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炸响, 虞沛躲了步,再看时潘娘已经放下了轿帘。
四周昏黄, 仿佛一件陈旧的古器, 唯有行在身旁的大红轿子鲜艳到刺眼。
隔着轿帘,虞沛听见潘娘在里面笑:“爹说成婚比扑蜻蜓好玩儿, 可我觉得像是在唱大戏,不过今天是我在台子上罢了。”
唢呐锣鼓声太过喧闹,她听得断断续续。偏偏所有人都使劲儿往轿子这边挤,挤得她越发心烦意乱。
虞沛偏过脑袋,本想与那些人讲讲道理, 却被吓了一吓。
正往她身旁挤来的这人,脸竟像是揉皱的宣纸, 面容模糊不清。
不光他,其他人也都一样。
分别在大笑、耍乐,五官却揉成一团。
那柄唢呐,也是直接戳进烂糊的一张脸里,不知怎么就发出了声儿。
“潘娘!潘娘!”突然有人在左旁的梧桐树下喊。
是个个高身瘦的青年, 手里举着一串九连环。同其他人一样, 他也是灰扑扑的,脸像被锤烂的肉, 辨不清是何模样。
隔着冲天的唢呐声, 他的清亮呼唤远远送来——
“潘娘, 这东西你还要吗?我打好了, 你要就拿去!”
“呀, 是他。”潘娘又掀开轿帘一角,许是笑得太过,口脂都晕开了些。
她在轿子里颠来颠去,头上的钗子也跟着晃。
“他是我们村里的铁匠,前些日子我托他拿些废铁帮我打串九连环,平日里没事儿可以玩。不过现在用不着了,爹说做了别人家的新妇,便不能像以前那样闹腾。”
她扯开嗓门儿清亮亮地说着,像是在跟虞沛搭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潘娘——!潘娘——!”那青年高举起胳膊,挥舞着手里的铁环,“记得来找我拿!”
“当啷——”潘娘头上的铜钗在轿子的剧烈摇晃间坠落,磕着轿窗的铁边后掉入一片尘土间。
“等等,你钗子掉了。”虞沛想捡,可人太多,根本没法停住。
潘娘的笑声从前方传来:“掉就掉了吧,这钗子送你啦,你别嫌——哦,对了,劳烦你帮忙给铁匠哥哥说一声,那九连环做得漂亮,我以后再来取!”
虞沛仅顿了那么一步,就被拥挤的人群抛在后头。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远远儿地去了。
她垂下眸。
地面脚印杂乱,铜钗子半掩在尘土中。
在这黯淡无光的地方,这枝铜钗却亮得惊人,仿佛流光溢彩的珍宝。
她躬下身,指腹挨着钗子的瞬间,周身场景陡然发生变化。
像是被掐死了脖子,周遭的喧闹声瞬间消失。
轿子没了,人群散得干净。
天色也更黑、更暗。
——脚下已不是那条尘土飞扬的泥路,而是一个窄窄小小的院子。
院坝打得不平整,走起路有些硌脚。
这院子里,唯有前方的一扇窄窗亮着飘摇的烛火。
虞沛下意识朝那窗子前走去,身后随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嬉笑怒骂的动静。
她转过去,恰好瞧见四五个人簇拥着新郎官进了院门。
那新郎显然喝大了,走路时踉踉跄跄,头发乱散,一条红带子缠在手上。
同样是红色,可他身上的红像蒙了层风沙,黯淡无光。
虞沛朝旁一躲,忽感觉身侧有气息迫近。
她偏头而望,在夜色里对上一双漆亮的凤眼。
“烛玉?”她快步走近,将他上下一扫,“从没见过你穿成这样。”
跟围着新郎的人差不多,他一身裋褐短打。因着身形高挑,倒显得清爽板正。
烛玉往土墙上一靠,双手环胸道:“怎么样,见着那潘娘了吗?”
“现下成婚的就是她,不过……”
“怎的?”
虞沛瞥过视线,犹豫道:“不过她的性子很好,很欢泼,也很可爱。”
恰应了老铁匠的话,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且朝气蓬勃,像是招摇在春风里的一束花。
烛玉:“听你这么说,与她成婚的那个反倒更像是害人的鬼了。”
“那新郎?”虞沛转过去看那醉醺醺的男人。
这记忆里也有他的一部分,所以他的脸庞清晰可见。模样算得清俊,不过喝多了酒,额角鼓起的青筋有些吓人。
“嗯。”烛玉挑眉,眼底流泻出蔑然,“说话做事,没一处叫人看得起。”
虞沛正惊讶于他的评价,就听见旁边那些人开始起哄,急着把新郎往门里推。
新郎进去了,那几人却没走,推攘着挤在窄小的窗户前往里看。
还有一人往手上吐了唾沫,戳破窗子,凑得更近。
虞沛拧眉,心底莫名起了火气。
“有什么好看的?”她气冲冲上前,“还不快离远些!”
