早就无力承受这个冬季的风雪了。
但他没有想到,进入房间的除了客人,还会出现一个让他逃离枝头杏的希望。
那个女人手上有一套干净暖和的冬衣,以及放在冬衣上的那张…那张强迫他做出了许多下流之事的卖身契。
此时,这些东西都被面前的女人呈现在自己面前。
而他有些畏手畏脚,眼睛先看向面前女人的侧颜,又看向女人手里的东西,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拿去穿好,最后与我去此宅后院,将你父亲送回家。”赵景程淡淡说道,头一直侧着,看着前方含苞待放的腊梅。
“家…”李佑宁突然有些发怔。
和父亲经历的种种不堪在脑中回想,可李佑宁再怎么从脑中寻找“家”的记忆,也只能回忆起父亲被薄薄一层惨白皮肉包住的肋骨和血肉模糊的脸颊。
还有脑中嗡嗡作响,想为父亲寻件遮体的衣物,却无能为力的窘境。
两个血缘相通的人,一个人只能眼睁睁站着,另一个人就那样赤条条的于煞白雪地里横着,在黑与白的界限里,绽出一抹红来。
“良储开城,你母亲回来了,我不会诓骗你。”赵景程说完这句话,李佑宁终于接过衣物和那张文书。
他嗫嗫嚅嚅想说些什么,磨蹭许久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快去更衣吧,不必道谢。”
“…多谢小姐。”
李佑宁攥着衣物,停留在赵景程背影的目光竟不敢再多看,似乎这背影被他这样的人看一眼,都是一种冒犯。
卑怯之情于心底升起,外面的好心人等久了受寒,他立刻打住了自己的想法,匆匆把衣物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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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近乡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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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宁很快就把衣服换好了,将门打开后,小心翼翼扯了扯赵景程的衣角,怯怯唤了一声:“小姐…”
赵景程对这名做什么事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少年颇有些怜悯之情,于是将声音放轻了些:“嗯,随我来罢。”
依照她的吩咐,后院来了不少忙活的人,榻车也已准备好,就停在后院外边。
不过后面的雪积的有些多,前来帮忙的人得费些力气才能将埋在雪下的尸体一具一具铲出来。
“小姐…我父亲在这里。”
李佑宁手指向一处地方,声音有些微弱,微弱到险些被寒风吹去。
她点点头,道了句了然,便把人叫到这里来重新挖掘。
大抵是在大雪里事做久了有些怨气,女人们的手劲很大,一铲子下去连栽在一旁的腊梅都给铲成了两截。
腊梅被铲成两截时,还发出咔咔两下声响,如同被冻僵的人被拦腰折断时流出的凄惨之声。
赵景程看到了李佑宁眼中的愁虑,要按这种挖法,这孩子的父亲挖出来都成一块一块的了。
于是散了些钱出去,让这些人好好办事。
能拿到钱,过来办事的下人态度就不一样了,动作小心,像是在挖一块豆腐。
只可惜了刚才那棵用来撒气的腊梅,惨惨的断成两截,连花苞都还没来得及开完。
她等得无趣,突然想到了南施遥,于是问来了把剪刀,挑挑拣拣的选起腊梅枝来。
等她挑拣完,李佑宁父亲的尸首也终于找到,下人们合力将这具尸体盖上白布,小心翼翼的移到了榻车上,姿态虔诚。
说来有趣,这具尸体在生前没有得到过的尊重,却在死后得到了。
赵景程和李佑宁守在榻车前,等女人们把收尾工作做完。
李佑宁连悲伤都不敢明目张胆,他站在榻车旁边默默看着,手指紧紧掐住衣角。
白布遮盖了父亲因暴力击打变得坑坑洼洼的面容,无法被冰雪掩盖的腐臭味从这一具已逝之人的身躯中散出。
他看着赵景程从手中捧的一大束腊梅中挑了一枝开得最好看的放在他父亲散落的乌发处。
李佑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面对榻车上冰冷僵直的尸体,情绪勉强能稳定下来。
毕竟面前躺在榻车上的父亲与他记忆中的父亲相差甚远,他感受不到父亲的存在,甚至心里还怯弱地存了侥幸,兴许…面前的这具尸体并不属于他的父亲,兴许…他的父亲还活着呢…
但是当腊梅香气从白布处传来时,李佑宁忍不住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记忆中的温暖伴随着花香袭来,让他频频垂泪。
泪眼朦胧中,眼前的白色变换成了璀璨的柔黄,香气沁人心脾。
“挑一枝?”赵景程把花送到李佑宁面前。
既然南施遥喜欢这种花,想必这种花还是很美好的。
她不求李佑宁心情能立即变好,至少能先他把哭声止住。
“我也能拿么…”李佑宁眨巴一下眼睛,将泪水挤出眼眶,好能看清眼前人的表情。
“嗯,赠你一支。”
李佑宁已经好多年没有体会过来自外人的善意了,他诚惶诚恐地从那束腊梅中挑了只花苞开的最少的一枝,轻轻护在手中。
他觉得花是美丽又娇弱的,所以得这样对待。
此时,南施遥几人也从大门绕过来了,远远地叫了声:“陆小姐!”
