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脸上并无太多忧色:“你何时连母后的话都不信了?方才不是说了。”
李星娆:“所以父皇当真是劳累过度才摔倒昏迷的?”
皇后:“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李星娆想起了梦中的事情。
梦里,父皇也是在朝中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暴毙的,即便那时皇兄与她处于风波之中,但只要储君未废,皇帝驾崩后,都当由储君继位,皇兄就这么登上了皇位。
“对了,母后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李星娆拎神静听:“母后请讲。”
皇后:“你和太子从洛阳回来时,恰逢宣安侯与秦世子前往北境出战古牙。至于你,除了最初几日留在宫中陪伴本宫,之后便一直深居公主府,又或是出城去佛寺,一呆就是一整日。”
李星娆眼神一动,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皇后接着说:“自从裴镇于五原都督府调任回京,你与他一道经历了不少事情,前有绛州黑市,又有洛阳水环,再是边境之乱,你与母后说个实话,这些日子深居简出,抄经念佛,可是在为裴镇祈福,保他安泰凯旋?”
李星娆神色一正:“母后……”
“先别急着否认。”皇后笑着拍拍她的手,在她眼里,女儿这番情态不像是要撇清,更像是含羞别扭。
“你皇兄都与母后说了,你还瞒什么?”
李星娆睁大眼:“你说什么?”察觉自己用词不当,又改问一遍:“母后说,是皇兄告诉你,我心中牵挂裴镇,为他祈福?”
皇后:“难道不是吗?”
李星娆竟不知如何作答。
在那个噩梦里,古牙和莫勒联合出兵的确是受人挑唆,但随后一战,也的确将他们震慑住了。
如果这一战真的是裴镇做的手脚,那他远赴战场,无异于是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到底。
而他的最初动机,大约也是他问她的那句话。
她不想东方家因此倒下,想给一个机会。于是他造了这个机会。
即便领军之人不是裴镇,她也希望这一仗能顺利凯旋,但也因为领军之人是她,让她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母后,我……”
“你也不小了,总该找个可靠的人托付终身,裴镇行伍出身,骁勇善战,又无攀附结党之举,你父皇已在考虑,说不定过两日便会召见裴镇,你心里有个准备,有什么要说,此刻也可以与母后先说……”
“若我不同意呢。”李星娆干脆果决打断皇后,微沉的语气令皇后怔愣片刻。
“长宁……”
“母后要我说,那我就如实说,长宁裴镇并无男女之情,我不愿嫁他。”
皇后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见女儿神色有异,又觉当中可能还有藏猫腻,便没把话说死:“好,你的意思母后明白了,你父皇也不过提了一嘴,他如今得以休养为重,其他的顾不上的。”
这话说不通,皇后顺势说起别的,未来一段时间里,永嘉帝都要精心休养,由太子监国。
李星娆听到太子的事,心情更未复杂,只是没有表露,心不在焉应了几句,皇后也看出来,便放她离开。
出来后,伍溪在旁问要去何处,问了三遍李星娆才回神。
“回府。”
于是一路出宫。
自从回到长安后,太子一直忙于公务,并没有机会来探望她。而谯州之乱和那些明里暗里的设计,李星娆也一直没有机会向太子求证。
其实机会这个东西,真要找也是找得到的,没有见,多多少少是有意为之。若太子真的也知晓梦中之事,她未必敢面对他,更不想将那些噩梦旧事一一拆解开来说。
自她清醒以来,所想不过是保全亲人,勿叫他们重蹈覆辙,而后才是报仇。
太子是知道梦境有了改变也好,是忽然打通任督二脉有了新的抉择也罢,总归他们已不止一次解决曾在噩梦中发生过的劫难,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所以,李星娆选择包容自己心中那一点小怯懦,继续与太子保持现在的状态,既然皇兄不提,那她也不要再提。
可现在,从母后口中可窥得,为她与裴镇作引牵线的,恰是皇兄。
他若知梦境之事,岂会如此安排,又岂能如此安排?
除非……
“阿娆?”