那几个朝她看来。
哪怕他们的脸都像是揉皱的纸般模糊不清,虞沛也依旧瞧出了怒意。
不过那怒火在看见她身后的烛玉后,压回了不少。
其中一个道:“你这女娃,吃了酒就乖乖儿回家去,在这打什么转。”
另一个胖点儿的轻哼:“咱几个跟新郎是好弟兄,又不闯进去,喜事上闹一闹再正常不过,要你们在这儿管什么闲事。”
虞沛的怒火半点没消。
就在这时,她听见屋里的潘娘道:“诶,外面有人。”
“是有人,我几个朋友。”那新郎语气温和,他应是将蜡烛拿在了手里,烛火从窄窗的左侧慢悠悠飘至中间。
“朋友?”潘娘没羞没恼,一把嗓子很是轻快,“能不能先让他们走远点儿?他们在外头,我有些不自在。”
新郎低低笑了:“他们不会闹得太过,放心。”
“可我不喜欢。”潘娘心直口快,“你先让他们走,再回屋里来。”
一时沉默。
许久才听得新郎道:“我都说了,他们是我朋友,不会闹得太过。”
这时,他的语气已因不耐而显得有些生硬。
“我也说了!”潘娘道,“我不喜欢,你——”
“啪——!”屋里传来阵脆响。
虞沛眉心一跳,想也没想就转过身,一脚踢开门。
身后的几人原还在笑新娘子脾气大得压压,转眼就见新屋的门被踹了。
他们登时冷了脸,几个男人相继上前:“你这混账丫头,闹事不——啊啊啊——!”
烛玉就近取了根房前打狗的竹条,横过抽在最前面那人的脸上。
竟打出条见骨的血口,疼得他满地打滚。
那几人怔了一怔,随即被酒意挑起更多怒火。
“混账东西,你干——别打,啊——!别打!”
他们被打得没地儿躲,虞沛则已踢开门进了屋。
那株朝气蓬勃的花,如今却蔫蔫儿地蜷躺在床上。
盖头歪斜,潘娘捂着脸一言不发,只身子在抖。
新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还僵在半空,脸上似有歉疚。
但这份歉疚消失得很快,尤是在虞沛闯进后。
他拧眉望着闯入门的陌生人,说话时酒气飘散。
“你谁?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敢乱闯?!”
虞沛没理他,上前去看潘娘。
可刚走一步,就被新郎拿挑盖头的秤杆拦住了。
“哑巴还是聋子!没听见你爷说话?今儿个大喜的日子,我不找你麻烦,还不快滚出去!”
他拿秤杆去打她的肩,还没挨着,就被虞沛紧紧抓住了。
新郎重哼,意欲抽出秤杆。
秤杆却纹丝不动。
他脸色一变,怒道:“你这小混账,还真要较劲是不是?!”
虞沛也不看他,一直盯着潘娘。
她撑着床沿慢吞吞坐起身,盖头摇晃,露出小半脸颊。
还是泛着红。
却又浮着微肿的青紫。
那张红艳艳的嘴也不见丁点笑了,苦涩地抿着,隐见一点莹莹泪珠。
“真听不懂话?”新郎高抬起另一手,掌心对准了虞沛的脸,“说了让你——啊——!”
虞沛一手拧断了他的腕,又屈膝狠踢向他的腹部。
新郎吃痛,连连后退几步,捂着肚子呕出几大口酸水。
潘娘从头昏耳鸣中回神,看见他飞落在地。
她愣了愣,手背托起一角盖头。
烛火昏昏,将那小半脸庞映得暖黄。
她望着虞沛,好一阵,忽笑了。
“是你呀,怎么讨喜酒讨到新娘屋子来啦?”潘娘笑意柔和,“你有没有帮我把那句话带给铁匠?他总以为自己打的东西不够好,没法出师,可我觉得他比山下镇子铁匠的手艺还要精妙。”
虞沛张了口。
不等她出声,眼前忽一阵天旋地转。
虞沛倏地睁眼。
随即对上一双戾眸。
眸子眼白偏多,又因不见笑,凶相尽显。
此刻,这双眼眸的主人正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另一手里攥着条长长的桃木枝子,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虞沛心一紧,入魂带来的昏沉劲儿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不是。
银阑?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被突然出现的银阑惊得不轻,头皮过电一样发麻。
一声“阿兄”噎在喉咙里,却是银阑先开了口:“什么名字?”
虞沛:“啊?”
