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沉点头:“想来就是了,宁江竟出了这么个大善人?”
萧翊轻哼:“看看便知。”
二人收拾妥帖,推门出了巷子。清晨本就是百姓赶集出工的时辰,今日又逢布善日,巷子里挤满了人。
住在城北的多是外地人,生面孔来来去去,并不会有留意到旁人家的情况。
萧翊目的不同,自然观察仔细,他与何沉踏出去的那刹,昨夜那扰他清梦的邻居也恰好走出巷子。
男子浓眉大眼,女子长相清秀,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萧翊联想到昨夜的动静,脸色微变,别过视线朝前走。可前边挤满了人,他与何沉只得排在他们之后缓慢挪着步子。
他们的交谈声难以避免传了过来。
那女子嗔怨:“郎君真性急,明明有正事还不消停!”
“大清早的一时兴起,这事儿还能等啊?”
“派粮要紧还是那事儿要紧?”
“都要紧,都要紧!”
何沉悄悄瞥了萧翊一眼,只见他目不斜视,面色有丝僵硬,他别过脸,心中打鼓,只道的确该寻个其他住处。
好不容易终于挪出巷子,远处桥头摆起了热闹,阵仗颇大。
桥边已挤满了人,竟有持棍家仆围了一圈,他们身后垒起了小山坡高的粮食。
这会儿人堆散开,城北几个巷弄的百姓陆续出来,不单只有松子巷的居民,由此排列按先后顺序,一条队伍在河边蜿蜒。
秋风萧瑟,清早有些凉,不少人佝偻着身子揣紧双手,慢慢朝前挪。
何沉找人搭话:“兄弟,我看你没睡好,你排我们前边吧,先领了先回家。”
那大哥旋即露了笑,半推半就,腿脚倒很实诚,慢慢挪到他俩前面。
何沉又道:“我与大哥才到宁江,还是头一回听说布善这事,是每逢入秋都有么?”
那大哥受了好处,自然愿意回话:“哪止啊!穆家财大气粗,每月都有,有时逢上了好节气,一个月摆两回哩!”
何沉一怔,继续问:“穆氏商号那个穆家?”
大哥轻笑:“宁江哪还有第二户姓穆的这样阔绰?不过,我也才来宁江小半年而已,听说布善也是去年才开始张罗,说是穆大公子拿布善做人情,要讨美人欢心。”
萧翊蹙眉,瞥了那人一眼,难得开口:“怎么说?”
大哥嘿嘿一笑,格外暧昧:“来布善的方娘子生得那叫一个美若天仙,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穆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非她不娶。”
“啧啧,一个寡妇还生过娃,再美也不能娶回家啊!依我看,关上门玩玩腻了就算了……”
那人话没说完,忽而直直跪了下去,莫名其妙狠摔了个狗啃泥。他“哎哟”了一声,只觉膝盖剧痛双腿发麻,竟站不起身。
“啊——”
他话说到一半,嗓子麻痒,再发不出声音。
那人瞪大了眼,努力咳嗽,可只能闷出几声低呜。他不解地环顾四周,察觉不出异样,萧翊面色冷淡地拂了他一眼,径直绕了过去。
何沉假意扶他,却又伸手指悄悄点了穴,那人登时身子一僵,趴在地上再动不了。
二人徐步往前,何沉低声:“公子息怒。”
心中只道萧翊出手真狠,方才那一跪,这人没十天半个月恐怕下不来床了。
萧翊不言语,何沉抬眸,只见队伍将尽,方柔正在河畔站着,身披一件藕色薄斗篷,衬得她肤色透粉,格外娇俏。
逢人上前她都报之一笑,随后拿了几袋子粮食干货,还有食楼新出炉的馒头糕点,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应是脸熟的人寒暄几句。
何沉心底犯嘀咕,这么些年过去,方姑娘脸上瞧不出风霜,依旧容色.逼.人,光彩夺目。
又悄悄瞥了眼萧翊,他面不改色,直视着方柔,只得悄然一叹,孽缘!
