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包一声不吭,缩得更紧了。
程珩一怕她真在里面憋坏了,安慰道:“讳疾不忌医,你别想太多。”
岑眠从被子里发出闷声,“你闭嘴。”
说得轻巧,又不是他躺在床上不能动。
岑眠越想越难受,有些走不出来了,眼泪啪嗒落在手背上。
腿摔断了最疼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难过,却在手术后,感受到了强烈的耻感,被人把尿倒尿。
在她失去了自理能力时,仿佛也失去了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尤其替她做这件事的人,还是程珩一,如果换成其他人,她也不会那么难堪。
程珩一听着她压抑的哭声,轻抿唇。
在医院里,不能自理的患者很多,在疾病和生死面前,谁还顾得上那点耻感与尊严,变得不得不麻木。
岑眠尚且年轻,身体康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突然这么经历,难以接受他也能理解。
程珩一在她床边坐下,后背挨着那一团小山包。
小山包立刻往里缩了缩,不肯挨着他。
程珩一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岑眠牢牢抓住被子一角,抗拒道:“走开。”
她的嗓音软软糯糯,微哑,带有明显的鼻音,委屈可怜。
程珩一无奈,轻轻唤她。
“眠眠。”
“别哭了。”
被子外面,程珩一的声音低缓徐徐,两个叠字,唇齿相碰,碰出了无限的温柔和缱绻。
像是过去那般,哄她的时候,就唤她小名,轻声细语,只是比少年时,更多了三分的沉稳与内敛。
岑眠怔了怔,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凝着眼前的黑暗,耳朵眼里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脏的位置。
空气逐渐变得厚重潮湿,氧气稀薄。
岑眠的脸颊通红,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却依然死撑着,不肯出去。
“少管我。”岑眠赶他,“你快走。”
她实在没脸再和程珩一面对面相处。
程珩一沉默半晌。
岑眠竖起耳朵,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紧接着是一道脚步声,伴随着病房的门被打开又阖上的声音,然后便安静下来。
病房空了。
还真是说走就走了。
岑眠攥着被子一角,手指来回摩挲,情绪复杂,有种莫名的失落。
她掀开被子,脑袋钻了出来。
岑眠长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夹杂着一股淡淡薄荷味,清冽好闻。
她微愣,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了床边的一道影子。
程珩一站在床边,双手抱臂,垂眸看她,漆黑瞳仁里透着揶揄之色。
岑眠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被他骗了,恼怒地瞪他,伸手拉起被子要重新躲回去。
程珩一扯住另一端被子,不让她往里钻。
岑眠的被子盖不住自己,只能挡住半张脸,露出圆溜溜的眼睛,怒目而视。
“你松手!”她小声嗔怒道。
岑眠的眼眶红红,闷在被子里久了,额角冒出密密的汗,碎发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见她这副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无奈地轻笑,“你跟我介意什么?”
岑眠又羞又恼,浑身发烫,就是跟他才介意啊。
但她实在难以启齿,只能咬着牙瞪他。
岑眠生起气来,眼睛圆溜溜,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像一只愤怒的小兔子,急得要咬人。
程珩一凝视她,不自觉地微微抬手。
岑眠的眼前拂过他白衣一角,她的眼睫轻颤,意识到程珩一想做什么。
忽然,病房的门从外打开。
周婶风程仆仆赶回来,忙道歉道:“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人出了些事,回去照顾了一下。”
程珩一的手悬在岑眠的脑袋上方,动作一顿,随即回过神来,垂下眼睫,收回手放进白衣的口袋里。
岑眠抿了抿唇,明明程珩一还没碰到她,但她的头顶却泛起一阵痒麻。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有躲,明明该躲的。
周婶瞧见病房里的程珩一,眼神里闪过一瞬的疑惑,又立刻被欣喜的情绪取代。
她兴奋说:“程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程珩一看向周婶,认出了是他患者的家属。
他礼貌客气地朝周婶点头,解释道:“我来看望朋友。”
岑眠低下头,悄悄撇了撇嘴。
“朋友”这个词,他说得可真是顺理成章。
谁跟他是朋友。
周婶四十来岁,见过的事情多,眼睛尖,进来的时候虽然冒冒失失,但是看见了程珩一没有做完的动作,再瞧着岑眠又是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谁见了不喜欢。
她自诩心中了然八分,估计这两个人还在谈恋爱前的暧昧阶段。
周婶抿嘴笑笑,“早知道是程医生的朋友,我还收什么钱呀。回头我就把钱退了给你,明天的也不用给了。”
岑眠一愣,没想到周婶突然变得那么大方热情,竟然要不收钱,干白活。
之前因为吴轻讲价,周婶还给的钱少,照顾岑眠的时候,时不时就要嘟囔两句,话里话外透着想让她涨钱的意思。
要不是因为晚上周婶出去半天,不算尽职,岑眠耳根子软,本来是打算第二天给周婶涨些工资,省得她再念叨。
程珩一道:“周婶,不用这样,酬劳还是要照给。”
周婶知道程珩一的脾气,不会占他们这些患者和家属一分一毫的便宜,就连上次她想送一些水果,都被他拒绝了,说什么也不收。所以见他推辞,她便没再坚持。
周婶忽然想起来,“对了,程医生,我今天回去照顾我家那口子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些黄色的分泌物出来,我正想明天挂个号去找你看呢。”
程珩一问:“有拍照片吗?”
