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令人胆寒的解释,莫过于......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梁拾意自是已知道自己这个太后之位绝少不了人命的堆砌,白居岳虽非滥杀无辜之人,但其行事也绝非是个心慈手软之辈。
若十一姐真有碍白居岳的计划与目的......
梁拾意全然没有料到在她以为自己前思后想已然透彻己心,有了与白居岳同担罪业的觉悟之时,她要面对的有可能会是她亲姐姐的性命。
在所有姐姐们中十一姐是欺负她这个小十二最凶的,但若非阿爹因为十一姐又是个闺女绝望买醉,本也不会有她这个小十二。
所以阿娘说过她们都得谢着罗姨娘和十一姐,决计不可以生出怨恨之心的。
更莫要说如今她的名字身份更是全盘顶替十一姐而来。
没有白居岳,没有她这位梁太后,可是没有十一姐根本就不存在梁拾意。
一种深切的罪恶将梁拾意撕扯割裂。
痛苦中她用双臂环住了头意图逃避从窗外洒入的清辉,无意却被袖口重新绑好的迷烟管蹭过脸颊。
梁拾意手向下一滑袖中的坚硬的匕首触感清晰。
“娘娘想要反抗臣,方才是极好的时机,可相比匕首却选择了某些荒谬虚无的情感。”
一个冲动的刹那,梁拾意拔开刀鞘。
白居岳给她这把匕首不就是希望她用的么?
......当然,当然,她一定不会伤害他的,但如果她仅仅将它用作威胁呢。
她今日明明已因张以斯放下心来没有再问,他为何要主动回答,难道不就是像他一如既往那般试图逼迫她来使用这把匕首么?
或许这就是白居岳一直试图教会自己的反抗.......
梁拾意想到这儿时猛地抽了口气,又拼命地摇起头来。
便同十一姐一般,无论白居岳究竟以何心待她,她分明都是他所行所为的受益者,她怎么可能把刀尖对准他们呢?
更何况只要她看见、听到......甚至不过是在脑海中闪过白居岳痛苦的情景,她整个人就好像被攥成了一团,尤属心攥得最紧揪得生疼。
大抵她这条藤蔓委实依附缠绕得太紧,大树的任何摇晃都让她过度敏感到一惊一乍。
凛凛寒光,通体锃亮,梁拾意凝视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
她恐惧厌恶着阿爹的杀人如麻,白居岳的淡薄性命......可拔出这把匕首的她真得不会渐渐变成她所憎怕的模样么?
容或兴许她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白居岳的摇晃痛苦全都是她造成,而如果没有她,世界上也就只会十一姐一个“梁拾意"了
那匕首反出的光愈亮,梁拾意仿若就发觉出自己愈多的丑恶。
鬼迷心窍,梁拾意竟学着白居岳数日一般发了怔似的将刃尖调转向自己。
但她吸了口气,猛地一激灵又回过神来,赶紧将匕首啪地插入鞘中紧紧合上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根本都还只是她自己的臆想。
梁拾意仓促将匕首重新收入袖中,莫敢再想,双手抚胸顺了好一会儿气才平定下自己狂跳的心脏与喘着的粗气。
她瞥向窗外,月华随着时间开始消散。
梁拾意莫名生出一种念头,无光约莫能让她好受一些。
——
二月初一
虽圣寿节的大典辰时三刻方才开始,但不到卯时,天将将现出一丝明时,梁拾意便得起身梳妆打扮了。
此前因为新丧素服从简,这还是她第一次换上正式太后仪制的礼服,其繁奢实无可比拟。
就说头上戴这顶翡翠金累丝纱冠,饰金龙翠凤各十二只,口皆衔珠滴,再辅以翠云珠花,镶嵌的各式宝石当以千百计。
再想想曾经初至京师之时,梁拾意见旁的秀女打扮清素又瞧着自己头上的大金簪发笑,便只当这紫禁城内以小为尊。
彼时彼刻,她着实是毫无见地坐井观天得令人发笑。
然此时此刻,梁拾意见自己玉革带青绮鞓满身珠翠金云龙文的装饰,手上还掌着一柄玉谷圭,俨然真是一副紫禁城中最至尊至贵的打扮了,却是半分也都笑不出来。
所幸礼部替她这位“身怀真龙”的太后着想,一切繁文缛节皆有专人负责,她只需在太和殿上坐上一日,连谢礼赞词都有司仪代言,隔着垂下的幕帘那些献礼之人大抵不会看清她这面上到底是何神情。
大典仪式共分三日,第一日先呈大晖全国各地供礼,此后朝内各级再按品阶由低至高依次朝贺。
梁拾意此前已看过一遍礼单基本都是些古玩书画,珠宝器具,心中隐隐有数,加之呈礼之时那些礼物离她相距甚远又有帘幕相隔看不大真切,大都印象平平。
再者她的心思也委实放不得多少于那礼物之上,而是在等辽东呈礼。
她阿爹告病说不能起身,这礼是由她的义兄梁艾努也就是新任辽东总兵负责呈上。
或许她这位义兄本是建州外的蛮族,若真要论起出身来也颇为难,倒与梁拾意关系不算坏。
不过这也并非她的着眼之点。
当梁拾意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孔走上殿时,她手捏成拳即刻开口就是一段炮语连珠:
“艾努哥哥,今日既是哀家的生辰,你便同这位卓乐小兄弟作为家里人一同留宿宫中吧,上次宴席哀家身体不适都未能来得及一叙。”