赵景程闻声回头。
“陆小姐好不解风情,花在枝头好端端的开着,你非得给它折下来。”
南施遥从远处向她走来,脸上虽然还是笑眯眯的,不过能听出话语中颇有些责怪的意味。
走得离她近了,南施遥就故意懒散着身子往她面前一靠,折扇一开,把风往她那边扇。
赵景程也不恼,无所谓地把花往南施遥身边一递,带了声轻笑:“不解风情的人可不是我,此花赠你。”
在一旁捧着花的李佑宁同时道:“公子,小姐…陆小姐是从一棵断了的腊梅树上剪的,细细挑拣了许久…不是故意从树上折的。”
兴许对救命恩人有些维护的情感在里面,李佑宁说话的声音大了许多。
听闻此言,看着眼前的腊梅,南施遥眉眼之间顿时亮了许多,抱着怀中一大束腊梅,眸中含笑。
随后低头挑出三五只好看的分给惜刃和哑巴,顺口问道:“这位想必就是李牧枫郎中之子李佑宁了,既然人已经接到,便一同去往梅花巷去见李牧枫阁下吧,不过…怎的未见其父?”
话已出口,他才看到赵景程身后盖着白布的榻车…
很罕见的,南施遥脸上出现了失措的神色。
“无妨,能还家便好。”
赵景程看向李佑宁,还好此人脸上并无其他异样,要是再哭起来,可就让她伤脑筋了。
李佑宁点点头,他知道那位公子并不是故意冒犯,自己不会做这样的计较。
话语声停,五个人没在原地多久,推着榻车就往寒梅巷赶去。
因为自己一时失言,南施遥一路上找尽话题,想让这个叫做李佑宁的孩子开心点。
“佑宁,你也喜欢腊梅?”看李佑宁路上一直小心握着手里的一枝梅花,南施遥又开始没话找话了。
李佑宁点点头,轻声回应:“是的,公子。”
“这种花真讨喜,我还是第一次见腊梅,但只一眼就喜欢上了这种花,是觉得它气味好闻,既然小郎君也喜欢腊梅,又是因为什么呢。”南施遥笑眯眯地问道。
“我是今天才喜欢上的。”李佑宁回答道,随后把头扭向南施遥柔声解释说:“这种花太常见,以前总是见到,所以不觉得特别。
不过与父亲去了…枝头杏后,这种花就很少在眼前出现了,今日再见,情绪与以往便有了些不同。”
南施遥有些后悔自己开的这句头,听到了李佑宁的回答后,连身侧的哑巴也忍不住看向了他。
南施遥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诚恳说道:“可小郎君你的现在和将来也都与以往不同了啊。”
快速岔开了这个会让李佑宁伤感的话题,南施遥说起了别的闲话:“今日我在小巷内闲逛时,听得一些小贩说道,从腊梅树上折下一枝枝条来,将其插入泥土中,此枝便会于来年阳春存活,孟冬开放。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道理,小郎君若是感兴趣,届时回到了小郎君的家中,可以将我这里的再加上小郎君手上的那一枝尽数栽入土中…”
……
风雪里赶路是比较慢的,不过好歹还是在天黑之前去到了寒梅巷。
众人一路上大都沉默,一条路走下来,最不顺心的只有拉着榻车在小巷内穿行时引得行人频频注目这件事。
原本赵景程最担心的是李佑宁的体力,可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这名少年也没有休息的意思。
终于到了门口,赵景程敲了敲门,打算进去,手刚覆上去,门就自己开了。
看来门内没有上锁。
之前在客栈用膳时,听得旁边那桌客人谈论李牧枫已患了心疾变得疯疯癫癫了。
难怪门都没上锁。
没再顾礼仪,她直接进到门内。
几人先后踏进了宅院,重返故宅,李佑宁竟然成了走在最后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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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母子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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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佑宁回到了熟悉的住宅。
院内一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杂草枯叶随处可见。
经历种种后再回到此地,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走到了当时家中还未遭巨变时与父亲母亲最爱去的小院。绿藻池中的水被寒冰暂停,百年老枫树下摆着茶具的青石圆桌被冬雪落满。
他走过去想把那副茶具收起来,手指触及到茶盏,种种回忆涌上心头。
儿时他常常在这棵老树上攀爬,结果不慎失力从树上落了下来,把母亲最喜欢的茶具碰碎了好几只。
一片狼藉下,完好的茶盏只剩下了三只。
母亲知道后,十分气恼他让自己受伤,责罚他抄写家训二十遍。
小时候的他自然是又哭又闹,还好有父亲柔情的劝导,所以这件事也算不了了之。
也因此,这个地方成了他们一家三口常常坐在一起聊天玩乐的场所。
不过母亲一来到这个地方,就会想起他小时让自己受伤的事,然后恼他几句“上窜下跳没个男儿样”的话。
一幕幕涌上心头,手指抚摸着碧绿的茶盏,让他眼眶发酸发涩。
“阿…宁。”
可能是看到茶盏太过入神,李佑宁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假山处的人影。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他有些惊恐。
惊吓之余,一只茶盏从手中脱落,磕到了青石凳,稀里哗啦摔在了地上。
“阿宁…”
又是一句阿宁。
假山后的人影刚说出两个字就泣不成声,腿脚仓促往前迈了两步,跌落进了雪地里。
再后来人影索性将脸埋进雪中,大声嚎泣起来。
李佑宁见到这癫狂到有些疯魔的女人,面露怯懦,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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