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臂骤然脱力,一个身子往下沉去。
舒念左手拉住他,右手往他后颈一扣,将他按在自己肩际趴伏,小声道,“会好的,别害怕。”便觉他一个身子在自己怀中不住战栗,喉间呜咽有声,还未听清说甚么,颈畔烫热的液体流过――
竟又吐血了。
舒念心头一片冰凉,再顾不得被唐玉笑看见会怎样,双手环抱着他头颅,嘴唇贴在他耳畔,“阿述,再坚持一下,我有法子。”
崔述齿间格格作响,好半日才略略克制无意识的战栗,哑声道,“别折腾了,你抱抱我吧。”
这话听着大不吉利。舒念恨道,“偏不听你的。”双臂却很是听他的话,密密将他抱在怀中,感觉怀中人战栗一时,渐渐平缓,避冬的小兽一般,瑟瑟缩在自己怀中。
抬头见唐肃兀自整着干草,难免催促,“要那么精细做甚?快着些。”
“这便好了。”唐肃慌慌张张又整理了一下,跑过来,“苗姑娘,我来扶这位大侠。”
舒念松开手,将崔述移向唐肃,崔述兀在昏沉中,这一拉扯便受惊动,眉峰微蹙,露出痛苦的神气――
唐肃一滞,“我去喊二当家。”便跑了出去,不多时换了唐玉笑进来,“我已让阿肃在洞外守着,现在要怎么做?”
舒念抬头,“等会儿我会用银针聚集掌毒,二当家往督脉注入掌力,逼迫掌毒从百会涌出,行针聚气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非但小吴侯,便是二当家也是一般,二当家万万留意。”
唐玉笑点头,见崔述昏迷中似藤蔓一般攀着舒念,不由皱眉,“打昏他,或是用些迷药。”
舒念懒怠理他。
唐玉笑媚眼抛给瞎子看,然而唐肃性命还着落在这人身上,只得忍气吞声,帮着舒念半扶半抱,将崔述移到干草垫子上安置。将崔述身体翻转,趴伏而卧,撕开衣衫便见整个脊背已呈鲜红色,十分骇人。
“安岳拳打的?”
明知故问。舒念挪到近前,右手五指连出,疾点数下,便听“扑扑”有声,七八根鲜红的废针已经脱肤而出,坠在泥地上。
唐玉笑看了一眼,惊道,“入骨针?”
银针脱出,崔述身体剧烈痉挛,一把握住舒念手腕,急道,“念念。”
一声“念念”入耳,唐玉笑猛然回头,警惕地来回打量舒念,“你究竟是什么人?”
“苗千语。”舒念扳着崔述肩膀,一边小声安抚,一边将他仍旧翻转过来,平平躺好,“二当家预备着,很快便该您出力了。”
说完更不多言,崔述情状危急,便连炙针也省了,同时扣住十七八枚细针,双手连出。
唐玉笑还未看清她动作,便见崔述身前已多了一条细细的针带,上自天突始,下至关元终,绵延一整个任脉,每处要穴,俱入了一针――
银针稍一相触,便没入肌理,消失不见,火光照耀下,唯余十数枚细细的红点,衬着雪白的脊背,美玉生晕。
舒念道,“二当家,请吧。”双手扶住崔述肩膀,拉他坐起,面对自己,脊背留给唐玉笑。
唐玉笑除去大氅,盘膝往崔述身后坐下,屏息凝气,忽尔慢慢提掌,按在腰臀阳关处,注入一股子温热的内力,稍一推动,便觉崔述体内有如大海潮生,一股刚猛霸道的寒气当头迎击,透过手掌,击入胸膛,瞬时心口冰凉,匆忙撤掌。
崔述痛得一声惨叫,扑在舒念肩上,一时间知觉全无,昏死过去。
舒念大怒,“这是做甚?”
