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打翻在地毯上,晕开很薄的水渍。
外面一声滚雷响起,与此同时闪电的光亮刺进来,陈迟颂的肩身无声地垮掉。
……
司嘉做了一场很长也很破碎的梦。
模糊的画面像走马灯,又仿佛老旧电影里闪着噪点不断虚化的一帧帧,在慢慢回放,从那年在楼下哭着求孟怀菁别走的小女孩,到独自一个人在告别厅和奶奶遗体告别的少女,她就像快要溺毙在深海,却甘愿放弃挣扎的人,清醒地感知着汹涌的潮水漫过口鼻。
人这一生,不过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即使最狂热最不摧的感情,也难逃雨打风吹,到头来只剩孤独永恒。
半梦半醒间,有只手环住了她的腰,掌心温热,手臂从她身下穿过,将她整个人横抱起。
他在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但是她没法给回应。
-
而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下午五点三刻,太阳下了半边山,黄昏从窗口斜进来。手背打着点滴,消毒水味萦满鼻息,司嘉想起自己昨晚不知道怎么就晕过去了,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太累了,就像是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突然就断掉了,不出事才怪。
陈迟颂不在病房里,司嘉当然知道是他送她来的医院,因为除了他,没人能进她家。
她也没有去问,等到药水挂完的时候,和医生确认过并没有大碍之后,就办了出院手续,一个人打车回了家。
晚上八点,陈迟颂不出意料地来。
司嘉没说话,和门外风尘仆仆的人对上一眼,自顾自转身回到客厅,门敞着,也无所谓他进还是不进,继续搅着杯里的蜂蜜。
门转眼被陈迟颂反手关上,他手里拎着熟悉的保温罐,放在桌上,叫她过去吃饭。
带着一丝甜的蜂蜜水下肚,司嘉没动,说已经吃过了。
陈迟颂将信将疑,但看她一脸平静,最终还是把盖子合上。
见他没走,司嘉在沙发上坐下,从茶几抽屉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低头点了一根,才抬眼看他:“还有事?”
司嘉睡了一天一夜,可他却是两天不曾合过眼,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把这几天她经历的事全部查清楚了,和陈轶平聊了很久,下午也只是匆匆回去洗了个澡,换过一身衣服,但精气神还是疲。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此刻司嘉看向他时眼里的淡漠和疏离,让他难以支撑。
他低声开口:“司嘉。”
司嘉掸一记烟灰,不置可否。
“昨天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想要我的命,都可以,”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和她平视:“但是求你,别离开我。”
手也被他试探地握住,司嘉没抽开,摇头,“陈迟颂,你没错,你只是没那么喜欢我而已。”
“我爱你。”陈迟颂接得很快,平静又隐忍,空调无声地运作着,烟灰因为这三个字后长久的静默而簌落,刚好砸在陈迟颂屈起的腿上,他皱了下眉,但没吭声。
而司嘉长久地看着他,像要从他眼里找出一丝骗她哄她的痕迹,可是没有。
他瞳孔漆黑,清透到这世上没什么比他更纯粹,更坦荡的了。
“陈迟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
“来之前喝酒没?”
“没有。”
又是良久的对视,司嘉深吸一口气,紧接着白色烟圈散在两人之间,她点头说好。手里那根烟随之被陈迟颂接过,摁灭在烟灰缸里,呼吸开始被掠夺,狂风骤雨都仿佛漫了进来,司嘉紧紧抱住陈迟颂的脖颈。
昨晚酒吧里的那把火彻底死灰复燃。
所有理智都被放逐到陌生荒原,谁都停不下来。直到床单被压出皱褶,窗外的水汽不及室内潮湿,连呼吸都潮,陈迟颂头皮发麻,青筋脉络都被刺激到舒张,浑身血液也在沸腾,他问司嘉受得了么。
司嘉不说话,几缕发丝被汗黏在脸侧,她死死地攀着他的后背,指甲掐进皮肉,再压低,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没收着力,很快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散,眼眶不知道是因为爽的还是痛的而泛红。
“痛吗?”她问。
陈迟颂抵着她,没吭一声,硬生生地受着,只有额角的汗滴到她锁骨上,很烫。
“陈迟颂,我昨天比这还痛。”
她的声音被撞得支离破碎,眼泪也被撞了出来。
陈迟颂闻言动作一顿,他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而后伏在她耳边低声说对不起。
但司嘉不想听这个,她直接仰头堵住他的嘴,就像十六岁时故意去按发炎的智齿,从疼痛中获得莫名的快感,现在,这种滋味司嘉再次在陈迟颂身下尝透了。
……
就这样彼此纠缠到颤抖,后来他们停了,雨还没有。
陈迟颂睡着了。
从他踏进她的公寓,司嘉就看出了他的疲惫。
可她却很清醒,明明浑身都痛,四肢像是抽离过,点烟的手都在抖,没有一丝睡意。她把空调调到合适的温度后,带上房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慢慢收拾着行李。
