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
裴淮不顾劝阻,执意由坐马车改为自己骑行,途中,因为伤口崩裂又让随行军医包扎了一回,马上又骑马奔驰,竟然也没耽搁多久,第七日,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打了胜仗立下大功的主将,竟然没有大张旗鼓地班师回朝,入夜时分,他悄无声息带着亲卫回京时也没有马上进宫,而是进了府门直接往后院而去,甚至都没有惊动这府里的人。
裴淮连日奔波,莫说伤势根本没有养好,回京途中连日常起居都非常简陋,眼下,他因为疲累,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十分虚弱憔悴,可干涩的唇角微微上扬,一双眼睛是却闪着熠熠光辉。
离京一月有余,终于归来!
可纵使归心似箭,站在那小院子的门前,却有些近乡情怯。
裴淮端正而立,抬手正了发髻,拢了衣领,又轻轻抿唇润饰一番,然后,才稳稳抬脚进了院子。
赵蓁喜静,裴淮没有让人通传。
可就在下一刻,他的脚步顿在了当场。
夜深人静,屋子里有说话声悠悠传了出来。
裴淮隔着留着缝隙的窗户,眼神沉肃地望过去。
“……阿姐,怀瑾之前命人找那精铁所铸的刀斧,今日一早已经有了消息,最多还有三日,怀瑾便为阿姐斩断锁链。”
“劳烦阿瑾了,刚才你也说了外面的形势,我尚且未被定罪,性命无忧。倒是如今永嘉侯府也被赵萼盯得很紧,你一切行事必得谨慎再谨慎。”
“性命无忧?阿姐,你、你看看那锁链!赵葳如此羞辱你,裴淮竟然无动于衷!他如今眼中已然只有自己的兵权,阿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提携之情,早、早就抛诸脑后!阿姐若在他的府中若还有性命之忧,裴淮若还、还有一丝良心,难到不该自刎谢、谢罪!”
赵蓁知道周怀瑾心中怒火有些抑制不住,他人前时常寡言,但适才竟然几乎是在怒吼,连早就改正的謇吃之症也冒了出来。
她能理解,自赵蕴生前的另外两位伴读被裴淮暗中使了绊子,将原本富庶的任职之地改作边陲蛮荒后,她都曾甚是不满,但好在两人终究都脱离了赵萼的视线,至今无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也没再追究。
不知为何,赵蓁突然想起前日里梁嬷嬷的戒尺,压在心头的郁气莫名松动了几分,可刚想要宽慰周怀瑾几句,门被重重推开了。
入夜的北风骤然席卷而入,就是隔着那道门也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屋内暖黄的烛火,一点也没有照亮门口处那似乎将整个世界吞没的黑暗。
门外,有人一身披墨黑大氅,静静站立。
他眼眸微微垂着,眼神深邃且幽暗,像是没看见屋中两人,只是在盯着某处沉思。
他身后的黑夜如同浓稠的墨汁,似要将他深深囚禁,可总有看不见的煞气不受控制地在挣扎,马上就要脱困。
一片寂静。
此人用沉默掐灭了天地所有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是压抑。
赵蓁难得微微蹙眉。
魏紫离开去取药没法通传,可她自己却在人到门口才听见动静,实属不该;最令人意外的是,来人一身剑拔弩张的血煞之气几乎不加掩饰。
突然归来又突兀出现在她面前的辅国公裴淮,有些憔悴,但依旧充满了压迫感和威慑力,仿佛一把酣战过的武器虽然有些卷刃,但锋刃上斑驳的血迹在时时刻刻昭示,它很危险。
他突然出现是为了什么?
来兴师问罪?
认为囚禁她的院子中有异状,或是将她二人视作敌人?
可自梁嬷嬷请出了她母后的戒尺之后,整个公府都已然平静许久,且她纵使身手不凡,也不可能被精铁锁链限制了自由后,还能闹出什么动静;周怀瑾也是经赵萼点头后,脱了一身少卿的官服、以故交名义递了帖子进的国公府大门。
除了周怀瑾白日案子缠身,傍晚时分才过来,任何事情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那眼前之人无法掩饰的怒意和杀气,到底是为什么?
作为寄人篱下的阶下囚,赵蓁虽心中百般疑惑,但依旧不失应有的礼数,她打破寂静,转头朝门口那人微微颔首:“原来是辅国公到了,请恕本宫无法起身远迎。国公大人不知有何吩咐,不妨进来细说。”
她声音不辨喜怒,和往日里在公主府中面对众幕僚时,一般无二的镇定从容。
她不惧裴淮如今滔天的权势,但也不想在眼下节外生枝。
“怀瑾”?
“辅国公”?
还真是亲疏有别!
他缓缓将视线抬起,盯着起身的周怀瑾微微眯眼,眸底寒芒闪动。
他语气淡漠,但眼神阴沉又嘲讽:“本官离京多日,竟然不知道府里有什么大案,能劳动周少卿漏夜前来?还是,周少卿原本想去太医院而误入我公府?”
