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时,沈香凤留程珩一吃饭,他婉拒,同岑眠一起回家。
岑眠最后看了一眼吴柯。
吴柯瘦弱的身板,在田地里拉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他的脑袋耷拉着,从说完那句“我想上大学”之后,在沈香凤一句又一句的话里,变得无比沉默。
岑眠心里不是滋味,走出田梗时,拧了拧程珩一的胳膊。
“你刚怎么一句话不劝。”
“我们没有立场去劝。”
在沈香凤眼里,无论他们劝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清明通透。
许久,她挫败地低下头。
程珩一知道她难过,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岑眠不高兴,甩掉他的手。
她想起吴柯沉默而执拗的背影,鼻子有些酸。
岑眠的共情能力很强,很容易受到身边人情绪的感染。
程珩一静静看她,沮丧地垂着眼,露出眼皮上那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回去的路上,程珩一走到一半,叫岑眠先回去。
岑眠心情不好,没应声,也不问他去哪,自顾自地往老屋走,像是连带他也迁怒上了。
次日,岑眠去上课,因为受了不少挫败,显得没精打采。
后头有人喊她。
“岑老师——”
岑眠回过头,看见吴柯朝她跑来。
她愣了愣,注意到他肩膀上背着的书包带子。
“你怎么来上学啦?”
吴柯在她面前站定,气息微喘,有些腼腆地摸了摸平头脑袋。
“昨天晚上刘校长来我家,说是有一笔来自社会人士的匿名捐助,想要资助一名学生上学,一直到上完大学。除了资助上学的学费以外,每个月还有一千块。”
“刘校长说我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这个名额想给我。”
吴柯笑笑:“我妈一听上学不要钱,书读的越久,钱还越多,比种地挣钱,就让我回来了。”
岑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替他高兴:“那太好了呀。”
刘校长昨天怎么不跟她说,早知道这样,她也可以匿名捐助。
吴柯点点头。
“对了。”他想起什么,“岑老师,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
“刘校长说被其他人知道了,会多事。”
岑眠理解刘校长的顾虑,毕竟这是一笔长期且不菲的资助,其他人知道了难免心里不平衡,尤其是吴柯家,在白溪塘本来就不受待见。
“你放心。”她说。
吴柯仰头,犹豫了两秒,开口说:“岑老师,谢谢你昨天上我家帮我说话。”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帮到忙,却得了他的一句谢谢。
岑眠羞愧,摆摆手说:“不用谢我,还是谢谢那位资助的好心人吧。”
“嗯!”吴柯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他。”
岑眠今天的课是上午一二节,下午一二节。
上午三四节课是周立业的数学课。
周巧的案子,周巧母亲嫌丢人,不愿管,一直是周立业来回跑。
周立业接到派出所电话,临时要去一趟镇里,跟岑眠换了课。
案子的进度缓慢,警方审问调查之后发现,张胜似乎并不是初犯,周巧也并不是最近才与张胜发生关系。
如果时间早于周巧年满十四周岁,不管怎么样,张胜都得直接定罪。
但现在这个时间,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难以追溯。
警方办案的一切信息,都是要求严格保密,但与案件相关的人员,人多嘴碎,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就传开了。
课间休息时,岑眠在老师办公室,听见其他人的小声议论,觉得烦躁,拿上教案,去了教室。
路过走廊时,岑眠看见林皓拿手指戳吴柯的肩胛骨,一副找茬的模样。
岑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至于她一个代课老师,有多少威慑力,可想而知。
林皓双手插兜,耸耸肩,不过是悻悻走开,等下一次挑个岑眠不在的时候再找茬。
三四节课,上的是作文课,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大概每一个学生,都写过那么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
也许是教育者希望以此,作为梦想的启蒙,让年轻一辈找到为之努力的目标。
但现实常常是大多数学生在还没有找到这个目标时,便被教育者催促着,提起笔,仓促写下一个所谓梦想。
最后记录了梦想的作文纸,最终被揉成一团,滚入不知名的角落,落灰积尘。
上作文课,对于老师来说很轻松,只要坐在讲台上,看底下的学生们写就行。
岑眠托着腮,看他们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思绪飘远,想起了她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
岑眠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从业多年的老教师,对教育抱着一腔热情。
高一上学期的某节语文课,叫他们写“我的梦想”,好像生怕她的学生,没有梦想,找不到努力学习的意义。
那时岑眠难得认真地写作文,她一字一顿,写下了她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
作文写到这里,她的笔滞住,不知道往下写些什么。
岑眠想当医生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想要治好母亲的眼睛。但她不愿意把家里的事情,写到纸面上,供别人去看,去打分。
两节作文课结束,她交了只写了一句话的作文纸。
第二天,作文发下来。
作文纸从前往后传到岑眠这里,剩下一张她的,一张程珩一的。
她的作文拿了零分,程珩一的作文拿了59分。
高考作文占分60分,他拿的是一个近乎满分的分数。
而在她空白的作文纸上,语文老师用鲜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笔锋有劲,问号的那一点,甚至划破了纸张,透露出落笔人的情绪。
“……”岑眠转过身,把那张59分的作文纸递给程珩一。
“你真的是这个梦想吗?”她问。
程珩一正在写手头的奥数卷,听见她说话,抬起头来。
“什么?”
