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这样一说,夏莳锦的那点气倒是瞬间化解了。
段禛也蓦地正了色,问她:“刚刚被绑在木桩上,你可害怕?”
第70章 换药
夏莳锦微微垂下头去:“若说不害怕, 你信吗?”
她自然是怕的。
独自被绑在木桩上,面对着几百号山贼,一颗心上下翻飞, 就似狂风里飘摇的风筝。那种恐惧感,是夏莳锦从小到大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从她心有戚戚的神色里, 段禛便看懂了, 不过他引着她说出来, 正是要化解她那一刻的恐惧。
“那你当时在想什么?”段禛的声音比平日要哑一些, 但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在想无论如何, 我都不能哭,不然他们就是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了。”夏莳锦沮丧落寞地说着, 说完又发觉那个“双”字很容易被想多, 下意识抬头看了眼段禛的脸色。
果然,他此时向她投来的目光,裹挟着两分玩味, 其中既有暧昧,也有感动。
夏莳锦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黄泉路上有我一个倒霉鬼就够了, 何必再多添一个!”
“谁说倒霉鬼就不能成双成对?”
夏莳锦斜睇着段禛,本来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可看着他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的病弱模样,又不忍真同他置气, 只生硬的转了话题:“其实我那时还想到了小桃。”
“小桃?”段禛眉头蓦地一皱, 他还不如一只猴子?
“嗯!”夏莳锦笃定的点了点头,而后缓缓说道:“京中贵人们都极爱金线狨, 却只是爱它们的皮毛。尤其是成年的雌狨,绒毛柔软绵密, 金光蒨璨,一张狨皮可值百金。贵人们趋之若鹜,猎人们也望风而动,可往往成年雌狨动作敏捷,不易捕捉,你知他们是如何诱捕它们的吗?”
段禛略摇了摇头:“不知。”接着又催问:“他们是如何诱捕的?”
就听夏莳锦低低叹了口气,神情也透出几分悲悲戚戚:“他们会先抓住那些跑不快的金线狨幼崽,将它们吊在树上鞭打,金线狨幼崽便会悲切的哭,雌狨听到哭声就会停止逃跑,回来自投罗网。”
说完,夏莳锦咽了一口,吞下了苦涩的情绪。
段禛冷哼一声,“这招数可真够下作的。”
“可这种下作的招数,总是百试百灵。”夏莳锦抬眼迎上他,流转的眼波中情绪复杂。
段禛立即意会,她原来是在拿金线狨比照他们这一回。他折返回来救她,在山贼眼里可不就跟那自投罗网的雌狨一样。
她的确将他比喻得很伟大,可是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这不应该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吗?怎么就成了自投罗网的猴子了……
正在这时,夏莳锦陡然打了个喷嚏,段禛知她定是淋雨着了凉,打眼看了眼洞的深处,便撑着地艰验站起,一瘸一拐地朝那处走去。
夏莳锦见状赶紧也起身去扶他:“你想干什么?”
走到角落旁,段禛俯身拾起一捧干草来:“这处应当是有野兽住过,所以叼回了很多草来做窝。外头的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就算停了草木也都是湿透的,不如先将这个草窝点了吧。”
夏莳锦也怕自己着凉,毕竟这种地方看不了大夫吃不了药,又阴暗潮湿的,一但着凉发热便可能丢了小命去。
当即赞成,双手接过那些草:“我去弄。”
“你会?”段禛疑惑地看着她。
夏莳锦一怔,而后摇摇头:“不会……”
段禛勾唇笑笑,夺回那些草来回到原地。他先将软嫩些的草铺在下面,再将小树枝架在上面,又拿几块石头裏立在周围,围成挡风的火塘。最后从中衣里摸出一个镶玉嵌七宝的火镰套来,拿着火绒在镰刃上随意一划,便即生起了明火,扔进火塘里,很快将那些干草引燃。
干草熊熊燃烧,木枝也随之被引燃。
夏莳锦坐在火塘边上,隔着火焰看向对面的段禛,那张脸在这火光下终于不那么的苍白了,好似有了生机。
“堂堂太子,居然会这些。”
段禛不以为然道:“高祖皇帝是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对督军带兵从不含糊,故而大周的太子也不完全养尊处优,各个都曾远赴边关,与三军将士同吃同睡,又岂会连这点基本的都不会?”
这话说完的同时,段禛手突然捂上腰腹处,伴着声低抑的痛吟,眉头紧锁。
“你怎么了?可是伤口又裂开了?”夏莳锦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身上还有伤。
段禛却只是摇摇头:“无妨。”
夏莳锦哪里肯信他,直接扑到他的身前,作势就要上手解他的衣裳。段禛蓦然抬手,擒住那凝霜一般的皓腕儿,语带调侃:“怎么,你现在对我倒是真的一点也不见外,衣裳也扒得越来越顺手了?”