周怀瑾知道他听见了刚才所言,背后说人长短的确不该,但他不悔,神色有一瞬间不自在,很快便消失无踪。
权势不如人,官阶比人底,他不喜不怒,躬身给裴淮行礼。
只见他拱手间袍袖轻摆,姿态优雅,口中却不发一言。
对謇吃之症的羞辱,周怀瑾只回以无声漠视,他一如既往地有着良好教养。
裴淮看着沉默的周怀瑾,神色更加阴沉几分。。
周怀瑾出生高贵,从小就被父母长辈悉心教导宠爱有加,长大后能力手段样貌无一不缺,倒的确是她会中意的夫婿人选,先帝如果曾有意让周怀瑾当驸马,想来是得到过她的首肯。
赵萼还曾想要隐瞒那人身份用作筹码,现在看来,那人已然自己跳出来了。
裴淮几乎怒极反笑,只觉两侧太阳穴能听见“突突”的跳动声。
肩膀上的剧痛一阵比一阵厉害,提醒他无论如何都要重新上药后合眼休息一会,可比起心口处的闷痛,却根本不算什么。
她永远是天际高山,纵跋山涉水,煎了心,熬了骨,穷此一生也只能遥遥相望。
裴淮心底悲凉。
定了定心神,才惊觉自己愤怒下有些急切了。
他早已不是要与人争吵扭打的稚童了,九死一生换来的权柄不是放着看的。
敛了神色,他沉声询问:“既然周少卿不急着去太医院,那正好,本官想听听,兵部武选司汪主事暴毙一案,你们调查进展如何?本官人且尚在外行军打仗,还接到汪夫人求告书信,字字泣血请本官做主,眼下,还请周大人仔细分说一番,本官知晓了详情,也好告知汪大人家中妻小。”
身为辅国公,统领一切政事,询问兵部官员大案,更是他职权所辖。
周怀瑾抬眼,目光直直盯着裴淮,表情平和但眼底已经有了怒意。
这案子牵扯众多,哪里是一句两句就能说得清楚的,他裴淮身为辅国公,难道不比他这个办案之人清楚?
裴淮岂能不知他能登门探望,要如何辗转周旋,他又何必在这样宝贵的时间里询问公务!
不过就是想为难自己而已,可周怀瑾也不惧自己会当面出丑。
捡要紧的,在一炷香时间里慢慢说完,就不会出现口吃。
可他没料到,辅国公甫一归京,就要过问命案。
“周大人,本官刚刚回京,还要进宫复命,只能给你半盏茶时间。当然,你若是说不清楚,也莫要怪本官不满你们大理寺对兵部大案的怠慢,在皇上面前参好好你们一本。
如此,我们明日早朝见!”
第6章 ◎“阿姐,好眼神!”◎
裴淮此言一出,周怀瑾顿时脸色铁青两分。
赵萼对他们三人虎视眈眈,除了他外祖父诚老王爷至今还是宗人令,尚且能让赵萼有些忌惮,其余两人都只能远离京城。
但纵使如此,周怀瑾这昔日太子的伴读,也常常如履薄冰。他从大理寺入职起就时刻谨慎,生怕被赵萼拿到什么错处,借口发难于他。
对付他自己也就罢了,可赵萼最终要对付谁,朝野上下人人清楚!
裴淮如今在朝上权势不一般,赵萼对他是又忌惮又想拉拢,若是他想参自己一本,赵萼除了会偏帮裴淮甚至大张旗鼓地对付自己,不作他想。
眼下,裴淮看似在问案,实在根本就是公报私仇。
他一定知道自己心中深埋的想法,设身处地,更是想让他在心爱之人面前狠狠出丑。
真是无耻!
周怀瑾虽然还在沉默,但额头青筋已然渐渐暴起。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
无碍,出个丑而已。
周怀瑾飞速敛去眼底怒意,刚要开口,却被打断。
“国公,本宫谋逆案虽实属荒唐,但这里毕竟还是囚禁之地,两位如果有公务需要商谈,不如移步前院书房。”
赵蓁自称囚徒,却声音平和,神色淡然。
当然,她开口不过是为了给周怀瑾解困。
可裴淮却似要和她作对。
只见裴淮微微垂了眼帘,遮了眼底复杂眸色,径直往周怀瑾刚才的位置坐下,他嘴角似有微微扯动,仿佛在自嘲的苦笑,但这苦笑稍纵即逝,她看得不甚清楚。
待要细看,却见裴淮已然坐定抬眼看向周怀瑾,刚才的剑拔弩张突然间消失无踪,除了少许的疲惫,只有掌权者居高临下地质询和责问:“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审理多日,莫说主谋,连疑犯都不曾锁定,甚至连线索都十分凌乱。周大人,你身为此案主审,三日前申时两刻,前日巳时一刻,本应在衙办案之时,你在何处?在办何事?我兵部官员为前线战事殚精竭虑,你大理寺主审官员却如此懈怠?真是尸位素餐,恬不知耻!”
