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怕吓坏了他一样,木畅尽可能温和的喊了他一声,她说:“齐颂,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在这一刻,齐颂忽然明白为什么小孩子会在大人的安慰下哭泣,因为委屈是这样一种古怪的存在,没人看得见的时候,它变成阴郁的戾气,而一旦被人耐心的呵护着,那戾气就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不争气的眼泪。
齐颂的眼泪为自己不存在的童年而落,而在这一次落泪之后,他终于愿意去接受成长为大人这个事实,他无力去改变已经既成事实的过去,唯一握在他手中的是能够抓住的现在。
他想要的未来,只能够靠现在的他去争取。
紧紧地抓着木畅的手,齐颂近乎哽咽的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他终于愿意说出来他不愿说出口却深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渴望,他问木畅他要怎么样才可以拥有陈澈那样的父母,他问木畅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对父母心存厌恶,他一遍又一遍去和木畅确认沟通是不是真的有用?
“沟通是真的有用吗?”
“比沉默要有用,比你一味的讨好有用,也比你现在消极的抵抗有用。齐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的。”像是担心齐颂有负罪感,木畅尽可能耐心地进行着解释,她说:“我没有要说你不对的意思,但是我们在分析问题的时候需要尽可能的客观。”
“从某种意义上,我们需要承认你对你母亲的惟命是从加重了她对你的控制欲,你出于心疼包容你母亲的行为没有错,可是你知道,除非你是真的心甘情愿被控制,否则你们矛盾的爆发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客观给了齐颂一个新的视角,让他跳脱自己去看待他自己的问题,在这一刻,齐颂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那个为了让陈商萍高兴而委曲求全的他自己。
诚如木畅所言,他并不真的愿意事事忍让,陈商萍让他去讨好陈商南的时候,他内心是不愿意的,他不喜欢吃狗肉,可是为了让大人们觉得他不矫情,他就迫使自己去吃,眨了眨眼,齐颂觉得童年那个怯懦的男孩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现在,他似乎要把他拉起来了。
像是等着他去完成一场自我的救赎,在说完这句话后,木畅停顿了一会,直到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身上,她才继续开口。
更加慎重的斟酌用词组织语句后,木畅说:“而且……或许……齐颂,你的包容里面还夹杂着你对你母亲的看不起或者恐惧,你可能提前就预设了她无法沟通,可是齐颂……如果你把你妈当作人来看,你就应该要和她沟通。”
“如果说完了之后,还是老样子呢?”
“这话说起来很残忍,可是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有的人本来就是无法改变的。”
放低了声音,木畅松开了她的手,她似乎是忽然觉得有点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肩膀,而后,她转过身去看向前方绚烂的夕阳。
火烧云代表着明天会是个艳阳天。
这是陈澈小时候告诉过她的一句话。
在这样美丽的景色下,木畅却说着那样令人难过的话,她再一次重复道:“有的人,本来就是无法改变的,齐颂,是要很幸运,在你愿意让步的时候,对方也会愿意为了你去改变。”
近乎凄然的露出一个笑,木畅说:“可是不那么幸运也没有关系,齐颂,这个世界很大,在血脉亲情之外,还存在很多美好,你选择不了自己的父母,你可以去做你自己的父母。”
“可是……”
齐颂永远记得这一天绚烂的夕阳,因为有一个女孩在这这个初夏的傍晚,把晴天带进了他的生命,转身回头,木畅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透过她的笑,齐颂很莫名的觉得木畅看着他,仿佛在看着自己遥不可及的梦。
木畅说:“可是我总觉得,齐颂,你会幸运。”
第四十六章
和齐颂聊完后天已经完全黑透,木畅拒绝了他的相送,她独自向着平南街所在的方向走去。
其实说是独自也不对,因为陈澈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木畅一直没有停下来等他,也没有给他一个更多的眼神,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是故意在冷暴力陈澈,木畅只是在想她这段时间和陈澈的相处。
是怎么又开始和陈澈搭建起联系的呢?