要换寻常,夏莳锦早就被他这话噎得不管他了,可现下却是揪着段禛的领缘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四目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对峙,小娘子丝毫不曾退却,竟是段禛先败下阵来。他松开了握在她雪腕上的手,由着她将自己的衣裳扒开,神色略有几分不自在。
看着眼前完全被血浸红的布条,夏莳锦的目光滞住。显然是从上面摔下来时,又将他的伤口全都震裂了。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心疼,夏莳锦右手攥拳抵在唇畔,强自忍着不哭。
段禛看她忍得难受,速速将前襟一合:“都叫你不要看了。”
“怎么办?”夏莳锦豁然抬起一双水眸,求助一般看着他,“这里没有金创药,没有办法帮你止血。”
段禛还没来及开口,她又接着说道:“不如我自己先想办法出山,买了药回来给你敷?!”
她的确也想不出第二个办法来了,是以想到这条路,便起身要去做。手却被段禛一把扯住:“在谷底想要出去,势必得先往山上爬,你孤身一人,随便一个山贼就能将你拿住,你想再做一次金线狨幼崽不成?”
夏莳锦愣住,段禛说的对,她若出了事,他又岂能不管她?到时岂不成又连累他了。
“那怎么办?”这回她真的快要忍不住了,鼻子酸涩难忍,泪水在眼眶打转,说话间就要滚落。
段禛顺势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拉,这一下似是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将下颏磕在她的肩窝,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夏莳锦的耳中:“这山上应该有一种龙芽草,茎高一至二尺,叶有羽齿,背覆短绒,托叶为镰型,花絮如穗……囡囡,你与其冒险出山,倒不如在这山谷里找找这种草,亦能救我性命。”
夏莳锦瞪大了双眼,认真听着,将段禛说的每一个字都仔仔细细记进心里,然后用力点头:“我记住了!”
说罢,便将段禛轻轻推开,片刻不迟疑地起身离开。
“等等!雨停了再去……”段禛伸手想要拦阻她,奈何小娘子这回跟条泥鳅似的,只一片裙角在他手心里划了下,人便轻快地跑出洞口了。
所幸外间的雨势并不算大,淅淅沥沥的下着,夏莳锦在洞外折了一片巨大的叶子顶在头上,又掰了一根树枝,一来当拐不容易滑倒,二来还能拨开繁茂的草丛。
她就这么一点一点的在雨中翻寻着,双眼晶亮,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错漏。心下亦是万分急切。
再有两三个时辰天色就要黯下来了,她若不能在此之前找到龙芽草,夜里若段禛撑不过去怎么办……
她脑中闪过刚刚段禛抱着她,磕在她肩头的样子,他已虚弱至此。她离开时推的那下其实并未用力,可段禛却歪倒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纵是再不愿往坏处想,可眼前的现实不容她乐观。
两个时辰后,雨终于停了。
雨水一停,夏莳锦倒是有了方向。她听到山那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那边有河流,而通常水源丰沛的地方,植被繁茂,找到龙芽草的机会也就更大!
是以她拄着木棍,跃过小山,果真看到一条河流。
夏莳锦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急跑几步来到河边,水尤清冽,她先是掬起一捧喝了两口,清爽中还带着丝丝甜意。随后她又洗了一把脸,便赶紧在河边继续找起龙芽草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当夏莳锦从小河的东岸找到小河的西岸后,她终于找到了一株龙芽草!
她仔细回想着段禛的话,与这草一一对应,没有一处不对,这确是龙芽草无疑。且这草最妙之处在于,一但找到一株,便能发现一片。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夏莳锦将这片所有的龙芽草都拔了出来,起先裹在那片巨大的叶子里,很快发现叶子包不下这么多,便干脆脱了自己的外裳,裹成一个包袱,将龙芽草全放进了里面。
要走时,忽地又想起段禛先前说话时声音有些发哑,便又折回河畔,用叶子装满了水一并带回去。
小娘子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捧着盛满清水的叶子,离着山洞还有好几步时就忍不住兴奋地喊:“段禛,我找到了!我找到龙芽草了!”
然而甫一迈入洞口,夏莳锦却猝然傻眼,瞄向地面的瞳仁急剧紧缩!
段禛就趴在洞口,一动不动。
“段禛?你怎么了?”夏莳锦丢下了包袱和水,伸手便去探试段禛的鼻息。
所幸鼻息是稳的。
随后她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竟是滚烫!