唐玉笑惊魂稍定,“好厉害的掌力――”迟疑一时,“论内家工夫,我远不如安岳拳,如何迫得出?”
“你只管听我的!”舒念摸索着试探崔述鼻息,微不可察,急道,“有入骨针相辅,你怕什么?”
唐玉笑忽道,“你是不是舒念?”
“我是苗千语。”舒念不耐烦道,“小吴侯病糊涂了胡乱叫人,二当家也病糊涂了?”
唐玉笑眼珠子一转,“安岳拳不是一般人物,我要迫出他的掌力,便是不死,也要荒废半身功力,咱们便到此为止吧。”
“你不管唐肃性命了?”
“生死由命。”唐玉笑站了起来,“若果然难道此劫,那是阿肃的命。杀了你与他报仇便是。”
舒念不及言语,怀中崔述挣扎着动了一动,颤声道,“别求他。”
竟不知几时醒来,全叫他听见了。
舒念大急,正待翻身下榻,说服唐玉笑,却被崔述攀住双臂,耳畔吐息微弱,“别去,别求他……”
唐玉笑拉下脸来。
舒念忽尔冷笑,“唐玉明若知你今日言语,只怕很是后悔当日风雪夜里做过的事。”
“唐玉名刚死,你在说些什么?”
舒念冷笑,“我在说哪个唐玉明,二当家不是心知肚明?”
唐玉笑一张脸黑似锅底,“你说你不是舒念,又如何知晓阿肃身世?”
“我――”舒念刚刚开口,便觉怀中人抖了一下,颈畔烫热――是血。着实无暇与他周旋,“唐玉笑,你要怎样才肯出手?”
唐玉笑忽尔俯身,手指往崔述耳后摸了摸,揭下易容,便见他面色灰败,唇白如纸,心知再拖延下去此人必死,“你若老实些回答我一件事,我帮你一回,也不算什么。”
“什么事?”
唐玉笑便又转向舒念,“若有一字不实,明年今日,便是小吴侯的祭日。”
“你说。”
唐玉笑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是不是舒念?”
舒念心念电转,在心底里来回盘算几遍,终于还是不敢拿崔述性命玩笑,“我是。”
唐玉笑忽然直起身,在洞中来回转圈,不住念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舒念见他竟有神魂不属的情状,暗道万不可此时出甚差错,拈起一根银针,二指一弹,扎入唐玉笑颈畔风府穴。
唐玉笑凝立当场,抚胸咳呛一时,渐渐清醒,抬手拔出银针,怒道,“这是做什么?”
舒念比他还生气十倍,“我才要问二当家要做什么?耍着我玩儿么?”
“怎敢。”唐玉苦笑一声,仍旧坐回崔述身后,凝神屏气,往阳关入气。
崔述早已昏死过去。舒念恐他挣扎,张臂将他牢牢抱在怀中,便见唐玉笑右掌稍移,从阳关沿督脉往命门去,随着他手掌移动,阳关以下鲜红的色泽迅速消弥,肉眼可见往命门退去。
舒念屏住呼吸。
唐玉笑手掌沿督脉寸寸上移,过悬枢,脊中,灵台,大椎……约摸一柱香工夫,鲜红色尽数退至肩背之处,一个脊背一半雪白,一半鲜红,泾渭分明。
崔述身子一震,茫然睁眼,却只觉眼前一片雪白,甚么也瞧不见,唯觉此身正处炼狱之中,一半火热,一半冰凉,两相拉扯,直欲将他从中分作两半,一时间痛得不住哆嗦,含糊叫道,“念念。”
舒念紧了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牢靠些,镇定道,“在给你疗伤呢,感觉怎么样?”
崔述疼得神智迷离,张着口喘了半日,迷离道,“好冷……烫……”
舒念故作从容,引他说话,转移疼痛,“到底是冷还是烫?”
