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无人,沈平山又出去下棋了。
岑眠则只知道哭,哭了一路。
好像把高中时憋着的委屈对着程珩一,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她被程珩一带到屋檐下,脱下雨衣,安置在了竹椅里。
程珩一进屋拿出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毯子将她露出的皮肤挡住,隔开了无孔不入的湿气和凉意。
岑眠的哭声减小,转而变成压抑的呜咽,弓起的背部轻微颤抖,像极了受伤的可怜小兽。
她把自己裹进毯子里,脸也埋了进去。
程珩一的眸色幽沉,盯着那一团微微耸动的小山,有些没了耐心,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哭成这样。
他找来另一张竹椅,紧挨在她身边坐下。
程珩一抓住毯子,用力一扯,岑眠抵不过他,被缴走了躲避的壳子,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脸。
岑眠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看他,卷翘的睫毛湿润,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的食指指尖颤了一下,短暂犹豫,最后张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
空气潮湿,他们肌肤相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沾着水汽,那么一贴,温度将那水汽氤氲。
岑眠浑身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柔软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抵抗与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搂住。
她的脸抵着程珩一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眼泪继续默默地流,很快沾湿了他的衬衫衣襟。
“眠眠。”程珩一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这一声“眠眠”唤得温柔而缱绻。
好像回到了从前。
在人前的时候,程珩一总是正正经经喊她岑眠,刻意生疏。
在人后的时候,高兴了便喊她眠眠,惹她生气了要哄时,她难过了要安慰时,也都喊她眠眠。
岑眠因为这一声眠眠,哭泣停了一秒。
程珩一:“告诉我怎么了,思思怎么死的?”
他不信岑眠口中被她害死的说法。
岑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思思”这个名字了,平时就连看见“思”这个字,视线都会别开来,不忍去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圆溜溜的眼睛像是琉璃,充满对世界的好奇。
思思死的时候,只有她两只手那么大。
岑眠一抽一抽地哽咽,“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她说完这一句,便又不肯再说。
程珩一不忍去逼她。
他抬起手,在岑眠的后背轻拍,动作缓慢柔和,声音也更加和缓。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相信肯定不是你的错。”
“你不会做伤害到思思的事情,就算有,那也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对吗?”
“……”岑眠攥住他衬衫的手紧了紧。
程珩一停顿半晌,轻轻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吗?”
岑眠闭上眼睛,眼泪流出来,最后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是她的错。
如果她那天,不给林瑜那盒巧克力就好了。
程珩一的手始终在她的后背轻拍,一直拍一直拍,将岑眠迟到了多年的委屈和眼泪,一下全拍了出来。
岑眠恨林瑜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想不明白,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的医生,沾了鲜血的手,还怎么能拿起手术刀,去治病救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哭哑了的声音问程珩一。
“坏人也能当医生吗?”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
“能的。”他回答的坦陈,“不管什么职业,都会有好人和坏人。”
“只是像医生、警察、老师这样的职业,坏人的存在,会对社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岑眠一直认为,坏就是坏,好就是好。
这个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
什么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都是狗屁。
这句话为坏人提供了遮羞布,贬低了好人的坚守与品格。
幸好程珩一没有跟她说这么一句话,而是肯定了坏人的存在。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
岑眠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软软闷闷的,夹杂着湿润的水汽。
明明她还没从自己的事情里走出来,就去操心那么大的问题。
因为问题太大,问出来反而显得幼稚。
毕竟成年人对于无法解决的问题,常常故作高深,避而不谈。
程珩一抿唇,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只能好人多做一些吧。”
用白稀释掉黑的浓度。
岑眠许久没有接话。
院子里变得安静下来,雨渐渐小了,只有她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程珩一松开手,微微后撤,露出岑眠埋在他胸口的侧脸。
岑眠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晶莹水珠,脸上被泪水浸透,饱满的嘴唇是浅淡的玫瑰色调。
程珩一凝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半晌,他发出一声低低轻叹——
“我可不算是好人啊。”
第26章 白夜
岑眠忘了自己是怎么哭着哭着睡着了的, 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睡在程珩一的房间里,她的房间被子还是潮的, 昨夜淋过雨, 没有太阳,干不了。
外面的天色全然黑了, 雨也停了。
岑眠摸到床边的手机, 打开一看,已经晚上十点了。
她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咕叫,没想到睡了那么久。
岑眠掀开被子, 走出房间, 院子里还亮着灯。
空气里散发出潮湿而清爽的雨后味道,灯光向外四射时,被水汽氤氲得朦胧不清。
下楼时, 岑眠看见程珩一坐在屋檐下, 穿着随意, 手里捧着一个搪瓷茶缸,他的目光凝着院子里的紫阳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眸色沉沉。
察觉到楼上的动静,程珩一才回过神, 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有些尴尬,白天的时候光顾着发泄情绪, 哭的难看。
她吸了吸鼻子, 别过脸, 躲开了他的视线。
程珩一将茶缸放到矮桌上,像是无事发生, 并不提及白天的事情,他站起来问:“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岑眠见他不提,松一口气,下楼时最后两级台阶是跳下来的。
“有什么吃?”她问,嗓音里还携了些哑。
“下午沈二送了些肉来,挺新鲜,我拿来包了馄饨,吃不吃?”