一开始,是她离家出走那天被他和念桥阿姨撞见,然后他不情不愿的送她回家,在她要向木海认错的时候,他敲响了她家的门,察觉到氛围的不对劲后,他自以为是的替他打着没有用的圆场,然后在她的驳斥下灰溜溜的离开。
紧跟着,在去偷窥周慧的一个晚上,她发现了陈澈的身影,被戳破的陈澈恼羞成怒的离开,可是在开学后,他依旧死性不改的进行着无聊的跟踪,大吵一架后,她回到家中接到他的电话,为了不让窥听的木海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羞辱他为什么要犯贱。
而后,是在送周慧去医院的时候狭路相逢,他误会她的跟踪是保护,从念桥阿姨那里知道她目睹的那场谋杀后,他担心周慧所遭遇的家暴让她重忆旧事,恳求她让他可以跟在她的身边,否则他不放心。
是借着关心的旗号,行着追逐之实,和沈鑫换帮扶小组,在竞赛班后送她回家,去昱城一中外面蹲守,他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的死缠烂打让她逐渐开始觉得窒息,在昱城一中的时候她其实就想叫停,可是他退了一步,于是她就没有彻底把话说死。
这个学期,他似乎掌握了以退为进的办法,不再穷追猛打,但与此同时,他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约定,譬如假期后见,譬如明天见,而后木畅发现,陈澈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因为他害怕,可是他已经不敢再试探她的底线,所以他只能够克制住要接近她的想法,然后用一些明天见假期后见的蠢话去换取一副不要让自己患得患失的药剂。
这药剂并非良药,他很煎熬,也很忐忑,在陈商萍来找她的那天,他想要出来帮她,可是他不敢,在知道她有了所谓的男朋友后,他想要质问,可是他也依旧不敢。
清清楚楚的,木畅看得到陈澈的忐忑,与此同时,还有他在这忐忑之下的痛苦。因为在她的面前,他的进是错,退也是错。
默许的追逐成了他的枷锁,也让他成了见不得光的东西,为了抓住那一丁点什么也算不上的陪伴,他什么也不敢多做。
他怕她烦,怕她连那一丁点的默许都要收回,可与此同时,他也竭尽全力用她可能喜欢的方法去靠近她,搜肠刮肚去找三流笑话,费尽心机去提高成绩,就这样,他好像是在向前走,可是大半年过去,陈澈似乎都已经变得不太像他,而另一方面,明明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她高兴一点,可是处在这样病态的关系之中,木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诚如她和齐颂所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的,她和陈澈的关系自然也避不开这条规律。在起先,或许是陈澈促成了这段关系的开始,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木畅必须承认这与她的默许和纵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陈澈战战兢兢的追逐有她当之无愧的一份功劳,因为她的不拒绝给了他这种追逐或许会有意义的幻想。
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木畅这样子想,借着今天刘驰的无心之失,彻底和陈澈断掉,这样子才是对大家都好。
他不是一个真那么死缠烂打的人,和他说清楚她有喜欢的人,甚至有了所谓的男朋友,陈澈一定会知难而退,从今天他拦她都不敢也看得出来,陈澈不敢真正惹恼她。
一步一步,木畅的思路越来越清楚,想清楚了,就没有在拖延的必要,于是木畅停下了她向前的脚步,她转身回头看向在她身后跟着的男孩,明明有很多话想问,可是他依旧战战兢兢,不敢向前。
陈澈其实不应该是这样子。
他应该是积极的,阳光的,肆意的,可是现如今,他身上有一副无人看见的枷锁让他变得畏畏缩缩,又唯唯诺诺。
静默的在原地站了一会,木畅主动向着陈澈走去,她只迈出了那一步,陈澈就生怕她多走一步路似的奔了过来,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木畅没有继续走,她停在原地,等着陈澈到她身边来,可是在陈澈到她身边那一刻,木畅没有去看陈澈。
她有点怕陈澈在她面前哭。
把视线放在远处的路灯上,木畅准备开口,她想把话说清楚,她打算给陈澈下最后通牒,她要告诉陈澈以后不要跟着她了,可是没想到,陈澈比她要先开口。
哑着声音,陈澈问她:“刘驰今天下午说的事情,不是真的,对不对?”
用自己有男朋友的谎话和陈澈断掉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可是方法无不无聊并不重要,有没有用才是重点,未置可否的,木畅点了点头,她企图说出自己的诉求,可是陈澈却再一次打断了她。
他走到她的面前,拦住了她视线的落点,使得她没有办法靠远处的路灯转移注意力,而后,他拉住她的手,对她说:“木畅,你骗我的对不对?你之前说过的,你不会早恋的,你就是不想要我了,所以你骗我对不对?”
什么叫不想要他了呢?