“都……好疼……”崔述听若未闻,细声喃喃,“好疼啊……”
舒念偷眼看向唐玉笑,暗暗叹气,等崔述醒来,若知道这般情状都叫唐二当家看在眼中,约摸只能杀人灭口了。
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摸了摸他鬓发,“阿述自小便不怕疼,比我强多了。”
崔述身子一抖,“怕。”
“什么?”
“怕……”崔述喘息一时,闭上眼睛,意识越发疼得模糊,按捺不住便要向她倾诉,“怕疼,阿兄每次打我都哭……”
“胡说。”舒念看了唐玉笑一眼,见他八风不动,一副听若未闻的样子,连忙用言语替崔述挽回尊严,“我亲眼见着的,苏楼主大板子打了那许多人,就阿述从来不哭,便在淮扬时,伤成那样,也不曾哭过……”
崔述伏在舒念肩上,默默无语。
大约疼昏过去了。舒念反倒松了口气,小吴侯再这般胡说八道,唐玉笑怕要笑到下辈子去。
正待去看红痕退至何处时,却听崔述声若蚊蚋,“不能哭……会挨打……”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九点《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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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旧事
◎他那时才多大?◎
舒念从未遇到这等情状, 实不知如何应对,求救地看向唐玉笑。却见唐二当家木着张棺材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道, “不会的。”
耳听崔述喉间发出含糊的哽咽之声, 身体细细的战栗倒停了下来, 便有温热的水意透过衣衫, 沁入肩际, 瞬时冰凉。
舒念与唐玉笑二人对视一眼,俱各无言, 洞内只有崔述压抑的哽咽声间续传来。
唐玉笑忽道, “安岳拳掌力刚猛,到这里已是极处, 再动不了了。”
舒念大惊,低头看时, 红痕退至背部大椎便停滞不前,大椎左近一小片肌肤红得夺目,却无论掌力如何催动, 依旧八风不动, 凝滞当场――
只需掌力稍有不继,寒气便会沿督脉而下, 四散奔开,取人性命。
舒念低头沉吟――未曾想到崔述如此惧怕疼痛,掌力若沿督脉上脑, 疼也疼得疯了。更何况唐玉笑并无力将寒气迫至前顶。
唐玉笑催促, “愣什么?快想法子!”
“从大椎出去!”舒念一念即定, 便不犹豫, 摸出一枚辽参丹,不管崔述昏沉中如何推拒,强塞入口,扣住下颌迫他吞咽,喝斥,“醒着,不许睡。”
探手往唐玉笑腰间一摸,“借你匕首一用。”一时取匕在手,往那血红的一小片皮肤上划了一刀,一条血线沿脊背蜿蜒而下――
利刃入体,崔述只觉灵魂被人生生撕作两半,立时大声惨叫,却被辽参丹一股热力强行护持,连昏死过去都是奢望,眼前一片雪白,浑不知身在何处,喃喃叫道,“阿兄,阿兄,放我……”
舒念扔下匕首,喝令唐玉笑,“快!”
唐玉笑欲言又止,然而架不住她催得厉害,探掌运力,果然便见丝丝白气沿破肤之处源源外涌,绵延地上,立时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崔述疼得浑身紧绷,抻着脖子倒着气儿。
掌力催促之下,鲜血流速较寻常快了一倍不止。唐玉笑疑惑道,“这样下去不行,血流太快。”
舒念听若不闻,一瞬不瞬地盯着伤处。
约摸一盏茶工夫,身下干草垫子几乎被鲜血浸透,寒气兀自从大椎处丝丝外逸。
崔述早已软倒榻上,便无人压制也无力挣动,虽被辽参丹强行护持未曾晕去,却是意识迷离,喉间断续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听不清在说些甚么。
唐玉笑着实忍不住,“舒小五,你莫乱来,这是治病还是索命?”