此言一出,其余两人皆有些愣怔。
赵蓁皱眉,上下一连接,大概知道了事情始末。
裴淮于战火纷飞时接到汪夫人书信,求他给惨死的夫君一个公道,可竟然得知怀瑾本该办案的时间开了小差,且领兵打仗之人都已然回朝,案子却至今没有任何进展,三者叠加,故此一打照面就怒火滔天。
如此质询,倒也在情在理,至少表面上挑不出错处。
但她不打算就此认定周怀瑾有错,一来汪大人遗孀就算送了书信,领兵在外也不太会关注远在千里之外一个少卿的行踪,除非他另有打算,二来她要想听听怀瑾自己的解释。
赵蓁将视线定在周怀瑾身上。
作为当朝摄政长公主,她的眼神是有些分量的。
她倒是并未故意用眼神威慑他人,可经历过尸山血海,主审过惊天贪腐案,剿过匪平过乱,眼神就算收敛,也只有从容平静,绝对不似寻常女子般柔软。
周怀瑾却脸色微不可查地脸色白了一分,他甚至不敢直视赵蓁,而是缓缓垂下视线,进而紧紧抿唇,随后很长的一段间里,竟然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裴淮轻哂,微微挑眉看着周怀瑾:“周大人,你三日前在春风楼雅座里见了赵侍郎的嫡女,前日则是和她在从彩衣坊一起出来并送她回府,可有此事?”
周怀瑾猛地抬头,眼睛狠狠盯着裴淮,嘴唇动了动,却依旧沉默。
赵蓁眼神里带了不悦。
儿女情长,可。
但误了公务,绝对不可!
她的眼神中带了威慑力,连少许的看亲近后辈的温和也渐渐消失,但她还在等着他的解释。
周怀瑾抬起的视线又垂下了,宽袖中拳头紧紧握着,依旧不发一言。
母亲给他相看过赵家姑娘,可他却严词拒绝了;谁知,赵家姑娘不仅没有嫉恨她,甚至还在一次办案中给他做了掩护,差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母亲得知后,认定她对他有意,想要再行说合,三日前,他是约了赵家姑娘表示谢意却要再次拒绝的。至于前日,则是大雨天偶尔遇见,赵家姑娘马车坏了,他不过随手送了一程而已。
可他要怎么解释?
误了公务,他尚可为自己分说;可若是两家要定下婚事,碍于感激和歉意没冷下脸直接拒绝,他又要怎么解释。
一旦说了 ,她一句诚心的“恭喜”几乎就能剜了他的心!
漫长的等待可以暂时无果,可若是直接没了希望,他又该如何撑下去。
他没有裴淮不计后果的孤勇,甚至连说一句“心悦你”都不敢!
眼前之人就是个前车之鉴,阿姐根本不认为她和他们之间除了姐弟情谊外,还会有什么男女之情。
裴淮的想法,在她眼里就是辛苦拉扯教导了幼弟,可他反哺给她的却只有无耻的背叛和不伦的私欲。
如今,两人还能待在一个屋檐下,只能说形势翻转,否则,裴淮私下里根本见不到阿姐一面,想听一句训斥都难。
除了少数几人知情,众人皆以为阿姐当裴淮是陌路人,只是因为裴淮的野心;殊不知,阿姐最厌恶的不仅是他的背叛,还有他的无耻。
周怀瑾自认,他没有裴淮的勇气,当那个“无耻之徒”!
可眼下也不见得好过。
裴淮所言,无一作伪。
他若承认,就是误了公务;若是辩解,就是与女子相交却不愿承认,没有担当!
周怀瑾发现,自己无论说或不说,都落入了裴淮的圈套。
面对如此狡诈又阴险的小人,他心中愤懑又无可奈何。
赵蓁眼神略沉,显然有些不满了。
良久的沉默中,裴淮好似终于耗尽了不多的耐心:“周大人,既然你后院空虚会耽误你办案,看在以往情谊,本官会向皇上请旨给你和赵侍郎嫡女赐婚,有了圣旨赐婚,本官希望你能将心思放到公务上,尽心办差!”
他一幅长辈不满小辈耽于美色的样子,一句话便做主周怀瑾的婚事。
可事实上,赵蕴的四个伴读中,他年纪最小。
周怀瑾这下脸色彻底白了,他知道裴淮能轻易做到。
下意识看向赵蓁,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突然,他深吸一口气,竟然神色决绝地朝着裴淮单膝下跪抱拳,艰难地开口:“辅国公,案子至今未破,下官该死!但,此时订婚,有碍公务,请辅国公,收回成命!”
赵蓁意外,但眼见他办差不利还有心思儿女情长,竟然也未开口阻止。
昔日好友下跪,裴淮神色并无半分改变,他安然受了这一跪,然后下了命令,“将案情始末和你们大理寺掌握的线索,详尽写下,本官要在明日早朝前见到。”
周怀瑾低低应了一声“是”,起身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就站定了。
如此难得的探视机会,在推翻谋逆罪名之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有,所以,他转身想要再看一眼。
谁知,裴淮不知何时又起身换了位置,一身黑色大氅挺身而立,将坐着的她遮得严严实实,竟然一个衣角都不让他看见。
心中苦涩一片。
*
屋子里安静下来。
裴淮复又在周怀瑾刚才的位置坐下,微微垂着眼帘,静静看着对面坐着的赵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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