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灯太暗了,方才没大看清。”
毛团儿的泪珠子就这么滚了下来。
它还以为招她讨厌了。
“呜……”它跳近两步,温顺地贴上她的手指,自个儿蹭了蹭,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呼噜声。
虞沛隔着镜子摸了下它头上的包。
一碰,小毛团就轻轻发抖,却贴得更紧,生怕她把手挪开似的。
“头上很疼?”她问。
泪水洇湿了茸毛,小毛团甩甩脑袋,挤出声哼哼。
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怕她不信,它把镜子往下一压,使她看见屋顶。
原本平整坚硬的屋顶竟然被砸出了个黑漆漆的坑。
毛团儿又把镜子竖了起来,兴奋地摇着尾巴。
“嗷!”屋顶比它伤得重!
它一副求夸的表情,尾巴也摇得飞快,几乎只见虚影。
虞沛觉得尺殊要是在这儿,兴许得把镜子砸了。
这么狗里狗气的毛茸茸,谁能信它是宿盏的心脏?
她和毛团儿玩了会儿,直到屋里黑得彻底看不见了,才关了复影镜。
收好镜子后,虞沛往床上一躺便阖了眼。
但仅一瞬,她就又抬起眼睫,不过视线涣散,没什么精神气。
她推开被褥,在空中仔细嗅闻着。
视线移至房门,她一顿,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推门,门外静立着一道高大身影,正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虞沛轻轻嗅着,仿佛在确定着什么。
然后,她往前一扑。
对面的人稳稳接住她,将她抱了个满怀。
拥她入怀后,烛玉抬手揉了把她的后脑勺,低声道:“先前不就说过睡在同一屋,偏不答应。”
***
第二天下午,赵大娘终于接到信儿,说是去水井的路通好了。
怕出什么意外,沈仲屿和陆照礼留在赵大娘家里守着村子,虞沛他们三个则跟着赵大娘去找井。
走了小半时辰,赵大娘绕过一段稀烂的泥路,指着远处说:“就快到了。那口井现在荒了,周围全是草。仙家们小心,当心有蛇。”
话落,身旁的丛林忽扫过阵阴风,鬼息浓厚。
烛玉与虞沛对视一眼,前者脚步一移就追了上去。
他眨眼就没了影儿,赵大娘忙问:“仙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虞沛宽慰道:“大娘放心,他就去瞧一眼,不打紧——咱们先去看看那口井吧。”
赵大娘犹疑着点头。
她拿棍子扫断几簇灌丛,忙活好一阵,终于扒拉出一口石井。
那井上盖着桃木板子,时间久了,上面生了霉斑,井沿也爬满苔藓。
赵大娘丢了棍子就往旁躲:“这桃木是一个先生叫砍的,先前也盖过两回,结果不到一晚桃木就烂得干净。直等第三回 ,才勉强压住井口。”
虞沛看向姜鸢:“姜师姐,这井里似有鬼息溢出。”
姜鸢颔首:“比起村里,井底的鬼息更重。”
赵大娘听了,更不敢靠近。
“仙、仙家……莫不是有鬼?”
虞沛问她:“大娘,这井里除了先前跳井的小孩儿,可还死过什么人?”
“这……我印象里好像没有。”赵大娘仔细回忆着,“但小时候家里大人不让我们靠近这井,说是不干净——仙家您要想打听,村里的老铁匠说不定能知道,他算是我们村里最年长的老前辈了。”
虞沛点头,与姜鸢对视一眼,随即合力推开了那厚重的桃木盖。
鬼息再不受阻拦,冲天而上。
赵大娘虽感觉不到,却忽觉心闷气短,脚底生凉。
她忍不住哆嗦道:“两位仙家,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您放心,只是炁不对,不会有什么危险。”虞沛扶在井口边沿,朝里望去。
这口井不浅,井底昏昏暗暗,隐约瞧见稀疏的草。
“井水早干了。”赵大娘道,“村里人忌讳这个,想法子断了井水。但听别人说,夜里打这儿走还能听见往外冒水的声音。”
“井里怕是藏了些东西。”虞沛往里探去股灵力,确定安全后,才抬眸看向姜鸢,“姜师姐,你在这儿守着大娘,我下去看看,说不定那山鬼的牙齿就在里头。”
姜鸢不大赞同:“这井底很危险。”
“没事,那东西不在,里头也没什么危险。”虞沛说着,伸手拽了下井绳。
绳子很结实,哪怕年岁久了,也不见腐烂。
姜鸢担忧她,但也分得清轻重缓急。
她眉作轻拧,道:“师妹,小心。”
虞沛点点头,抓紧了井绳小心往下探去。
越往下,周身就越发阴冷,寒意入骨。
光线逐渐昏暗,她屏住了呼吸,不多时,脚就挨着了地。
“师妹,”姜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下面怎么样?”