人撤得快,萧翊眼看就到队前。
方柔彼时正低头点数,面前投下一道影子,她下意识笑着抬起头,见萧翊正淡笑着望住她,一怔。
手底的东西没递出去,反倒是在后边偷懒的穆珩认出了萧翊。
他从藤椅上站起,忙走上前:“兄弟,真巧。”
他顺手接过方柔手里的粮袋,叫小厮取来两条熏鱼,掷到萧翊面前,下意识摆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何沉清了清嗓子,怕萧翊此刻心火正旺拿人开刀,忙主动拿起,笑着道谢。
罗万安跟穆珩上前,瞧看了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搭救乘乘的那位义士么?”
方柔微微皱眉,来不及阻拦,穆珩已接腔道:“竟这般有缘?”
他又与罗万安提起昨夜临江楼的一面之缘,登时心情大好,又招手叫来小厮,“既帮了乘乘,那便额外有赏。长富,你多拿些粮食来。”
长富哎了一声,忙提了两袋粮食和若干腊肉,一并递给了何沉。
方柔阻止不及,萧翊一直望着她,并没搭理穆珩,倒是何沉一路在应付,她的视线无处可躲,只得垂下头不去看。
穆珩好奇道:“阿柔,你没认出来么?”
方柔低声:“我哪有闲功夫留意过路人……”
萧翊闻言低哼,转身沉默离去,他又听见穆珩道:“他瞧着器宇轩昂,倒像是谁家公子爷,想不到竟是个住松子巷的……”
方柔无言,张了张嘴,想起萧翊昨日神色肃穆,恳请她莫声张,这便转口道:“许是家道中落来此谋生。”
穆珩点头称是,顺势陪方柔站了会儿,又慢悠悠转回了躺椅打发时间。
何沉拎着一堆东西跟萧翊往回走,才进松子巷,萧翊冷冷道:“扔了。”
何沉惊呼:“扔了?”
萧翊:“你放在路边,自然有人要。”
何沉嘀咕:“公子,咱们也得吃饭,不吃饭会饿死……”
虽是这样说,可何沉也顺从照办,他提着那几袋粮,正想着放哪儿没那样显眼,身后忽然有人感叹:“郎君,他们凭啥拿这么多?”
何沉一转眼,正是住在他们隔壁那对年轻夫妻。
他计上心头,暂且按兵不动,随萧翊推门进屋。
东西一搁下,萧翊沉声道:“穆家不简单,你多留意,必要时让李明铮派人细查。”
何沉正色:“公子明断,我正有此意,马贼在西北一带专横跋扈,可宁江却瞧着风平浪静,其中必然有古怪。”
萧翊颔首,眼见时辰不早,面上的功夫到底该做,镖局不得不去。
他又想到方柔跟穆珩同在桥头,不由加深了怀疑,难不成他们昨夜真在一起?