他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木畅有时候觉得陈澈说话很可笑,可是对着一个诉衷肠的人进行讽刺是一件很恶劣的事情,有时候木畅希望陈澈可以把心思放在值得的事情上面,然而这种想法一旦说出就像多管闲事的关心。
要把话说绝的时候就没有必要拖泥带水,冷着脸,木畅打算把自己的手从陈澈手里抽出来,可是在这个时候,木畅却发现自己抽不出来,她下意识就想要发火,可是在难听话要脱口而出那一瞬间,陈澈的眼泪打到了她的手上。
他还是哭了。
眼泪其实是冰冷的液体,可是在触碰到她皮肤那一刻,木畅觉得陈澈的眼泪似乎带着滚烫的温度,这种感觉一路从她的手蔓延进她的心,下意识的,木畅抬起头去看陈澈,然后木畅看到陈澈哭的完全无法自已。
这不是木畅第一次看到陈澈哭,可是这是木畅第二次看到他哭的这么失控,上一次陈澈哭成这样,是她借着韩念桥给的权利,说以后再也不会跟你陈澈来往那一次。
他好像对每一次她的决绝都有敏锐的感知,可是毕竟是六年过去,他终于也有了长进,这一次,他不再是借着大人的力量给她施压,木畅迄今记得当时堵着门不肯让她离开的样子,而后苏青劝她让一步的时候,她从一楼的窗户那里跳了出去再也没有去过陈澈的家。
可陈澈的长进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依旧是个孩子,虽然有了长进,却还是只是将他撒泼的方式换了一种方式呈现。
用了一点力,木畅终于把自己的手从陈澈掌中抽了出来,她把沾了陈澈眼泪的手背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木畅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和陈澈说:“陈澈,等你把眼泪擦干净,也等你心情平复下来后,我再和你聊吧,今天还很长,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把我们俩的事情说清楚。”
木畅的手从陈澈的掌中抽出的那一瞬间,陈澈很莫名的觉得自己的心空了,如果是小时候看到木畅这样的反应,陈澈会恨她,木畅七岁那年她宁可从窗户那里离开也不愿意再和他相处的时候,陈澈就恨过木畅,因此两个月后韩念桥升到昱城去的时候,陈澈几乎是毅然决然的跟着她离开了清水市。
他不愿意再去在意一个没有心的人。
可是到了现在,陈澈才明白过来,木畅不是没有心,她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她不是不会喜欢人,她只是不喜欢他。
可是……他可以改的,他什么都可以改,什么都可以做,小时候,木畅曾经说过,尊严很重要,但是在这一刻,陈澈觉得尊严其实不重要。
他近乎口不择言的在胡说八道,他不管不顾的问:“所以木畅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呢?那个人是不是成绩很好?木畅,我也可以学的,我这一次的成绩考得很好,我有很大的进步了,你要是不喜欢我烦你,以后我也不烦你了好不好?”
傻瓜一样,陈澈心甘情愿去做所有的让步,他甚至在说:“你现在喜欢那个人,你和他在一起也没有关系的,木畅,我可以等的,我一直等你,好不好?”
“虽然我现在不好,可是我会继续努力,真的,木畅,我会变得很厉害。”
越卑微,陈澈觉得自己越可恨,因为他总是在自己这些看似让步的话语中感受到自己对木畅的逼迫,他好像很为木畅着想,其实他的所作所为都是自私自利的道德绑架。陈澈自责的无以复加,可是他不敢不说出来这些话,他怕木畅忘了他,她从来也不会想起他。
像是终于对他有了一丝怜悯,木畅叹了一口气,她目光中难得的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情,近乎无奈的看着他,木畅说:“陈澈,我们等你平静下来,再好好聊聊,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
陈澈一点也不敢惹木畅不开心啊,忙不迭的点头,陈澈像条哈巴狗一样说:“当然好,木畅,我平静了,我真的平静了。”
陈澈越如此,木畅就觉得越难受,她有时候会觉得践踏陈澈真心的自己很像木海,无论是肢体暴力还是冷暴力,他们都在用卑鄙的手段去摧毁他人的自信心,进而让对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可是陈澈其实也很好很优秀。
“没有男朋友。”
想了想,木畅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很莫名的,她不再打算用这样的方式去欺骗陈澈,去戏弄陈澈,她应该好好地和他把话说清楚,她只是厌烦病态的关系,她只是觉得她自己很疲惫,她只是不想在让别人在她身上浪费时间,无论如何,她不应该将自己对病态关系反感的情绪发泄在他人的身上。
一五一十,木畅尽力心平气和的和陈澈做着解释,在这些解释下,她甚至重新说起了自己对他七岁那年歉意的接受。
“我很早就不怪你了,陈澈,你也真的不必在自责,只是……我是真的不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你不是说你不好,你明白吗?”
如果陈澈多逛点论坛贴吧甚至多看几集电视剧,他就知道自己现在是被木畅发了好人卡,可是陈澈欠缺这方面的信息。如果陈澈还是半年前那个幼稚的无以复加的孩子,那么他会再一次在木畅的解释下误会她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么透是因为一点也不在意,可是他到底是成长了一点。
在木畅冷静又平静的解释之下,陈澈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脑子清醒的无以复加,因为木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或许她对他的认可里面,是有不忍和关心的。
不忍和关心哪怕不是爱,但这也是在意才对。
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让陈澈不由自主的张大了眼睛,他向来就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兴奋和激动的时候,下意识的,陈澈就想去和木畅说他的感觉,可是在话到嘴边那一刻,陈澈第一次压抑住了自己的没头没脑。
木畅不会承认的,因为这一丁点的在意太轻微太飘渺,与此同时,他习惯性的穷追猛打也太容易产生反作用,这不仅不会让木畅意识到她的在意,还会让她觉得他是真的无药可救执迷不悟。
要想办法,想一个好办法让木畅意识到这一丁点的在意才行,强压住自己的喜悦和雀跃,陈澈学着木畅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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