在天即将破晓的时候,她才回到床边,俯身在熟睡的陈迟颂唇角落下一个吻。
“对不起。”她轻声说,“陈迟颂。”
然后是更轻的,带着哽音的一句:“再见。”
-
司嘉被孟怀菁带走了。
在司承邺锒铛入狱后,在北江已经没有她容身之处的时候,在班里其他人都忙着填报志愿,即将奔赴新的人生篇章的时候,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开。
没人知道她有多想不管不顾地留下来,可是她不能。她现在一无所有,她失去了所有依靠,又有什么资格和陈迟颂谈未来。
她也实在没有勇气和他当面告别。
他要怪她也好,恨她也罢,她都认。
陈迟颂发了疯地找她,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
飞机落地之后,刚开机,手机里就涌进来无数条消息,晁艺柠的,许之窈的,尤籽杉的,贺遇青的,很多人,都问她人呢。
陈迟颂的消息还停留在半小时前:【司嘉,你够狠。】
司嘉扯了扯嘴角,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而置顶下面那条,是葛问蕊发来的:【你输了。】
她们从加上微信就没聊过天,这条上面还是系统自带的打招呼消息,显得可笑又讽刺。
司嘉垂眼点了删除对话框。
但葛问蕊说的没错。
这就是她的十八岁,盛大,却无疾而终。
第51章 霓虹
◎她仿佛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
年初那场工作风波, 孟怀菁还是没能全身而退,被“发配”到了温哥华。司嘉刚到的那一阵,倒不过来时差, 也吃不惯高热量的食物, 整个人过得浑浑噩噩的, 但她胜在年轻,自愈能力强,没什么苦咽不下。
而被上的第一节 课, 是入学前的夏令营。
她面对着不同肤色的新面孔, 同吃同住了半个月,文化差异在不大不小的营地里碰撞, 这对她而言, 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但当这一年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哪怕曾经亲密无间,却再没有联系, 因为知道每个人最终都要走上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事情。
短暂的过往就像瞬息万变的云,无法留存,人只是怀旧, 才会觉得伤感。
所以她换了新手机,不过没有刻意和过去断联。
宋再旖不负众望地成了当年的高考状元,但她似乎婉拒了国内各大高校的橄榄枝, 要和沈既欲一起出国留学, 尤籽杉正常发挥, 也如愿拿到了助学金, 可以安心地继续读书, 晁艺柠的分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乐呵地报了个外省末流211,葛问蕊终于因为填报志愿这件事和她妈决裂了,据说离家出走了半个月。
梁京淮还没放弃喜欢她这件事,或许早已变成执念。
陈迟颂重新回美读书了,球照打,酒照喝,谁没谁不能好好过。
孟怀菁依然很忙,几乎没有时间管她,她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怎么过都是过,学习和社交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没有停下来的时间。
直到毕业那年。
她没想到在异国遇到的第一个旧人,是贺遇青。
算不上偶遇,他是特意打听清楚了她的消息,出现在她的毕业典礼上的。
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在阳光下发着夺目的色泽,周围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司嘉看着他,却活生生看到了十八岁那年,也有一个人这么向她走来过。
其实那时候司嘉已经很少想起陈迟颂了,可一旦出现裂缝,所有的平衡就会轻而易举地被打破。他们满打满算在一起不过半年,分分合合,却像是纠缠了半生。
等人到面前,司嘉问他怎么来了。
贺遇青说他们医院刚好有个在这边学习交流的机会,他争取到了。
如今的他已经离开学校,入职成为了一名真正能够救死扶伤的医生。
这是他的梦想,也是陈迟颂的。
“恭喜。”司嘉说。
贺遇青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再遮掩,炙热又浓烈。
后面的毕业旅行,他会跟来,司嘉并不意外,对外只称是随行医生,她无法限制一个成年男人的行动,更何况还是一个四肢雄健的男人。经年阔别,贺遇青早已不复印象里那副温润学长的模样,看得出常年健身的痕迹,包裹在衣服之下。
她玩得很疯,去了棕榈岛跳伞,去了诗巴丹潜水,熬过一整宿就为了几秒的流星雨,也到过勃朗峰顶,感受那一刻世界被踩在脚下,风刮过耳畔,呼呼作响,什么仿佛都能被吹散。
没有飘渺的过去,没有未知的前路,只有当下。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但风太大,烟也难点,火苗刚蹿出来,转眼就被吹灭,贺遇青见状俯身过来帮她挡住,猩红明灭,烟雾终于散开。
司嘉说了句谢谢,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屈膝在礁石上坐下。
被吹得乱糟糟的发丝擦过贺遇青的肩膀,他同样看向远处,声音混在风里:“司嘉。”
“嗯?”