身负重伤的人,又淋了这么久的雨,还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若是还能全须全尾倒也出奇。
不过如今有了药,夏莳锦倒也不慌,只想先将人拖回火塘边去。只要给他换了药,再将衣裳烤干,想必明日就能醒来了。
第71章 摄魂
早就听说过昏睡中的人身子特别重, 今日夏莳锦也算是有了体会,她试了几把,连想将段禛翻个身儿都做不到。
最后她翻了翻段禛的身上, 找出那把匕首来,去洞外的岩壁上割了两条藤蔓下来, 系到段禛的腋下, 这才一点一点将人给拖回了火塘边。
先前被夏莳锦充作包袱用的外衫, 这会儿也被她收了回来, 盖在段禛的身上。而段禛自己的衣裳, 则被她褪下挂到了石壁上,由火慢慢烤着,算着应该能在他醒之前烘干了给他换回去。
看着一地的龙芽草, 夏莳锦摸着下巴犯起愁来。
段禛之前只说这草能止血救命, 可也没说是内服还是外敷呀……
思忖了片刻,夏莳锦便做出个万无一失的决定来:内服并着外敷,双管齐下, 总有一头能见效。
决定好,她便开始动手干。
夏莳锦先从段禛的里衣上割下几条布, 拿去洗净,挂在火边烘干。
然后又从一堆石头里挑选出一块有镂隙的,充作石锅,清洗干净后将水倒上, 再将龙芽草放在里面煮。
之后又取了一些龙芽草, 用石头将它们捣碎,涂在段禛的伤口上。这时先前烘的布条也已干透了, 正好拿来裹伤。
上回在画舫上为段禛裹伤的事情,夏莳锦还记着, 但给昏迷中的他裹伤就容易多了,虽身子重些,但她无所避忌,全凭自己摆弄,很快便将他的伤处理妥当。
石锅里的药汁已然煮沸,夏莳锦不怎么会熬药,但她记得大夫一般会说一句“三碗煎作一碗”,于是她不急着将石锅取下,等里面的水一点点变少。
当药汁变浓稠时,她才将锅端下,稍微晾了晾,便打算开始喂药。
可是回头看看平躺在地的段禛,又看看那并不规整的石锅,连着汤匙都没有,这叫她怎么喂呢?
夏莳锦先尝试用叶子来喂,然而叶片太软,汤药太烫,刚要往段禛的嘴里送,就软趴趴的变了型,最后全洒在了他的衣裳上。夏莳锦赶忙又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之后她又寻摸合适的碎石片,然而根本舀不起药来。
夏莳锦一脸为难的看着段禛,手摸在自己尖尖的下巴上,若有所思。要么待药再凉些直接拿锅往他嘴里灌?可他坐都坐不起来,便是真能灌进去,只怕也要呛死他。
最后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俯身自己喝了一口那药汁,而后皱着眉头凑到段禛脸前。
人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先前气都已经渡过了,药也就喂了吧……生死一线,男女之防还是先抛开吧。
夏莳锦将眼一闭,便对上了段禛干涸冰凉的嘴唇,将药汁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口中。待她撤回身子时,见他喉结滚动了下,不由心喜,总算他还知道咽。
如此折腾了数回,一碗药总算喂完了,夏莳锦也累的躺去一边。
刚刚为了找龙芽草,她走了两个多时辰的路,还要不时弯腰蹲下。回来后又忙着将他拖回来,又捣药敷药喂药的……属实有些撑不住了。
起先她只是想先歇一会儿,之后还要起来给段禛把烘干的衣裳穿回去,不然待他醒来看到自己的里衣被裁切成那样,外衫又不翼而飞,定然又要多想。
可谁知这一歇,她竟直接歇到了翌日天光放亮。
段禛睁开眼,看了看这陌生的地方,很快想起昨日发生的事。转头去找夏莳锦,发现她就睡在自己身旁不远处,不由笑了笑。
这种感觉,他还不曾有过,一觉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心爱的姑娘,而不是陈英。即便处身艰难,倒也不觉得苦了。
不过等段禛咽了一下,突然发现嘴里还真有些苦味儿。他撑着起身,看了眼摆在旁边的那口石锅,里面还有残余的一点药汁,他拿起来闻了闻,果然是龙芽草的味道。
看来这丫头在他昏迷时给他灌了药,可这药明明外敷就可……
不过段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竟果真不烧了。
昨日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夏莳锦离开前他已有些头昏脑涨的感觉,她离开时,他起身想去追,奈何一起身便有些站不稳,扶着洞壁走了几步后更觉头晕眼花,等他挪到洞口时,夏莳锦早已不见了踪影。
外面雨帘悬挂,段禛知道硬跟出去也只会成为夏莳锦的拖累,是以他只好又挪回火塘边,静静等她回来。那时他已发现自己全身滚烫了。
他昏昏沉沉的等,然而一直等到了夜色昏昧,也不见夏莳锦回来,他这才极其不安的想出去找她。走到洞口的短短几步路,让他的脑袋愈发昏沉,最后踉跄了几步,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一夜时间,他便退了热,显然那龙芽草是起了作用。段禛低头检查身上的伤处时,发现那些布条都换过了,不由轻笑,她办事倒真是周全,不知药如何用,干脆内服外敷一起来。
段禛正疑惑这荒山野岭的布条从何处来时,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身上被裁切得凌乱不堪衣不蔽体的里衣……
不过也好,裁切他的,总好过裁切夏莳锦的。
段禛又四处找了找,发现自己的外袍就挂在石壁上,正想起身去取,便听到身侧的小娘子低低“唔”了一声。转头看,她犹在睡梦中,只是娥眉微微蹙起,脸往下藏了藏,透着不高兴。
起先段禛以为是夏莳锦做了梦,但很快便意识到,她是被洞口照进来的光搅扰了香梦。先前因为段禛在外侧挡着,她才睡得格外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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