“你的作文,想要当航天员。”岑眠刚才无意瞥见。
程珩一放下笔,接过作文纸,看一眼分数,很快把作文塞进抽屉里,并不在意。
“哦,不是。”
“那你写这个?”
“写这个能拿高分。”程珩一摸透了套路,知道挑老师爱看的东西写,比如崇高的理想,崇高的奉献精神。
“……”岑眠才知道原来写作文也是可以说谎的。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她问。
程珩一的食指抵在圆珠笔上,摩挲两下,没想出来。
他耸肩,“谁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呢。”
虽然岑眠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想当医生这件事情,悄悄在她心里扎了根。
她难得开始认真学习。
上高中后的第一次月考,岑眠的成绩是吊车尾。
没办法,她的底子太差,不是靠一天两天能够弥补的。
语文课上,老师发卷子,按照分数高低叫人。
第一个叫到的是程珩一,岑眠是最后一个,她耷拉着脑袋,上去领卷子。
语文老师的目光斜斜,睨着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讽刺她:“就你这样,还想当医生?你连像样的医学院都考不到。”
岑眠的脸瞬间涨红。
语文老师轻飘飘的一句话,令她的那一点小小的梦想,变得可笑起来。
岑眠回到座位里,埋着头,闷声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成绩不好难过。
程珩一从后面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背,她都没回头。
下课以后,岑眠抹了一把脸,像没事人一样。
前排有同学借走了程珩一的卷子,还回来的时候,经了岑眠的手。
她看着程珩一的卷子,卷面干净,字迹工整。
卷子还给程珩一的时候,岑眠没心没肺的玩笑,“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医科,要不你替我学吧。”
程珩一盯着她泛红的眼角,半晌,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好。”
第40章 白夜
叮铃铃——
下课铃响。
岑眠眼睫颤了颤, 思绪被扯了回来。
讲台前放了一小叠作文本,提前写完作文的学生,把作文本交上来, 可以提前放学。
两节作文课结束, 吴柯写得最慢,还在写, 岑眠不急, 多等了他二十分钟,才把作文本收齐。
她抱着作文本出教室,经过走廊, 余光扫到隔壁教室的窗户。
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 大多是白溪塘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们坐在自己带来的板凳、竹椅里,听站在讲台上的医生科普。
岑眠记得今天医疗队的安排里,在白溪塘学校做的是眼科科普。
她的视线往讲台上看去。
仿佛是感受到来自教室外的目光, 台上讲课的人, 眼眸微抬, 和她的视线对上。
岑眠猝不及防地跌进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里。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修长,浑身透着一股斯文儒雅, 穿堂风过,吹起他白衣一角。
“……”
四目相对。
程珩一怔了怔, 望着窗外的岑眠,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 仿佛有碎金在空气里起伏。
她抱着一叠作业本, 乌发披散, 在雪白的脖颈间轻扫,整个人柔和而温暖。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岑眠意识到时间在游走,慌忙垂下眼,躲开了他的目光。
“……”程珩一也回过神来,点开了PPT里的科普视频。
趁播视频的时候,他大步走出教室,叫住岑眠。
“等下一起回去吗?”