“没什么异样。”虞沛应道。
在外面时她们还能感受到浓厚的鬼息,可奇怪,这井底却没什么。
只阴森得很。
她蹲下身,正摸黑搜寻着山鬼的牙,就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
虞沛浑身一僵,头皮陡然窜上麻意。
有人在哭。
还是在她身后。
低低的,难过到极致的啜泣,像动物的小爪子般挠着她的后颈。
不是鬼,她确信。
这井里没有丝毫鬼息。
也没有灵力。
她强忍住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平复下心绪,这才运转起灵息,转身望去。
看清身后景象,虞沛又觉浑身僵冷。
那湿冷的井壁上,竟嵌着十几张石灰色的、模糊的脸。那些孩童的脸都如虫子般蠕动着,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啜泣。
的确不是鬼。
而是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
应当是那山鬼收集的。
上边,姜鸢又问:“师妹,怎么样?”
有一小会儿,虞沛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将掌心掐出浅浅的红印儿了,她开口道:“我还在找。”
她尽量忽视掉那些低低的啜泣,躬身继续找着鬼牙。
但地底深处也无鬼息。
虞沛摸索一阵,忽在井底角落发现了布袋子的一角。
她掘开土,把那布袋子挖了出来。
她没多作逗留,拎着那潮湿的粗布袋子就出了井。
“虞师妹,如何?”姜鸢忙问。
“没找着牙,那鬼离世的地方应当不在这儿。”虞沛展开手,使她看见那布袋子,“但我找着了另一样东西。”
-
回到赵大娘家后,虞沛才解开那袋子。
里面放着两绺头发,拿红绳绑在一起,另附一张腐烂的纸。
辨别许久,他们才勉强认出那是张婚契。
男方的名字已经烂到认不出了。
女方的名字尚还清晰可见。
“潘娘。”虞沛低声念出这名字,问赵大娘,“看这上面的时间,好像是六十多年前——大娘,您知道这人吗?”
赵大娘摇头:“村里老人大多不在了,可惜老铁匠下了山,不然他准知道。”
他们回来时顺便去了趟老铁匠家,但他家里人说他这些日子肚子不舒服,去了山下看郎中,得明天才回家。
恰巧这时,烛玉也匆匆赶回。
“遇着的不是那东西,只是抹散魂。”他道,“那东西藏得倒深。”
这之后,几人在村里问了个遍,却没一人知道“潘娘”是谁。
线索断得干净,只能等老铁匠回来。
-
夜里,在第三次想到那满是小孩儿脸的井壁后,虞沛彻底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间,她倒是想出了个查清潘娘来历的法子。
她抱着枕头出了门,本想找姜鸢商讨,可她屋里早没了动静,不知睡得多熟。
细思一番,她索性脚步一转,出了院门往旁走——去赵大娘家。
好在烛玉还没睡。
虞沛站在房前,刚敲两下,门就开了。
烛玉在里望着她,眼帘一垂,视线便落在了她怀里的枕头上。
虞沛将枕头抱得更紧,正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就听见他道:“怎的这么早?”
早?
早吗?
现下天都黑了啊。
可还没说话,烛玉就十分自然地牵住她的手,拉她进了房门。
虞沛懵了,但本着“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的原则,她一时没出声儿。
直到她被拉到床上,身上盖了层厚厚被子,人还被他半拥住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烛玉。”
烛玉倏地睁眼,目露错愕。
虞沛默默移过眼神,在夜色中审视着他。
“你在抽什么风。”
第64章
◎好好待在蛟背山。◎
烛玉倏然坐起。
半截身影模糊不清。
虞沛腹诽, 她才一脸懵好不好,怎的他还一副活见鬼的表现。
有那么一小会儿,屋子里寂静无声, 连呼吸都清浅不可闻。
最后还是虞沛先开口:“所以你到底在干嘛,梦游?”
“不是, 我……”
烛玉竟觉浑身都僵透了, 死盯着前方没敢看她。
他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咬着牙生挤出应答。
“我怕鬼。”
“怕鬼?”虞沛眨眨眼。
他打小胆子就大得不行, 竟然怕鬼?
“嗯,也不是怕鬼。”烛玉语无伦次,“就是今天去追那散魂的时候,看见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倒并非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有些不清醒, 方才看见你,以为是做梦——不是, 不是以为在做梦,只是——”
“烛玉,”虞沛打断他,慢吞吞坐起,一手撑在被子上靠近了去看他, “你别不是在不好意思。”
烛玉没应, 岔开话题问:“那你呢,深更半夜找我有什么事?”