“来找你之前我参与过一台手术,是个跳楼轻生的女孩,努力了十几个小时,但还是没能救得了她。”
司嘉吐一口烟圈,眼前风景跟着模糊。
“在她身上我好像看到了五年前我的结局,如果没有你的话。”
那场网暴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明明是个受害者,却被讨伐,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犯了弥天大罪,百口莫辩。
“是你救了我。”贺遇青平静地笑了笑,“我也等了四年,如果这期间你有交任何一个新男朋友,我今天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你是要开始追我?”司嘉掸了下烟灰,问得直接。
“对。”
司嘉的眼睛仍注视着远处辽阔的风景,情绪没有因为贺遇青的一句告白而起伏,她淡声说:“可是贺遇青,我现在好像没有办法再喜欢上一个人了。”
大学四年她从来不缺金发碧眼的帅哥追,也不是没想过放过自己,尝试一段新的恋爱,但悲哀的是,她发现自己只能冷眼旁观那些男生为她焚烧的爱意,余温很灼人,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好像病了。
-
旅行结束后,司嘉直接进了当地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工作,她本科念的是商务英语专业,除了过硬的语言水平,外貌条件更胜一筹,再加上之前混过圈的经历,她身上没有初入职场的窘迫,做事淡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能对所有人笑,哪怕转头就会被背后说闲话,被造谣。
从实习生到转正,再到如今,流言蜚语司嘉听了一路,说她被包养,说她靠身体上位,多脏多不堪的都有,但她从来不在意。
因为她早就不是十六岁的司嘉了。
而是二十六岁。
回头看才发现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曾经的幼稚、苦恨、绝望都烟消云散,而现在,她会永远为新一季春天的花开欢呼。
再寒冷的凛冬也终会过去。
……
升到总秘的那天,贺遇青又往她这儿飞了一趟。
司嘉给他开了门,也不管他手里拎了多少东西,转身窝回沙发上继续看剧,空调冷兮兮地开着,贺遇青随手拿了条毯子扔她身上,然后开始处理那一袋子食材。
一集电视剧看完的时候,司嘉才抬头朝他看一眼,懒洋洋地笑道:“你这拿手术刀的手,切菜合适么?”
贺遇青没抬头,“谁让你一天到晚吃外卖?”
司嘉闻言又无声地笑了笑,趿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口,抱臂睨着他:“发现抓不住我的心,所以打算抓住我的胃了?”
贺遇青下意识地朝她看,刚要笑她想多了,然后动作一顿。
他看向双手环胸倚在门边的司嘉,她穿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有点乱,一看就是躺了半个下午,没上妆,白净的一张脸,眼尾微微上挑着。
她现在身上有种比之前更令人着迷的松弛感,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稚嫩,风情如破茧之蝶,再也束缚不住。
随便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眼。
“贺医生,水开了。”
戏谑的一声让贺遇青回过神,他收视线,没再看她,把洗净切好的番茄往沸水里倒,司嘉走回客厅。
但刚坐到沙发上,手机响了起来。
她扫一眼,是她顶头上司。
不满于休假接到和工作有关的任何电话,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接。
通话持续半分钟,挂完贺遇青问她怎么了,司嘉默了一瞬,遗憾地耸肩:“这顿饭吃不成了。”
当晚八点,司嘉带着简单收拾的行李箱,在机场和总经理碰头,他们手头负责的一个重要项目突然出了点问题,电话里说不清,总经理只叫她准备出趟差。
与此同时总经理还不忘打量站在司嘉身旁的男人,出于八卦的本能,只因为这么漂亮一姑娘,祸害着公司上上下下不少人的心,这么多年却愣是没谈过,连一丝暧昧都不曾施舍过,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但眼下司嘉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公私分明她一向恪守得很好,从不会带一点私人情绪到工作里,同样的,她的私交也不需要被领导同事知道。
她只问这趟目的地是哪儿。
“北江。”总经理敛神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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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哥华夜色撩人,同一时刻八千多公里外的北江艳阳高照。
窗外灼热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会议室,投影仪前有人在口干舌燥地汇报,相比之下桌前坐着的人就显得格外气定神闲,靠着椅背,二郎腿抬着,一支笔在骨节分明的指间转着,又随着“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很轻的,却在会议室里激起几秒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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