舒念咬唇,紧张不语,忽然叫道,“拔尽了。”一掌格开唐玉笑,取一只玉瓶拔去塞子,没头没脑往脊背伤处厚厚倒了一层粉末――
竟不知甚么灵丹妙药,血流立止。飞速拔去入骨针,看崔述时,却见他虚睁双目,凝望虚空之中,口中喃喃,俯身倾听,却只隐约听清一二个“并州”“芦花”之类的字样。
舒念连忙撕开衣摆,将伤处裹好,本待厚着脸皮要唐玉笑再助崔述一程,却见唐玉笑萎顿在草垫子上,四肢大开,面色发白,知他消耗过巨,便开不了口。
只得握住崔述软绵绵一只右手,搜罗丹田内微薄的一点真力,缓缓渡过去,催促辽参丹药力散尽。
半盏茶工夫过去,崔述终是头颅一沉,昏昏睡去。
舒念松了口气,掣出一枚小还丹,喂他吃了,见他鼻息渐渐平稳,心下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跌坐在地。
唐玉笑默默看了许久,忽道,“小五,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发生了什么?”
舒念作了个一言难尽的神气,“着实没一件好事,无需再提。”
一时间洞中三个大活人,一人昏沉,两人呆滞,静得仿佛坟场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唐肃小心翼翼在外呼唤,“二当家,可妥当了么?”
唐玉笑立时火冒三丈,骂道,“你不是要自刎么,怎的还不去?”
唐肃听这声气便知里面已然了事,蹑手蹑脚进来,一眼便见洞内三个人,一坐二卧,都守在血淋淋的一堆干草上,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
“无事。”舒念大事已了,顿觉手足绵软,懒怠动弹,“让我们歇歇,你去弄些吃的喝的。”
唐肃无语,“血呼啦的,就这么歇?您二位便罢了,这位大侠大伤初愈身子虚亏,如何能躺在这湿垫子上?大――小吴侯?小吴侯怎么在这里?”
来来回回看了两个醒着的活人半日,“难道大侠便是小吴侯?”眼见两个人都没有答他的意思,自力更生,凑到近处仔细打量一时――虽是大伤之中面容惨白,但这等眉目姿容,天底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
嗫嚅道,“竟不知小吴侯来此,晚辈失礼了。”
唐玉笑叱道,“老子叫你去弄些吃的喝的,磨蹭什么?是聋了还是使唤不动了?”
唐肃奇道,“二当家几时命我?”
唐玉笑一滞,细想方才使唤他的仿佛是舒念,越发没好气,“既使唤不动你,老子自己去!”一撑草垫,爬起来便要下榻,谁料初初走出一步,双膝一软,居然四脚着地,扑在当场。
倒把唐肃唬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相扶,声音里竟带了哭音,“二当家,你怎么了?”
唐玉笑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日看不清身在何处,喘了半日稍稍好些,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手腕之上,抬眼看时,却是舒念。
舒念诊了一时,“真力损耗厉害,让你二当家好好歇息几日。”
唐肃要哭不哭地点头,俯身去搀唐玉笑,“二当家别生气,阿肃这便弄吃的去。”
唐玉笑啼笑皆非,索性装作昏沉,由他架着搀到洞壁上靠了,闭目养神。
唐肃重又拾掇了干草,在火膛边上整出两架简易床铺,将崔述挪到草垫子上躺好,又将自家二当家挪到另一架草垫上安置妥当,殷勤道,“我去弄吃的。”
“速去。”唐玉笑闭着眼睛喝斥,“想要饿死老子?”他难得落到这等落魄境地,居然连翩翩公子范儿也不要,连连口出恶言。
唐肃摸摸鼻子,老实跑了。
舒念盘膝坐在崔述身边,见他昏迷中眉峰紧蹙,便拾起一只手,打算收拾微薄的真力渡些过去,助他安眠。
谁料崔述凭空挣了一下,神情越发痛苦,“阿兄……”
舒念连忙松手,沉默一时,无语道,“苏存仁坟头的草都有一尺高了,余威居然绵延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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