找他也就罢了, 偏还抱着枕头。
“差点忘了正事!”虞沛想起什么, “你还记得我今天捡到的那个小布包吧?包里头留了两股头发, 就是那潘娘和她丈夫的。那头发上倒残留着恶鬼的鬼息, 我在想到时候万一查不清楚潘娘是谁, 不如拿着这两绺头发,用海妖的入魂术直接看看当年都发生过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不行。”烛玉斜过眼看她,“她如今已是恶鬼,入她的魂太过危险。等那老铁匠回来,向他打听也不迟。”
入魂术为海妖秘术。
若有人在海中溺亡,海妖便会用这法子进入亡者的记忆,好借助风浪将尸首送回亡者的故土。
但恶鬼与普通亡魂不同。
由于精神混乱,恶鬼的记忆极不稳定,破碎失常不说,如果被记忆中的亡者发现是外来闯入者,还会产生攻击行为,甚至很可能以自毁记忆的方式困住外来者。
虞沛:“总要做两手准备。要是从老铁匠那儿打听不到什么,再用入魂术怎么样?”
烛玉:“那便我去。”
“你去?”虞沛一笑,“可是万一被她的潜意识变成个小姑娘了该如何是好?”
出于对记忆的保护机制,亡者的潜意识一开始并不会攻击外来者,而是以修改记忆的方式接纳陌生人的存在。
常用入魂术的海妖私下里与他们说过,大多数亡魂都会将外来者默认为同性别的人。
烛玉忖度片刻,又道:“她夫君的头发也在里面,你要去可以,我跟你一起。”
往常他俩也会一起在外游历,虞沛便没多想,点头应好。
定了这事,两人又才迟缓意识到眼下的境况。
胳膊几乎挨在一块儿,但谁也没出声。
虞沛一动不动。
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清,触觉却在死寂中变得越发清晰。
身旁少年的热度正缓慢透过衣衫,向她侵袭而来。渐渐地,她竟感觉右半边身子都要重了许多。
最后仍旧是虞沛打破沉默。
“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借着摸后颈的工夫,她拉开了跟他的距离,“要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再一垂手,顺势把枕头捞进了怀里。
烛玉一言不发。
她便撑着被子起了身,打算下去。
夜里黑,怕把他踩了,她弓着身走得小心。
可刚跨过一半,烛玉忽然拉住她的胳膊。
他抓得很紧,掌心的热意不受阻拦地熨帖着她的腕。
虞沛还未回神,就已经被拉拽着跨坐在了他身上。
这回,另一只手也被他紧紧握住了,连带着枕头都被压在胳膊底下。
“都已经带着枕头了,再跑回去不麻烦么?”烛玉问。
“我本来是想去姜师姐那儿睡,但她已经睡着了,我才过来的。”虞沛侧了下手。
没挣动。
他握得很紧,不疼,可也不容挣脱。
烛玉仔细听着。
她和姜鸢认识没多久,按理说也没熟到这地步。
他想了想,忽问:“你白天说在井底发现了山鬼存留的印记——那些印记是什么?”
当时聊起这事时,周围有好几个村民,她便没细说,只提醒他们在捉到山鬼前别去井边乱逛。
“也没什么。”被他专注看着,虞沛默了一瞬,还是诚实应道,“井壁上嵌着些人脸,想来应是亡者遇害时的神态。”
她没提具体有多少张人脸,也没说可怖与否,但烛玉瞧出她的神情不算好看。
他松开手,转而搭在她的腰身两侧,然后朝身前一勾。
两人亲密地挨在一块儿,几乎头抵着头。
“沛沛,你不开心?”他问。
是疑问的语气,却仿佛在阐述万分笃定的事实。
虞沛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说:“从那些脸来看,他们死的时候很痛苦。”
说实话,刚开始听见抽噎声时,她其实有些害怕。
可真正看见那些灰白色的脸后,她心底的惧意反而渐渐消失,换之以难受。
她总忍不住想,这些五六岁的小孩死时该有多痛苦,面容才会这般扭曲。
死了不说,临死时的恐惧还被那山鬼视作藏品,刻在井壁上。
烛玉低声宽慰道:“鬼魄行凶,只会越发控制不了杀欲。沛沛,我们一起尽力而为,再不叫她有杀人的机会,好么?”
他自是了解她的脾性,安慰的话见效很快。转眼间,虞沛就又恢复了精神气,定定道:“那是自然!若真是行凶的恶鬼,定然不会放跑她。”
48/80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