于这太和殿内外有泱泱百官,只要她能飞速说完,她的话就会落地成旨不好违逆。
这便是梁拾意昨夜翻来覆去想出的办法,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获得这个与十一姐沟通的机会先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能真谈解决之道。
不出所料冰心和丹心都一下瞥向了突然开口的她,瞪大的眼珠证明二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惊异。
尤其是丹心,梁拾意感觉似乎自从晨起时丹心身边就一直萦绕着一股极为不虞的气场,现下瞪着她的眼神绝非平时的冷漠,而是添出一份出奇的愤怒。
但极为奇怪二人没有表达任何意见,连一句悄悄话都没有,任由梁拾意说完,任由梁艾努带着“卓乐”应下。
得偿所愿,大事落定,梁拾意终于长舒一口气,此前一直绷紧的神经亦放松不少。
可这一放松,她的注意力重新落回自己的身体之上,僵硬的脊背酸乏的脖颈。
......这在太极殿上板正地坐上一整天也实非易事,更不用说头上还顶着个十二龙十二凤斗冠。
多亏冰心悄悄帮她扶着冠稍微分担了些力气,更多亏丹心直接在她后背上咔咔点了几下,梁拾意的仪态是她想放松也压根没有办法松懈。
加之昨夜几乎没睡,身体的极度疲乏让梁拾意逐渐进入了一个颇为恍惚的状态,对于余下的礼物也没怎么上得了心。
但张魏吕三位阁老作为梁拾意真正较为熟识的三位大臣,到他们时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留心了些。
吕肃较为普通,送了些填金百寿字的器具。
魏定恒则一直惦记着教梁拾意读书一事,送了几本由他亲自批注详解的《五经纪要》、《四书直解》.....
张以斯一向是好玩的那个,送了一个叫极袖珍玲珑叫八音盒的小玩意,梁拾意在座上看着最多不过张以斯的手大,结果一打开就叮叮咚咚的敲出小曲来很是有趣。
她听调子竟隐隐有些像辽东的牧歌。
当然若说这三位梁拾意是留了些心,待他三位朝贺之后,梁拾意的心便是真正地提了起来,毕竟这压轴的最后一位自然是......
“太师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白居岳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白阁老的礼物是什么呢~
注:
八音盒事实上是18世纪才造出来,但作者架空就弄来了,大家别较真~
引用:
服饰部分参考《明会典》《明实录》
珠翠金累丝嵌猫睛丝青红黄宝石珍珠十二龙十二凤斗冠一顶(金钑龙吞口、博鬓、金嵌宝石簪、如意钩全)——《明实录》万历三十四年所上慈圣皇太后冠服
玉革带,青绮鞓,描金云龙文。——《明会典》
第39章 十一姐
红衣鹤袍,倬比云汉,虽拜于堂下,却独秉青天之傲然。
想当日梁拾意于菱花窗内不过是乍然窥见寥寥一角侧影,便顿生倾慕,却又于惊变之后被刻下望而恐畏的惧怕给尽数覆盖......
那如今呢?
哪怕隔帘遥遥相望,梁拾意亦可感无论素裳朝服,白居岳的气势浑然天成毫无所改。
“仁惟天助,寿不假于祷祈;泽在民心,言自成于雅颂......恭惟太后娘娘芳龄永继,千秋同寿。”
声音也再听不出半分昨夜的嘶哑,不急不缓稳如山岳。
见白居岳一切如旧,梁拾意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些许,却又泛出一种不可名状的酸涩。
莫不知,这番在心头诸般滋味交杂的感觉是否便是白居岳口中荒谬虚无的情感呢?
“大人画艺亦是冠绝天下之大家,但从不轻易提笔旁人是求都求不得的,如此山水长卷非一两月......”
白居岳所献的《万里山河图》乃一副数人之宽的长篇画卷,不消冰心特意言明,梁拾意也瞧得出定需些耗心费时的功夫。
冰心说到一两月时忽然猛地住口......其实梁拾意也没有存着这番耗心费时皆是为自己所做的妄念。
相距甚远,梁拾意无法看清画卷的细处,但也可观出那河山之间的浩荡气势,这便是白居岳眼中的茫茫天下么?
她唯一掠过一刹自私的痴想无非是其中可有一人之位,只是若有似乎也不应为她。
大典结束回宫丹心给梁拾意解开穴道时,她感觉自己喀拉喀拉连响了几声,整个人的脊柱就跟寸寸折断一般瘫软在了座上。
梁拾意不禁联想白居岳平时到底是怎么做到身姿从来不偏不倚半分不曲。
但又仔细一想他身材那般高挺也就只顶了一顶乌纱帽,她可是戴着比自己头还大一倍不止的十二龙十二凤斗冠,没道理苛责自己娇气。
然而今日还不能这么早早地便直接倒下休息……
冰心给梁拾意揉捏半天,丹心又下狠劲把她嗷嗷直叫地推拿了几下。
在梁艾努与十一姐来之前,梁拾意被靠垫托着终于勉强能重新坐起身来,开始琢磨着一会儿究竟该怎么旁敲侧击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却不料,二人刚一进屋行完礼正给他们赐座之时......