他沉沉叹息,不愿多想,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推门出了松子巷。
他走到大路上,远远瞧见方柔的身影,站在巷口望了许久,这才提步绕去另一边,独自前去陆永镖局。
方柔再次抬眸,察觉巷口那人已不见踪影,心中这才松了口气。
布善将完,穆珩此时已站到她身旁,好兴致地想邀她一同游湖赏秋。
方柔连声拒绝,说今日食楼生意好,她得回去帮忙,沈映萝忙起来更看不住乘乘。
穆珩勉强不来,又不死心地请她一同登上马车,必要贴心相送。
城北回城南有段距离,方柔谢过穆珩好意,没再假意推辞。二人在车厢坐着闲聊,穆珩给她带了广安府的特产糕点,她品尝几口露了笑,穆珩心满意足。
车厢外越来越热闹,穆珩本还低头剥着炒栗子,忽而转头朝外头说了句:“先去趟陆永镖局。”
方柔一怔,不解地望向穆珩。
“父亲昨夜与我说,他在镖局存了箱货,午时须得取回大宅。我怕待会儿给忘了,反正咱们走的是东水桥,也就是顺带的功夫。”
方柔笑得勉强,知晓穆珩并不解内情,暗道一会儿她不下车便是。
思忖间,马车缓缓停下,长富撩了帘子,“公子,到地方了。”
穆珩点点头,朝他抬了抬下巴。长富即刻会意,麻溜地跳下车,像是先进镖局传话,方柔又放心不少,看来穆珩果然只是顺带来取样东西。
不一会儿,长富回来:“公子,陆总镖头在堂前,有请您入镖局一叙。”
方柔愣了愣,刚打算下车离开。不料长富又道:“方娘子,陆总镖头听说你也在,邀你一同坐下饮茶议事。”
方柔暗道奇怪,只叹终究躲不过,谢镜颐今日休沐应是不来镖局的,她万般不乐意,可穆珩已在车外催促。
他想要扶方柔下车,她心神不宁,并没留意到穆珩伸出的手,摸着车沿独自跳下地。
这会儿,又抱着一丝侥幸,哪怕是进到镖局,穆珩也只与总镖头碰面,萧翊只是名普通杂役,怎会同场出现?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巧合,老天爷不至于如此捉弄她。
于是,又稍稍安心些,她随穆珩穿过大院,走进大堂。
抬眸,却见萧翊正坐在左侧最上首,端着杯茶,察觉来人便朝外看了眼。
二人视线相逢,猝不及防打了照面,方柔抿了抿唇,露出无奈的小表情。
萧翊嘴边隐笑,垂眸放下杯子。
第71章
◎“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
陆鸣见二人进门, 热情地站起身,边作揖边道:“贵客到,贵客到!”
他拉着穆珩的胳膊往前走,笑着对萧翊招招手:“阿翊, 你来!这便是我与你提起的穆氏商号的少东家, 穆玉章。”
穆珩见了萧翊, 又是一怔,旋即寒暄:“萧兄弟, 你我实在有缘。再如此下去,只怕得结交拜个把子。”
方柔听了心里犯嘀咕, 只道穆珩嘴上实在没个把门。
脸上倒很平静, 佯作彼此并不认识, 冷淡而客套地问好,又对陆鸣一笑:“陆总镖头好。”
陆鸣对着姑娘仍大大咧咧,他爽朗笑道:“方娘子,正巧你与玉章一道来,免我派人跑一趟沈记。”
方柔不解地望向他,暗道原来他真有事相商, 并非只为闲谈喝茶。
众人复又落座, 方柔跟穆珩同在一侧, 眼眸扫过,时不时能瞧见萧翊, 她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尽量避免与他目光相接。
穆珩与陆鸣说着今早布善之事,言语中颇有邀功的意味。方柔对此看得很淡, 却心知穆珩的秉性, 由此只得让他说个痛快。
陆鸣调侃:“玉章对方娘子如此上心, 又得静颐欣赏,我看穆氏商号将要办好事了。”
方柔立刻察觉到萧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稍稍别过脸,只说:“陆镖头又拿我寻乐,我与穆公子清清白白。”
她本不想让人说闲话落口实,谁知话音才落,她隐约觉察萧翊回转了视线,心中不由一坠。
方柔只道她的姿态是否刻意了些,萧翊该不会有别的想法?又叹陆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叫她好不尴尬。
