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阔的山坳外,也住着不少人家,他们守着自家或是主人家的牧场,相互分隔极远,但又相互比邻,以应对突发的状况,比如狼群和敌袭。
岱钦的队伍还没到古曼河谷最外围,就被一队巡逻兵拦住了,一看到是他,所有士兵激动了起来,仿佛凯旋似的骑着马在两边跟着,一路将他们护送进河谷,路上也不管有没有人,不断的发出嘹亮的呼喝声,到了古曼城中,自然引来了不少牧民沿途围观。
虽然知道岱钦这次为了个那雅尔大会出征半路归来属实有点不务正业,但是对于平民来说,王族都不担心,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一路将队伍送到王帐外,才在卫兵的驱赶下尽兴而归,隐入漫天的雪花中。
“如何,这王庭。”走到了近处才能真切体会到王帐的恢弘,岱钦下了马,手握腰间的刀柄,笑着问身边的粱寒。
粱寒矮了他一个头,裹在厚重的皮毛里,看起来就像个青葱少年,此时抬头盯着王帐镶着金边的帐门,轻哼一声:“还不如县衙大门结实。”
“哈哈哈哈!你们县衙大门里外可没有那么多勇士。”岱钦不以为意,“我们的弯刀和骏马,就是我们最好的门。”
粱寒不语,他又抬头看了看王帐,回头眺望了一眼远处的莽莽毡帐,神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岱钦嘴上笑着,却自头顶冷眼睥睨着他。
方才进城时他还记得让手下安顿了粱寒的养母,本想着若是粱寒问起还好交代,却没料了进来那么久了,他居然一句都没问过,仿佛已经当那人是个死人了。
他分明记得那女人看向粱寒的眼神,那是属于一个母亲的眼神,一度让他怀疑那是他的亲生母亲,然而粱寒的回应别说让那女人了,就是他都感到心寒。
要不是听说察托尔以前流亡中原时确实有一段风流史,他都要怀疑这个粱寒是骗子——虽然他并不喜欢察托尔,但那个男人至少还有点担当。
就在这时,单于终于传他们觐见了,岱钦不再多想,带着粱寒走了进去。
正是晚饭十分,外头天色已经昏暗,可王帐中却灯火通明。大概是听说他们到了,单于特木尔干脆摆开了宴席,他自己坐在上首,面前的小几上放满了肉菜,正腾腾的冒着热气。他的左侧往下一阶的小几上则正在摆肉,仆人在旁边来来去去,很是忙碌。
“岱钦!”上头,年轻的单于朝下面招着手,他长得非常富态,圆脸圆肚子,若不是太过白嫩,完全就是标准的百泉人长相。此时他看起来很是激动,张口就是一串他们的语言。
北蛮自称百泉,号称出自极北冻土一个满是泉眼的神山中。是以他们的语言也叫百泉语,和中原完全两个语系。特木尔一边说一边瞥着旁边的粱寒,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岱钦便也用百泉语回了过去,就见特木尔双眼一亮,好奇的看向他,随后向岱钦连连点头,岱钦不知说了什么,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粱寒虽然在百泉出身,但是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带回了中原,并没有机会学这儿的语言,此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年少又敏感,只道他俩就这么将他晾在一边就算了,还嘲笑他,忍不住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粱寒!”却不料,特木尔居然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语喊了他一声,“你真是,察托尔王叔,的儿子?”
粱寒一愣,连忙抱拳道:“是。”
“哦!好呀!”特木尔笑眯眯,“来来来!和岱钦一起吃了饭,我让人叫察托尔过来!”
这就要见到察托尔了?粱寒心一紧,虽然知道自己这一行会见到他那个爹,但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可看到特木尔发光的双眼,他就明白,分明就是这个小单于想看热闹!
他没有办法,只能道了谢,被奴仆引到岱钦下首,又添了小刀,让他自己割肉吃。
这一路粱寒已经在岱钦的教导下学会了这个吃法,他本就习武,小刀用得很溜,特木尔估计是当汉人全是重文轻武,好奇的观察了他一会儿,又和岱钦用百泉语说话,说完后可能觉得不礼貌,还自己给自己翻译:“粱寒,我说你刀,用得好。”
粱寒有些无措,只能再次道谢。
之后便这样在特木尔和岱钦的双语聊天中度过,粱寒也有些感觉到了,特木尔看着热情爽朗,对他和颜悦色,实则却是当他一个好玩的物件,就像看街上的猴儿一样看待他。时不时还拿“你没有爹在中原好过吗”或是“你与我们百泉人那么像,你养母不嫌弃你吗”这样的话来刺他,就想看他的反应。
粱寒心里发怒,却强忍着,有问必答,恭恭敬敬。
久了特木尔便觉得没意思了,干脆不再用汉文,而是只用母语,和岱钦叽里呱啦聊了起来,神色越来越严肃。
粱寒吃得不得劲,半饱便放下了刀,摩挲着面前的酒碗,观察这个王帐。他虽然没过过什么豪奢的日子,但也见识过宣朝一些有钱人家的深门大户雕梁画栋,此时只觉得王帐金碧辉煌中透着股暴发户的气质,品味连一些目不识丁的商人都不如,心里莫名得意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过了许久,终于有奴仆来报,察托尔亲王到了。
特木尔终于又来劲了,圆脸上露出亲和的笑:“粱寒!你爹来了!”