“吃。”
程珩一转身去了厨房。
岑眠坐在程珩一刚刚坐过的竹椅上,椅面还有他留下的温度。
雨是傍晚时停的,院子里的地还没干,雨水和夜晚带走了夏日里的燥热。
矮桌上的陶瓷茶缸冒着热气,深绿色的茶叶在茶水里上下沉浮,时间仿佛在这一瞬慢了下来。
煮馄饨不需要太久,没几分钟,程珩一便端着一碗馄饨出来。
像是料到岑眠晚上会饿醒,吃饭的桌子还没收起来,岑眠坐上了桌,她已经习惯了那窄窄的长凳,每次自觉坐在中间。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香油混合青葱的香味,煮馄饨的汤放了昨日剩下的鸡汤。
岑眠饿得不行,呼呼吹着勺子里的馄饨,迫不及待要吃。
南方的馄饨不像北方的馄饨馅儿大皮厚,馄饨的皮是薄薄清透的,里面是纯肉馅,小小一团肉,肉质紧实弹牙,但包裹住了所有的鲜美,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程珩一看她吃了第一口,问道:“好吃吗?”
好吃的不得了。
岑眠埋头吃下一颗馄饨,嘟囔说:“还行。”
见她吃得习惯,程珩一便没再管她,回厨房收拾去了。
等他收拾完厨房,岑眠的馄饨也吃完了,她捧着青瓷碗喝汤,碗把她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热气蒸腾,她的脸上沾了湿湿水汽,两颊泛起淡淡的红,嘴唇也是鲜艳的,比起下午哭成那样,还是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好,程珩一心想。
岑眠把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舔了舔唇瓣,才想起来,狂犬疫苗还没打。
“今天不用去打针了吗?”她问。
程珩一端起她吃得干干净净的汤碗,去到压水井边,“时间太晚了,晚上医院防疫科不值班,明天早上再去,你记得早点起。”
岑眠这个人,哭完以后就忘性大,这会儿已经忘记了自己白天才刚跟程珩一说过狠话,以后要再也不和他讲话。
她点点头,“哦”了一声。
翌日,天放晴了,太阳大得灼人眼,烤干了前一天下的雨水,如蒸笼一般闷热。
岑眠天还没亮就被程珩一敲门给叫起来了。
正好李主任要去一趟镇上,给村委会采购一些办公用品,岑眠搭他的车去了镇上。
打完狂犬病疫苗回来,时间上正好赶上了医疗队出发,进山看诊。
白溪塘虽然是一个住了千余人的村落,一部分村民依山傍水群居着,但还有不少村民居住在偏远的山里。
有些病得严重的,连山都下不了,只能医生先上山进行治疗,若是遇见严重到需要手术的,再和镇上的医院合作,对病人进行治疗。
出发前,大家在山脚下集合。
村主任李友振分别介绍了山里村民的情况,在医疗队来之前,他就已经组织村干部进行了走访,好方便擅长不同疾病的医生提前了解情况,对症前往不同的村民家里,进行义诊。
除了实习医生跟在主任医生旁边学习,其他每个医生身边都会跟一名志愿者,从旁辅助,帮忙拿医疗箱之类的东西。
原本岑眠应该跟的是妇科的医生赵澜,但是李友振走访时,并没有记录谁有妇科疾病。
加上赵澜怀了孕,上山下山万一摔了碰了,那不是小事,所以余姐和王主任商量,干脆让她留在沈宅,准备之后的健康科普课。
虽然赵澜不用上山,但岑眠不能也跟着她休息。
余姐考虑到昨天她和林瑜之间的摩擦,没有把她安排去骨科,为她重新安排了一组,去给眼科帮忙。
确切的说,是给程珩一帮忙。
眼科这次义诊,就只来了他一个医生。
原本给程珩一的男志愿者,被余姐重新安排跟了一名女医生,男女搭配着来,省得要干力气活的时候找不到人。
岑眠听到她跟程珩一一队,脸上没什么表情,服从安排。
不管她私下跟他怎么闹别扭,公事上还是公办。
上山的过程里,大家还是一起走的。
岑眠爬了没一会儿,便掉队落在了后头。
林瑜走的比她还慢,盯着她的后背看,半晌,最后跟了上去。
岑眠瞥见走在她旁边的林瑜,轻啧一声,觉得晦气。
林瑜低声开口:“你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程珩一。”
闻言,岑眠讽刺地笑了笑,“你怕他知道?你不是能叫所有人都相信你吗?”