方柔正懊悔着,陆鸣和穆珩皆已站起身,似乎也没打算继续调侃。
她没留意他们方才说的话,由此脸色有丝懵懂,跟着众人一同站起,又见陆鸣带着探究的眼神望向她。
方柔不由一怔。
她心知此举无礼,但还真没听见陆鸣方才说了何事,刚打算开口询问,不料萧翊忽而道:“早闻沈记食楼出品好,今夜借陆兄的光,萧某也能大饱口福。想必方娘子心中欢喜,一时失神。”
方柔旋即会意,这也想起谢镜颐昨夜提过,他这趟镖事成圆满,镖局挣了不少,陆鸣心情大好,说要在食楼宴请镖局兄弟热闹热闹。
她瞥了眼萧翊,不看他,只对陆鸣笑道:“先谢过陆镖头赏面,待我回去告诉阿嫂,她必然高兴。”
陆鸣也笑:“静颐此番辛苦,也是许久没热闹过了,我原先就想叫大家伙儿松松劲,正好有此机会.操.,办起来。”
过会儿,镖局的下人拎来一个方形食盒,他提着吃力,想必里头装了不少事物。
陆鸣又道:“这是你嫂子娘家送来的土产,送去给沈娘子和乘乘尝尝鲜,你一并带回食楼吧。”
方柔没推辞,谢过陆鸣,本打算伸手接过。
谁知陆鸣话锋一转:“阿翊,我得亲自带玉章去库房点货,今夜吃席诸事就由你跑一趟确认好。”
他顿了顿,“口味依照你的喜好来,你就当是今日的差事,仔细办妥。也正好一并将方娘子送回去,这土产坠手,她怕是不好拎着走一路。”
方柔下意识拒绝:“不必了。”
萧翊不言语,已顺势接过了那食盒。
穆珩朝方柔打眼色,悄声:“阿柔,我忙完去沈记找你。”
说罢,他跟上陆鸣出了大堂。
此刻堂内只剩他们二人,萧翊拎着东西没动,方柔内心纠结,倒真是印证了沈映萝所言的孽缘,她与萧翊的纠缠并没有因为那夜而一刀两断。
可此事阴差阳错避不开,做得过火反倒让人觉察不妥。
方柔不看萧翊,提步朝外走。
萧翊也不言语,只默默提了东西跟在她身后,好似心甘情愿打下手。
今日天时好,起了阵舒爽的秋风,方柔在前,衣带不时被掀起小小的弧度,萧翊站在她身后,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遮挡住。
方柔隐约察觉到身后那阵压迫,心乱如麻。
行至桥头,人来人往,正好两岸各有一顶四人轿打算对过。由此一来,许多行人都被挤到了一边,默契地让出路给轿子通行。
方柔远远瞧见人堆拥挤,脚步慢了下来,索性先停在了桥头的桂花树下。
待到二人停了动作,那阵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方柔鼻间,沁人心脾,倒令她生出了一丝安宁。
微风轻拂,卷起方柔鬓边碎发,她安静地站在树下望向拱桥。
萧翊垂眸凝望着她,不敢言语,不敢妄动,生怕打破这一息美好。
树梢轻颤,一簇桂花被风吹落,悄悄挂在方柔的肩头,她并未察觉,仍安静地等待着桥面通行。
那白.嫩的桂花在方柔肩上轻晃,勾住萧翊的视线,他长指一颤,鬼使神差那般,他下意识抬起手,随后又忽而如梦初醒般停了动作。
他犹疑着,手悬在半空中,却不敢再靠近。
也正是此际,方柔恰好回过视线,见着萧翊的动作一惊,抬眸警惕地望向他。
萧翊竟局促地立刻解释:“阿柔,别误会,我只是想……”
他的视线落在那簇要掉不掉的桂花上,还好方柔见着了,她微微蹙眉,抬手迅速拍去,随后埋头直接朝前,并没有留意到对岸那顶轿子走得偏了,恰时间落了桥往这边拐。
眼看着要撞上,萧翊猛地拉了方柔一把,将她护在怀中,方柔虽被轿夫碰了一个趔趄,可萧翊反应快,到底没正面冲击过重。
那轿夫人算和善,忙回头关切:“对不住!你娘子没事吧?”
萧翊刚打算回话,方柔已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朝桥上走去。此刻桥面复通,人头攒动,萧翊扔下一句:“无碍!兄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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