银阑语气沉沉:“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虞沛瞧出他无意相认,便如实告知了名姓。
这时,银阑身后传出道声音:“阁下态度未免太过生硬,虞师妹是为了捉鬼才冒险用了入魂术,岂容得你大呼小叫。”
因着银阑身形太过高大,又弓着腰,将虞沛的视线遮去大半。她耐心听那人说完,才辨出这古板的腔调是陆照礼。
这时,陆照礼也恰好走至床畔。
“虞道友,你身体如何,有没有受伤?”他瞥了眼银阑,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惧是怒,“这妖非说你遇着了麻烦,须得赶快唤醒,拦都拦不住。”
“我……没事。”
虞沛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
银阑说得不错,刚刚的情况的确有些麻烦。
按道理,她入魂后不能攻击魂主,否则很有可能被反噬。若遭反噬,须得费一番功夫才能离开。
想来银阑应是看出她的异常了,才强行唤醒她。
可她就是看不惯那新郎。
她耸了下鼻子,发现银阑还托着她的后颈,以免接触到枕头。
便道:“那什么,我已经醒了,可以松手了。”
第67章
◎银阑◎
银阑掷开断成两截的桃枝, 起身,眼尾的浅蓝鲛纹随着动作折出淡光。
在他身旁的陆照礼往右一避,有些尴尬。
这男人未免生得太高, 竟将屋子衬得如此局促。
不光高,气势也可怕。
方才他不知从哪儿闯进屋子, 一来就阴沉沉地盯着床上两人, 仿佛要吃人一般。
问他话也不应,还被他用古里古怪的妖法锁了一道。要不是见这妖是要救人, 又听说鲛妖嗜杀残忍,他早就动手了。
视线陡然变得亮堂,虞沛这才发现屋子里的情形颇为奇怪。
躺她左边的烛玉还没醒。
银阑在她床畔,摆着十年如一日的臭脸。
而沈仲屿和姜鸢竟齐齐消失。
她正想问陆照礼他俩去哪儿了,就听见他说:“虞师妹, 情况如何,那鬼到底死在了哪处?”
虞沛又想起那枚灼目的铜钗。
她紧了下手, 说:“还没查清。”
陆照礼重重叹气:“可惜了。”
“可什么惜?”银阑忽然出声,神情躁戾,“难不成要她因入魂术死了,才算不可惜?”
他这一句呛得陆照礼出不了声儿。
好半晌,陆照礼才生硬回道:“在下并无此意, 只是冒了如此风险却没什么收获, 心觉可惜而已——倒是你,恕我直言, 你终究是妖, 未免管得太——”
“陆道友, ”虞沛打断他, “沈师兄和姜师姐呢, 怎么没见着他们?”
陆照礼愣了一愣:“柱子刚才叫树枝擦着了,伤得似乎有些重,两位道友正在帮他疗伤。”
“怎么回事?”
陆照礼摇头:“赵大娘来时只说柱子伤着了,见她着急,我就没有多问——他们现下在卧房里。”
思及今日逢五,虞沛担心这伤和山鬼有关,便道:“陆道友,劳烦你在这儿守着烛玉,我去看一眼。”
“好。”陆照礼顿住,瞥一眼银阑,“那他……”
虞沛不大放心把他俩放在一块儿,便说:“他跟我一起去。”
陆照礼的视线在两人间游移几回。
这鲛妖突然出现在这等荒山野岭不说,竟还主动救人。此前他分明听说过,鲛妖凶猛暴虐,绝不可能做出救人之事。
他思索片刻,神情越发难看:“虞道友莫非认识这妖?”
虞沛下意识想说是,却听银阑道:“不。”
答得干脆利落。
她一怔。
似乎从问她叫什么名字开始,他就没有与她相认的打算。
在为御灵宗的事生她气吗?
可那会儿她是怕被他发现没去学宫,才有所隐瞒。而现下他既然已经认出了她,又有什么好瞒的。
银阑的回答并没有消解陆照礼的疑心。
他问:“那你为何救她?”
银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冷笑:“救人也要有道理?”
“救人自然不需道理,但是……”陆照礼欲言又止,话里的意思却明显。
但他是妖。
妖救人,便是不合乎常理。
虞沛这下再难忍住:“陆道友跟妖打过多少交道?”
陆照礼:“妖族与人不亲近,今日倒算是头一回。”
“既然是头一回,你又为何处处排贬?”
“宗门自小教的道理皆是如此。”即便银阑就在跟前,陆照礼也毫不避讳,“妖族狡诈,非敌非友,当避而远之——虞道友,听闻你是御灵宗弟子,莫非御灵宗没教过?”
虞沛不悦抿唇。
哪来的歪理?
妖族与人一样,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判定好坏。
可不等她反驳,银阑便道:“不是说有人受了伤,如何还在这儿为了三言两语争辩?”
虞沛瞟他一眼。
平时脾气不是爆得很,怎么今天由着别人贬低。
“这里有劳陆道友照看,我先去看看柱子。”话落,她径直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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