“有的有的。”周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程珩一松开扯住岑眠被子的手,接过手机。
岑眠立马掀起被子,重新把脸埋了进去,表达她的无声抗拒。
程珩一瞥见床上那重新鼓起的小山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对周婶道:“出去说吧。”
病房的门被关上。
岑眠蒙在被子里,呼吸不畅,听见病房里没了动静,没两分钟,又重新钻了出来。
过了十几分钟,周婶从外面回来,岑眠看见她后面没有了人。
程珩一走的无声息。
晚上,岑眠本来想让周婶回去,她睡觉一般不起夜,所以不用真的陪床,周婶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留下陪她。
岑眠知道是因为程珩一的缘故,所以周婶才对她那么上心。
睡觉前,周婶坐在折叠陪护椅里,打着毛衣,她嘴上闲不住,跟岑眠聊起天。
岑眠才知道,原来周婶的丈夫不久前在工地里干活,不小心被钢筋戳坏了眼睛。
“就我们家那个条件,根本治不起,本来想算了的。多亏了程医生,劝我们要治,说我老公才四十多岁,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还有两个大学生要供,顶梁柱不能倒了。”
“程医生还帮我们联系公益律师,找工地讨赔偿,赔偿款下来之前,也是他先垫付的医药费。”
“幸好手术做下来,视力保住了百分之六十,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但也不影响干活。”
周婶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来来回回跑出去,其实是接了些做饭打扫卫生的小活。没办法,我家那口子的眼睛做完手术,还在修养,收入就靠我一个人了。”
她的手指抵住钩针,抱歉道:“对不住啊,明天我肯定不到处跑了。”
岑眠注意到周婶的手,粗糙干燥,饱经风霜,十根手指缠了三块创口贴。
她连忙道:“没事没事,我这儿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我刚听您说,明天是不是还要带家人去看医生?您照去就成。”
周婶没想到她和程医生的话被岑眠听进去了,“哎好,谢谢你啊,还好都在一个医院里,你要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周婶偏过头,没忍住好奇地问:“你跟程医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以前是同学。”岑眠说得简略,不愿多提及。
周婶打量起岑眠,小姑娘长相白白净净,对她态度也是客客气气的,一看就是家里教养很好的。不像有的主顾,对他们这样打零工的,颐指气使。
她越看岑眠越觉得招人喜欢。
“同学好啊,知根知底。”周婶笑眯眯说。
“程医生是大善之人,谁要是给当他媳妇儿,真是积德的福气。”
岑眠:“……”
不知道是想多还是什么,总觉得周婶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的手指在手机壳上来回地拨弄,没有接这一句话。
手机弹出低电量提示。
岑眠转头去拿床头置物架上的充电器。
忽然,她动作一顿,看见置物架上安安静静落了两颗星星糖。
透明五角星形状的糖,像是天空一般的渐变蓝色。
是她最喜欢的苏打汽水味。
以前上学的时候,岑眠总喜欢在上课前,偷偷往嘴里含上一颗星星糖,清爽凉凉的口感,仿佛含进了一整个夏天。
她趴在课桌上,胳膊肘子挡住嘴,舔着糖果,余光一瞥,就能看见同桌的少年。
黑发垂落额前,清朗的眸子如海水般澄澈,投来的目光里携着淡淡的不赞同,却也没有向老师揭发她,反而将他高高垒起的练习册往她面前推了推。
随着温热的风,飘来一股清爽薄荷香。
岑眠握着星星糖,钻进了被子里,温热的被子裹住她的手。
像极了那时在课桌底下,程珩一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在闷热夏日里,最后变得潮湿滚烫。
第9章 白夜
打了石膏的第三天,岑眠终于获得王主任的许可,能够下床走动,但是依然不能多动,最多就是上厕所的时候,在周婶的搀扶下,勉强自己完成。
周婶还贴心替她买了一对拐杖,虽然她用起来别别扭扭,但这也比之前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其他人来帮助,要好太多。
这一天,徐路遥一大早来看她,还买了一束花,淡粉色的费罗伊德玫瑰,他藏在皮夹克外套里,偷偷带进了住院部。
徐路遥从皮夹克里掏出花,“当当当当——”
岑眠面无表情,弹掉落在她床上的花瓣。
徐路遥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你这人真是,送你花,送的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就算不喜欢,装一下惊喜的表情也行啊。”
岑眠轻嗤,“谁跟你说我不喜欢花,但得看是谁送的。”
“是,”徐路遥拖着长长的尾音,“要是换成是程珩一,你怕不是得笑开了花。”
岑眠拿起手里的苹果,朝他砸过去。
“你再说?”