林瑜沉默看她。
她的确有本事让所有人都相信她。
除了程珩一。
林瑜甚至想,就是岑眠真要去做什么坏事,他也是递刀的那个,不对,他会亲自帮她做了。
高中的时候,她就嫉恨死了。
凭什么岑眠要什么有什么,活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身边有骑士替她屠龙。
“你少得意了。”林瑜挤出这句话。
岑眠瞥了林瑜一眼。
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在林瑜眼里都像是在得意和炫耀。
岑眠懒得理她,快走了几步,到了队伍中间。
刚刚半走半跑,走得急了,岑眠感觉到之前伤了的那条腿,膝盖隐隐作痛。
她伸手按了按膝盖。
“腿不舒服了?”
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旁边问。
岑眠收回手,不承认,“没有。”
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尤其没忘记在报名志愿者时,林瑜叫她不要拖累他们。
他们。
程珩一从开始就注意到岑眠上山的速度慢腾腾,换做以前她活蹦乱跳的性子,早就跑到最前头去了,大概之前的腿伤还是对她有些影响。
“要不你先下山吧,反正也用不着你帮什么忙,你的腿刚恢复,要好好休养。”
岑眠扭头,看着程珩一身上穿的白大褂,跟林瑜身上的一样。
现在他和林瑜是一边的了,也觉得她不行了。
反正她也习惯了,习惯了被人觉得没用,帮不上忙,一事无成。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她赌气说。
程珩一无奈,解释说:“不是怕你拖累我,是担心你的腿。”
“用不着你担心。”岑眠小声呛他,又嘟囔道,“你是我谁呀。”
“……”程珩一沉默了,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岑眠当然懂他的沉默,她走更快了,把烦人的人都甩在了身后。
山路走到一半的时候,程珩一站在分岔路口上,从后面叫她,“岑眠,往这边走了。”
岑眠这才回头,蹦跶下去,跟他走。
医疗小队陆陆续续分开,去往不同村民的家里。
每一队医疗小队身边还跟有一位村干部,怕村民讲不来普通话,不好沟通,也怕医生单独上门,村民抵触,不信任,由村干部在中间协调。
程珩一因为本身就是当地人,谁都知道他,加上村干部的人手也不够,就没有给他分配村干部了。
窄窄的山间小道,程珩一和岑眠一前一后走着,他们要去一位养蜂人的家里。
山里湿气更重,偶尔会下阵雨,许是不久前刚落过雨,有一段路是湿的。
岑眠踩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摔了跤。
程珩一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她时,岑眠已经默默自己爬起来了,一声不哼,确认背着的医疗箱没有受损,才拍了拍膝盖上沾到的泥土,忍着疼,面无表情。
程珩一知道她这是较上了劲,没说什么,只是跟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她后面。
养蜂人住在山顶,他们爬了两个小时才到。
养蜂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浑身瘦黑,头发也很长了,很久没洗,结成一缕一缕,穿着洗得快破了的灰色背心,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裤腿卷到了小腿上。
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沟壑,仿佛被凛冽的山风侵蚀而来,细长的眼睛,眼白很多,眼珠子微微暗淡。
养蜂人的眼睛不便,但耳朵好,远远就听见脚步声,手里摸着嵌在山壁里的竹竿,慢慢走来。
“要收蜜吗?”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带着白溪塘的土话口音。
程珩一回道:“周伯,不买蜜,来给你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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