粱寒勉强的笑了笑,起身迎接时,心里却转过一个念头:若是这么快就遇到察托尔,那如果岱钦这时候再把他娘叫来,岂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这念头吓得他手脚一凉,偷瞥过去,果然看见岱钦嘴角噙着笑,正意味深长的端详着自己,他连忙回过头,心里很是七上八下,可偏这时候奴仆掀起了帐子,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气,昂首快步走了进来。
时光荏苒,这个曾经让马莹千里追随的男人已经被草原的风雪和烈日打磨成了一个黝黑精壮的中年男子,神色沉郁,嘴角下垂,即使一身锦袍腰佩弯刀,也全然没了马莹口中那纵马踏浪的风采。
他看到粱寒,微微一怔,随后右手扣胸,低头问候了一声特木尔。
特木尔哈哈大笑,指着粱寒,用汉话道:“王叔!你看看,他是谁!”
察托尔早就注意到了粱寒,闻言又细细看了一眼,神色中带了些疑虑,迟疑道:“中原人?”
“亲王明明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岱钦的汉话倒是很溜,连嘲弄都很明显。
察托尔冷哼一声,再次看向粱寒时,神色便复杂了,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道:“……博音图?”
粱寒心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从未听过这三个字,但却又极为熟悉,仿佛在脑海深处萦绕过!
难道,这是……
“你的母亲,是马莹吗?”察托尔又往前迈了一步,声音颤抖,眸光闪动。
粱寒反而后退了一步,缓缓点了点头,心跳越来越快。
“哈!”察托尔笑了一声,忽然走上前,抬手一把抱住他,大声道,“那没错了!你是博音图!是我儿子!哈哈哈哈哈!你回来啦!你终于回来啦!你娘呢!?她在哪?!”
粱寒:“……”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掀账而入,气喘吁吁道:“报大单于!大栅!有人放火!牛,牛群惊了!”
他说的是百泉话,除了粱寒,其他人都面色大变,单于特木尔干脆蹭的站了起来:“什么?!走!去大栅!”
“不,”岱钦忽然道,“先通知谷口营兵,我们去冰牢。”
“什么?”特木尔问了一声,却没在意,立刻下令道,“吹起号角!封住谷口!走,岱钦,我们去冰牢!”
察托尔此时放开了粱寒,意欲跟过去,却见岱钦跟着特木尔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用汉语道:“亲王一家团聚,不如多叙叙旧,哦,顺便可以去看看香帐那儿新住进去的那位,是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记得要快啊,毕竟我姐姐对中原女子很感兴趣,她安排了人后,定会亲自过去看看的。”
“你!”察托尔大怒,岱钦的姐姐自然就是大阏氏吉雅赛音,当初她和通拉嘎王太后那个老巫婆一起利用马莹把他坑得多惨,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如今岱钦这人看着浓眉大眼的,竟然也是个居心叵测的坏东西!
他正瞪眼纠结,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了扯,回头一看,粱寒正怯怯的看着自己,心里一软,又转而复杂起来。
他叹了一声,拉着粱寒走出王帐,一边吩咐侍从去打探大栅的虚实,一边对粱寒道:“走吧,我们去找你娘。”
第114章 芳心纵火犯徐绍均
徐绍均蹲伏在一个毡包旁,冷眼看着一行人从王帐中赶出来,四周号声呜呜的响起,河谷那儿肉眼可见火光骤然亮了起来。
马莹从旁边急匆匆赶了过来,也在他旁边蹲下,轻声道:“如你所料。”
徐绍均嗯了一声。
自从前几日马莹的周围突然多了不少巡逻,他就知道定是岱钦发现了自己。这并不意外,这天苍苍野茫茫,他如果回到关里只能两头空,跟着这个队伍才是唯一的选择。这也让他接下来几日的日子非常难熬,虽然大队伍在风雪中行进并不快,但到底人家有马还有马车,晚上还能明火烧烤。他不方便进马莹的帐子,只能夜里偷吃的,然后缩在马群中睡觉,偶尔冷的不行了,才去他们烤肉的火堆边借着余温取暖。
徐绍均感觉自己这辈子要吃的苦大概都集中在这儿了,但还好,他终究跟到了王庭。
徐心烈肯定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在她的预设中,虽然大多也存在见机行事的成分,但是只要他能够联络上墨錾,又有忠心耿耿的姬家军在,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去。却没想到朝中的人如此狠辣,竟然是想毁掉姬家军一般压制着他们,接连两个姬家人被拉下,连亲信都不放过。
他本就和姬家不熟,又身无一官半职,半点姬家军的信任都得不到,如今竟然只有把姬无患救出来,或者找到姬俊君一条路可以走。
马莹在这儿住过一阵子,略通百泉语,以她的本事,逃出看管与他汇合很方便,但谁知道他们抓了一个落单的士兵,却死活问不出姬无患被关在哪,无奈只能把那个士兵杀了藏在一边。若是再抓一个也是这样,死的人多了,定然会引出大动静,如今只有声东击西,逼对方自己暴露姬无患的位置。
既然岱钦知道自己跟着,必然猜到自己会去救姬无患,所以一旦此时出了事,他们肯定第一时间去查看姬无患的缩在。
至于接下来凭他们两人怎么救,怎么逃,甚至连怎么安然入关,都是现在无暇考虑的事了。
两人等大部队远去了,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幸而有夜色遮蔽,只要不靠近火光的范围,两人的身形就不容易被发现,他们一路跟着岱钦一行走到王帐后面,这才发现那儿的山脚处,居然有一个一人高的洞,洞边堆着被扫开的雪,里面隐约有火光闪烁,洞的两边干脆支了两个小毡帐,显然一直有人看守着。
“冰牢?”徐绍均精准定义了自己看到的东西,皱起了眉,“这,怎么进去?”