一声轻唤从面前传来,将思绪打破凝固,李星娆豁然抬眼,见到的恰是太子。
她心头没来由撞了两下,是紧张的,可看向太子那双眼,依然如往日般温和带笑,与记忆里一次次包容宠溺她的兄长无二。
那一刻,李星娆忽然明白了自己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目光一动,看到了太子身边的人,怔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长宁见过皇叔。”
虽然从前任性,对许多事都不在意,但李星娆多少知道韩王是众亲王中年纪最小的,可今日见到他,除了他身上的亲王服和稍有印象的模样,李星娆险些不敢信这是韩王。
他似是老了很多。
韩王见她如此,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本王日后得常回京述职,否则殿下和长宁都该不记得我这个叔叔的模样了。”
李星娆眼神轻动,看了眼旁边的皇兄,只见他赧然一笑,便知太子刚见到韩王的时候,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太子看了眼李星娆来的方向,解释说:“皇叔多年未归,孤带皇叔四处走走,顺道聊些朝中之事,如今父皇保养在身不便过多搅扰,幸而有皇叔指点。”
韩王在旁笑笑,谦逊摆手。
李星娆:“既如此,就不打扰皇叔与皇兄了。”
她微微抬眼,却见韩王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由一愣:“皇叔可还有吩咐?”
韩王眼神一动,怅然笑笑,摇头:“无事,只是见到长宁,便想起了永平……”
永平……
永平县主。
李星娆脑子里陡然划过一张脸,来不及细想,话已出了口:“说起来,皇叔此次进京,永平竟没跟着来吗?”
本是一句寻常问候,谁料韩王脸色一僵,好似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太子的表情也略不自然,轻咳一声道:“长宁也是无意,皇叔莫要见怪……”
韩王笑了笑,一时间苍老之色更甚,摆摆手:“无事,本王知道。”
太子连忙看向李星娆:“你在这里也呆了许久,先回去歇会儿吧,若父皇醒了,孤立即派人告知你。”
李星娆觉得气氛古怪,也不多言,行礼告退。
刚走了两步,身旁崔姑姑忽压低声音道:“殿下怎么说那样的话?”
李星娆眉眼轻动:“什么话?”
崔姑姑:“韩王与王妃鹣鲽情深,王后过世后未再续弦,膝下也只有一女,可这一女,也因意外去世了。”
李星娆猛然驻足。
永平县主,去世了。
李星娆脑中嗡嗡作响,回头看去,刚好看到韩王与太子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脑中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女生,在向她耀武扬威——
【该谢谢殿下,若非有您的相助,我们岂有足够的本钱去收买人心?世人只知我们大义,又岂会再将心向着那个无能的少帝?】
【今有太后垂帘听政,摄政王辅政,陛下可以安心养病,殿下,也可以安心。】
轰然一声,似一面雾气缭绕的屏障轰然崩塌,白雾散去后露出的人,是他们口中已死去的人。
死了……
永平县主李英嬅,那个曾在天保寺塔底与她耀武扬威的女人,死了。
李星娆努力定神,一路步伐虚浮的走出了宫。
刚出宫门,抬眼便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挡住去路。
李星娆心头郁闷,不想理他,错开他就要走,裴镇抬臂一拦:“陛下的事我已问过,没有大碍。”
李星娆:“让开,本宫没有心思与你闲话。”
裴镇:“但我与殿下说的,没有一句是闲话。”
李星娆正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迄今为止,梦境里的很多事情还是模糊不清的,但对于他,她觉得已经足够清晰。
虽然言行举止,甚至走的路都与噩梦里的那人相去甚远,但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好,”李星娆轻轻舒了口气:“看来你不把想说的话说完,也不会轻易罢休,随我来吧。”
裴镇眼神随她而动,迈步跟了上去。
马车停在公主府,姜珣闻声而出,见公主沉着张脸回来,以为是永嘉帝的事情令她犹似所致,然后就看到了随之而来的裴镇。
“本宫要与宣安侯在厅内仪式,谁也不许打扰。”公主丢下这句话便径直朝前厅走去,姜珣看向裴镇,后者途径他身边时短暂停留。
“陛下身体抱恙,命太子监国,莫勒与北境的和谈还在拉扯,事情恐还未完。”
两人错开而立,姜珣眼神朝他轻动,一阵短暂思索,忽而露笑:“此事自有太子殿下与宣安侯这等朝中能臣操心,与长宁公主府何干呢?”