岑眠盯着他白大褂的衣领,胸口袋别了一支银色钢笔。
忽然,她想起自己写的那篇作文,忍不住想,她上学时随口的一句玩笑,是不是真的影响到了他之后的选择。
岑眠不敢问,承受不起。
她摇摇头:“我下午还有事,在学校里吃了。”
程珩一没在意,应道:“好。”
他转身回了教室,继续讲课。
岑眠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回了老师办公室,改起作文。
第一本是吴柯的作文,他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一板一眼。写他想要考上大学,当一个科学家,像袁隆平爷爷一样,研究杂交水稻。
还有的孩子想当画家,有的想当建筑师,他们的梦想五颜六色。
岑眠没有给作文打分。
给梦想打分,就像是把每个人的梦想分出三六九等,分出高尚和平庸。
用分数决定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在每一本作文最后都写下了“加油”两字。
最后一本作文,是林皓的。
岑眠翻开,愣了一瞬。
他的作文,除了标题“我的梦想”,只写了一句——
“我想当一名医生。”
除此之外,是干干净净的方格纸。
岑眠想了想,在那干干净净的方格纸上,用红笔认认真真地添了“加油”两个字。
中午的时候,其他老师都找地方午睡去了,老师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岑眠靠在木椅里,转了转手里的红色圆珠笔,她望着桌上摊开的十二本作文本,沉思许久。
办公室外头,传来学生们的玩闹声,鲜活自在。
岑眠听刘校长说,在白溪塘学校里上初中的学生,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够升到镇上的高中,继续求学。
剩下的学生,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便会跟着父母外出务工。
在教育资源唾手可得的大城市里,岑眠不觉得上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到了白溪塘,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些孩子,在初中结束,就要被迫成人。
而他们写下的那些梦想,将永远地藏在一个个的方格子里。
岑眠觉得沮丧,她突然想起早上吴柯跟她说的资助,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
她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嘟声持续了许久后背接通。
岑眠糯声糯气地喊:“喂,爸爸——”
电话那头,沈镌白的态度倒是冷淡:“嗯,什么事。”
岑眠这段时间在外头,一个电话没想起给他打,不好意思上来就要钱,假模假式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沈镌白:“看电影。”
岑眠一愣:“跟妈妈吗?”
沈镌白:“不然呢。”
赶着回去陪岑虞,他的语气明显没了耐心:“有事说事。”
“……”看来她挑了个不算好的时间点,岑眠也识相,开门见山说:“我最近在一所学校里支教,你公司不是每年都会有资助山区孩子上学的慈善计划吗?能不能把这所学校算上。”
闻言,沈镌白挑了挑眉,倒是难得见岑眠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做一些正经事。
“可以,你直接找我助理,叫他全都按你意思办。”
挂了电话,岑眠联系了沈镌白的助理。
关于资助的方案,岑眠参考了吴柯的匿名资助人的资助方式,为白溪塘学校里的所有学生,支付所有的学杂费,并且每个月提供一千块的生活费。
助理提醒道:“每个月一千是不是太多了?在农村里的话,每个月不需要那么多的生活费。”
岑眠抿唇,想了想:“就一千吧。”
她思及之前吴柯母亲沈香凤对于让孩子上学的态度,如果念书的收益,低于让他们外出务工的收益,那些认为读书无用的父母们,依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求学。
助理点头:“好,那资助的时间范围呢?只资助目前学校里的学生,还是往后每一届都资助。”
岑眠:“每一届。”
虽然她不知道往后白溪塘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
“对了。”岑眠想起什么,“能不能别以怀宇公司的名义资助?找个子公司,或者能匿名就匿名。”
她以前在林瑜身上吃过亏。
当一个具体化的资助者形象出现时,被捐助者和对方比较,无形之中会产生自我的异化,将自己异化成一个渺小的被帮助者,产生或感激或嫉恨的情绪。
感激帮助或嫉恨施舍,谁知道呢,人心总是复杂多变。
岑眠说什么,助理都点头照办:“没问题,就按匿名资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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