马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正我不想死在里头。”
徐绍均快速的看着四周,发现这真是关人的绝佳地点,虽然以他对洞穴的了解,这山上定有几处通向这个洞的口子,可多半不会大,顶多作通风用,绝不可能拿来救人,也就是说这洞完全就是一个绝境,进去难,进去要出来更难!
过了许久,他看着岱钦和单于有说有笑的出来了,神色很是放松。没一会儿,有两人从旁边赶来,迎面走上去,还没分辨出那两人的长相,就听旁边马莹呼吸一滞。
徐绍均秒懂,那是察托尔和粱寒。
他们说话声音不高,察托尔和粱寒看起来有些着急,反而单于笑眯眯的,岱钦更是一脸看笑话的样子,眼见察托尔迈步向岱钦,想要对他动手,又听后面一声呼号,四人全都望向那个方向,徐绍均和马莹也回头看去。
那儿来了一行人,阵仗极大,几乎每个人都提着一个灯笼,最前面有四个人撑着一个巨大的皮帐,只挡住正中间的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鲜红的袍子,袍子上的金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看起来瘦削,却贵气逼人。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徐绍均还是从马莹的反应中确认了那女人的身份。
“大阏氏?”他低声问。
马莹低低的嗯了一声,咬牙:“吉雅赛音。”
徐绍均神色一紧,他已经从各种渠道见识了这女人的厉害。年少时嫁给上一任单于,结果没两年单于就死了,她立刻依附于当时的皇太后通拉嘎,两个女人一起按住了企图回来夺位的上上任单于的幼弟察托尔,她更是转头就嫁给了比自己小十多岁的丈夫的弟弟特木尔,后来更是祭出自己的弟弟岱钦掌握军权,再次牢牢把持住了百泉王庭。
如今通拉嘎已老,单于特木尔初长成,中间最如日中天的,自然就是吉雅赛音了。
这一个女人,让冰牢门口的四个男人都如临大敌。
本来徐绍均和马莹两只躲得好好的,毕竟每一个毡包旁边都堆了干柴还有很多杂物,但是吉雅赛音一行的靠近还是让他俩下意识的躲了躲,是在是她气场太强,感觉仅仅路过就好像被什么沉重的气息笼罩了。
吉雅赛音刚走到近前,除了低头问候的岱钦和察托尔,唯有小单于乐呵呵的蹦跶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上去就是一串百泉语。
吉雅赛音已经年近四十,面容却还保养得很好,她有一双与岱钦肖似的细长眼,眼尾上翘,看起来很是犀利,本来应该很有威势的长相,却因为一双天然带笑的唇显得柔和了不少,此时被小丈夫拉着,微笑着听他说话,看起来既有着妻子的娇俏,又有着母亲的沉稳。
她是马莹如今处境的罪魁祸首之一,仅看了一会儿就让马莹气血上涌,她撇过头,却见徐绍均看着吉雅赛音,神色有些恍惚。
“你怎么了?”她问。
徐绍均回过神,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一眼看去,总觉得她和心烈有些像。”
马莹冷笑:“那可不是好事,这女人可是蛇蝎心肠。”
“哎,我懂……你可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
马莹皱了皱眉:“都是些废话,嗯?”话刚说完,就见特木尔朝着粱寒那儿指了指,吉雅赛音挑了挑眉,往粱寒那儿看去。察托尔无奈,只能带着粱寒过来拜见,吉雅赛音端详了一会儿粱寒,笑着对察托尔说了句话,察托尔面容一苦。
这下徐绍均再看马莹,马莹就只能翻译了,她神色也很苦涩:“吉雅赛音说他家里这下有的热闹了。”
合情合理,徐绍均点点头。
他无心再关注这边的家长里短,虽然看到了这些北蛮王族,但是一来他们并非他的目标,二来就算他有心刺杀他们一了百了,在北蛮“战神”和吉雅赛音身边那么多壮汉的包围下,也不可能成功。
王庭看起来防卫上漏洞百出,实则没有一个人是好杀的,他没必要冒那个险,而且现在轻举妄动,激化了两国矛盾才是得不偿失。
“走吧,”他再一次仔细的看了一眼冰牢的位置,往后退去,谁料刚退两步,突然被人一把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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