裴镇轻轻笑了一声:“正是这个道理。”说罢迈步入正厅。
姜珣转身目送裴镇,思索着他刚才说的话,悄然跟了上去。
偌大的正厅里已无人在侧,李星娆双手交叠端于身前,立在厅中的身影无端显得孤冷无依,直至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才缓缓回头。
男人自外而入的身影,与那淌血喜堂的一幕骤然重合,李星娆呼吸一滞,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息震慑后腿,脚下踩到曳地裙摆,猛地趔趄。
眼前人影忽然加快几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将人捞回。
突然间,李星娆拔下发间金簪,身体前倾靠向男人怀中的同时,那把自簪中旋出的利刃已抵在他脖间,冷冷一抹凉,但凡裴镇在将她往怀里按一分,那刃便入他颈肉。
裴镇面色平淡,任由她凶狠的防备,手却未松开。
他嘴角轻扯,似完全不在意这抵在脖间并无玩笑的杀意:“什么时候,殿下会觉得死对一个人来说,是惩罚了?”
李星娆呼吸急促,心脏似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昔日春宴时,她曾将姜珣误认为梦中的那个人,而那时的激动与慌张,一半来自于噩梦对上现实的惊诧,一半来自于涤荡心间的仇恨。
直到今日,她真正看清他的模样,心中的滋味却决然不同,昔日的爱意、恨意、怨念、不甘混杂在一起,像是一团越烧越烈的火。
若无旁事牵扯,她只想用手里的利刃将他的心剖开看看是什么颜色,可当他真的坦然奉上性命摆出任她宰割的姿态来,她又幡然醒悟。
她从不觉得死是对一个人惩罚,即便被关押在塔下数年,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身心俱疲,她也一刻没有想过寻思。
死是解脱,不是惩罚。
而她犯下如此糊涂的大错,凭什么让自己解脱,他身为罪魁祸首,又凭什么在此刻解脱。
抵在裴镇脖间的利刃慢慢松开,李星娆放下手,金簪自手中脱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裴镇定眼看着她,没有解释辩白,手上也未松开。
“现在可以放开本宫了吗?”
裴镇眼神轻动,片刻后,终于松了手。
李星娆立刻退出几步,与他保持距离。
裴镇轻笑:“现在才想着防备我,是不是太晚了。”
李星娆冷然道:“可只要挨着你,本宫便觉得恶心。”
裴镇平静接受了她不假思索的恶语,点点头:“殿下开心就好。”
“你这算什么?”李星娆直勾勾盯着他:“补偿?忏悔?裴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那些记忆的?是在大理寺狱初见之时,还是更早?”
李星娆握住拳头:“我只要一想到你仗着我什么都不知,假惺惺从旁相帮,促使我反过来感激你,心里便一阵阵犯恶心。裴镇,看着本该憎恨你的我对你生出好感,你是不是得意的很呐?我在你眼中,是不是比昔日更可笑。”
裴镇并未有分毫逃避:“我没有。”
李星娆张了张口,还没说话,眼眶已忍不住模糊起来。
终极还是忍到了极致,哪怕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次不可在他面前掉半滴眼泪,情绪却像一头不受控制的凶兽,一次次顶撞泪腺,撞得她心头钝痛,鼻头发酸,吼间生涩,忍耐着一次次吞咽,眼泪却还是涌了出来。
裴镇眸色一凝,朝她迈步走去,李星娆扬手便冲着他的脸狠狠扇去。
这一把掌仿佛早在预料中,他连脸都未侧分毫,分明是梗着脖子接下的,响亮一声,也震碎了李星娆最后的理智壁垒,她动了动打的发麻的手掌,扬手又是一巴掌。
裴镇再次接下,脚下再进一步,来到她跟前,李星娆失了理智,一下一下,连扇了他十来掌,扇到她的手都开始软麻生疼,才终于停歇片刻。
“解气一些了吗?”裴镇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抬起,扫一眼她掌中的红,“这样哪里够呢?”
他看向她,眼底终于亦翻起幽深的情绪:“你当将我也囚禁起来,每日蹉跎折磨,待到你想不出折磨的法子时……”
裴镇忽然从身上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塞进她发红的掌中,倾身低首,几乎气息交融:“便可用它将我一刀一刀凌迟致死,如何?”
他携来的情绪竟比她的愤恨还浓重,李星娆身体轻震,险些没握紧匕首,可她不能在他面前有分毫露怯,便又飞快收敛,振作精神,握紧了那匕首:“若你有求,本宫乐意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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