她扔苹果扔得极准,正中徐路遥的脑门。
徐路遥吃痛得发出一声嚎叫,不敢再提,把手里的花束摆在了床头的位置。
吴轻敲了敲病房门,探进头来,“早上拍核磁,要我陪你——”
她的话在看见里头的徐路遥之后顿住,余光又瞥见床头柜上的那一束花,心里咯噔一下。
程医生这是出现情敌了?
吴轻在徐路遥身上打量了半晌,长相还算不错,但实话实说,跟程珩一比,还是差了不少。
“你要拍核磁?”徐路遥看向岑眠,“我陪你去呗,不麻烦人护士了。”
“……”吴轻没忍住悄悄白了他一眼。
岑眠知道吴轻的工作确实很忙,不好意思再耽误她的时间,“我让我朋友陪就行了。”
见岑眠这么说,吴轻点点头,“好。”
临走时,她装作才看见那一束花,“怎么你朋友还带花来了?医院里不准带花的,我没收了啊。”
岑眠知道医院的规矩,主动拿起花递给她,“对不起啊,你拿走吧。”
反而徐路遥不乐意了,“哎呀,我这好不容易送你一束花,怎么就拿走了,多浪费啊。”
“这花能放在护士站寄存吗?”他问。
吴轻捧着花,公事公办地说:“可以放护士站寄存。”
“那就放护士站吧,谢谢啊。”
徐路遥转头跟岑眠说:“你不是没多久就出院了,出院那天记得带回去。”
岑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快到拍核磁的时间,徐路遥找来轮椅,推着岑眠去了门诊。
这一次核磁是为了确认她骨折的地方复位后的状况。
徐路遥拿着检查单,去报道机上扫码,为岑眠排上队。
排队做核磁的人很多,到处人挤人,岑眠在最外面等他。
徐路遥回来的时候,旁边多了一个女人。
女人捧着厚厚一叠资料,挡住了脸,身着浅蓝色裙装,套了一件白大褂,随着走路的动作,像是一朵莲花散开。
徐路遥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看,还主动帮她接过资料,殷勤备至。
还没走近,徐路遥就迫不及待地说:“岑眠,你看我碰见谁了。”
随着那一叠资料转移到徐路遥手里,岑眠看清了女人的脸。
林瑜掀起眼,朝她瞥过来,以一种下巴微仰的姿态与岑眠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黑眼珠子向上翻,只用眼白看她,透着若有若无的轻蔑不屑。
不过她这样的眼神只用了一瞬,在徐路遥的视线看过来时,立马恢复成温柔解人意的模样,轻笑说:“好久不见啊。”
要换做以前,岑眠指定一个白眼朝她翻过去,只不过现在少时冲动的性子磨平了一些,厌恶藏在心里。
她懒得跟林瑜虚与委蛇,没搭她的腔,转头问徐路遥,“检查单呢?”
徐路遥把检查单拿给她。
岑眠将检查单收好,放进口袋,抬头看向对面墙上的叫号显示屏,在她前面还排了十几号。
“哎呀,你的腿怎么了?”林瑜关切地问,即使岑眠不理她,还是一副上赶的模样,“看起来挺严重的,要不我去找核磁的同事说一声,提前帮你检查?”
岑眠只静静看她,像是在看戏子表演。
林瑜表面看上去温柔无害,纯洁得跟一朵白莲花似的,但背地里就是个疯子。
岑眠在她身上吃过亏,实在不想再挨着这个疯子了。
林瑜和岑眠连说两句话没有回应,尴尬地站在原地,两只手放在身前,纤细手指缠绕在一起,她抬起杏眸,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徐路遥。
徐路遥替她解围,搭腔道:“算了,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你刚来医院实习,要是帮忙插队了,指不定其他等的患者找你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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