十一姐刚要一屁股坐下去,她身边的义兄梁艾努一把拽住她,二人便争执拉扯起来。
“白大人未至,我等岂能入座?”
“太后娘娘已让我们入座。”
梁艾努话中白大人应当是白居岳,梁拾意再见身旁两位侍女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莫非这一切已得了白居岳的默许,可白居岳这又是什么意思?
梁拾意将视线重新投回十一姐和艾努哥,见他二人的互相拉扯拖拽已是僵持了起来。
她从前便晓得十一姐时不时会跑到男人堆里去练摔跤,却不想艾努哥这个高近九尺的巨汉,十一姐也能不落下风?
“梁艾努老子没刀,治不了你了是吧!”
再见十一姐一如从前般刚烈直白的言语性子,梁拾意简直怀疑起庆功宴那日在梁艾努身旁乖乖做亲卫,还给她写了句“帮我逃”的到底和眼前这个十一姐是不是一个人了。
“你岂能在娘娘面前如此粗鲁无礼?”
“你一个大字不识的蛮子说我无礼?这些日子老子忍气吞声还真把你厉害坏了。”
十一姐约莫终于跟梁艾努吵腻了,转向梁拾意的上首张口:“十......”
“二”字没出来,她反应过来拱手施了一礼。
“太后娘娘快给这蛮子一笔钱打发走。”
一番问询之后,梁拾意总算把事情七七八八厘清。
数月之前,她的十一姐因为不想入宫逃跑,在全城搜查之际多亏被梁艾努率先发现,并把她放至自己身边女扮男装做亲卫玩了个灯下黑,这才让她逃过被阿爹逮住鞭刑或者更糟的结果。
而建州罗氏那批多缴出来的贡品,也是梁艾努垫上来的。
但与此同时的条件,便是要让十一姐一直待在他身边,而十一姐俨然并不愿意,这才有了此前那句“帮我逃”。
“我是为了保护你,你也知道按义父的性子,一旦发现咱们合起伙来骗他......”
“这么几个月我在咱爹眼皮子底下他都认不出来。况且你要真担心被识破,在进京路上给我一笔银子让我从此远走高飞不更妥帖。”
一番对话下来见一无旁人打扰,冰心丹心亦不发话,几人的称呼便就随意起来。
梁拾意心中似乎更偏向梁艾努些,道:“十一姐,艾努哥哥帮了你这么多,你这样......”
话没说完便被直接打断:“他帮我?十二我告诉你,他和你一样就是天生欠了我的,倘若我是个男儿,咱爹会在外面抱个野蛮子回来么?这新一任的辽东总兵轮得到他头上么?”
十一姐这一答还真让梁拾意愣了楞,又听:“我当了这几个月男子才晓得我若天生是个男儿究竟能干成多大的事,叶赫达那个狗逆贼的脑袋不是咱爹也不是他,是老子砍下来的。当然像十二你自然不会懂,毕竟你就晓得学你那个戏子娘......”
“咔啦。”
此前一直旁观无言的侍女二人组终于起了反应,丹心一个瞬步直接把她十一姐的下巴给脱了臼,冷道:
“卓副将言辞无状唐突太后娘娘,好自为之。”
梁拾意瞥见身边的冰心,她虽没有冲出去但似乎也捏紧了拳头,见十一姐被制住这场闹剧也终该有个收场。
她偏向冰心耳语问道:“白阁老那边有什么说法么?”
“娘娘家事,自行做主便是。”
自行做主......?白居岳若真想让自己自行做主此事为何此前从不与自己直言,更在昨夜说出那番话来,梁拾意隐隐觉着这其中存在着一些极其违和之处。
但试图想清白居岳的目的似乎从来于她都是一件徒劳之事,再者她今日这番举动不便是为了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求解决么,既然如此梁拾意向来是个抓住机会之人,她思索片刻开口道:
“十一姐,你既然觉得才能武功被女儿身所困,而如今你女扮男装数月也未被他人所觉,不如便用你如今这个卓乐的身份去其它地方戍边建功,你欠艾努哥哥的钱在此之前就由哀家帮你垫付,故而你往后的军功饷银照半扣直至偿清。”
又转向梁艾努:“艾努哥哥,哀家不能动用国库之财物,但近日圣寿节哀家受礼众多,你可以查看礼单从中挑选补上你的亏空,哀家隔几日自会寻个由头赏赐于你。”
想了想,再道:“十一姐既为阿爹因为我们天生是女儿便得不到重视而不平,为何不能体悟到我同艾努哥哥还有天下许多芸芸众生,亦因自己无法选择的出身所经受之不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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