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只想找一个稳定安全的伙伴。两人可以做朋友、做战友,做面对惊涛骇浪的同船之人,但唯独爱侣,她没有半分心思,裴饮雪想要留在她身边,便也不敢轻易惊动。
两人各怀心思,看起来却很平静,生理状况平稳,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
薛玉霄保持着木头脑袋思考:“……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这个回答到底有什么内涵……”
裴饮雪早已熟知她的迟钝,但还是心如擂鼓,连一个头发丝都不敢乱动,在心中想:“她要是感觉出来怎么办,会不会为了避免情爱之软肋,干脆舍弃?”
好大一张床,交给两人真是白费了。
费劲地熬到了后半夜。薛玉霄实在想不通,也不能确定,她听着裴饮雪呼吸平稳,没有动静,以为他已经睡了,便悄悄翻身睁开眼,盯着他的脸,心道:“裴郎一贯冷静体贴,心怀良善。他也许只是见我被谢不疑咬了一口,觉得我在外面受了伤很可怜,所以摸摸安慰我……”
正巧,裴饮雪这时也觉得薛玉霄睡着了,他想着还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也转身过来,两人忽然间四目相对。
薛玉霄:“……没睡着么?”
裴饮雪:“……这就睡。”
啪,蜡烛烧尽,光线灭了。
被一吻纠缠着探出来的情爱触角,终于又小心翼翼地隐藏进黑暗中。
……
中秋后过了月余,宁州传来不容乐观的战报。
军府众人已经添了衣裳,此刻在深秋的清晨聚首,袖摆之间沾了浅浅的露痕。
薛玉霄披着一件孔雀毛的翠金披风,明艳鲜艳的颜色覆盖在她身上,愈发衬托得乌发墨眉、美丽温和。她低头看着被驳下来的奏折,开口问:“两位都尉有没有说其中的缘故?”
自萧、桓两位将军离去后,军府诸事都是由两位年长都尉、以及她们的幕僚属臣来代办公事。年轻一辈的女郎虽然也跟着处理,但大多时候是以学习为主。
“剿匪的困难比想象中还多。”萧平雨道,“本来地方军府名存实亡就已经够棘手的了,谁知道我母亲……将军到了那里,发现这些匪贼依附着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形,且在当地有许多眼线,只要将军麾下有什么动向,当地人就会马上报给土匪。”
“八千军,数倍于敌,居然不能将三千左右的匪贼拔寨而起。”李芙蓉面露寒意,“京中派军过去是解救她们的!这些人倒好,居然跟贼匪一流为伍。”
“恐怕也不能怪百姓。”李清愁想得倒是更全面,她早年混迹江湖,跟土匪、水匪之流经常打交道,“这些人将百姓膝下的幼儿绑在身边,表面上是教她们武艺,实际上和人质没有区别。如果谁家胆敢向着朝廷,就当即杀了孩子,这些手段我都是见过的,更残忍的也有。”
众人听到此言,不由得面露愤懑,许多单纯娇养长大的士族女郎,都没见识过人心竟能坏到如此。
薛玉霄坐在李清愁旁边,将驳回来的奏折看完,道:“那陛下为什么要否了这折子?既然宁州情况困难,自然应当军府再派人辅佐帮助,京中的十六卫府都是精兵,只拨一个卫府过去,并不动摇根本。”
奏折是两位年长都尉上表的,请求军府的长史、文掾携一千兵往宁州,加快进度,减少伤亡。
“很难说。”李清愁蹙眉,面露不解,“凤阁里的消息,说是陛下觉得两都尉应该在京主理军府和京兆防护,不应该放下整个陪都的安危前去支援,一旦军府人才尽空,要是有了什么意外,恐怕远水难解近火。”
薛玉霄摩挲着手指上的白玉戒指,指腹抵着下方的薛氏图样。她沉默良久,道:“听起来是有道理,合情合理。”
李清愁道:“情理虽合,时局却不允许。剿匪之事多拖延一日,就是户部大笔的支出,从来国朝怕战事。我很怕这样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不了了之。”
桓二跟着道:“不了了之还在其次,到时候外面的人又会说是我们将军无用,是军府无能!可军府有军府的难处,难道粮饷、甲胄、兵刃,都是白来的吗?哪个将军出征,不想不计得失地痛快打一场?”
她是桓成凤的二女儿,母亲在外,她自然着急。
薛玉霄放下奏折,双手交叉着思考片刻,回头跟身后的书令史道:“以我的名义草拟奏折,就写……玉霄虽不才,愿为分担,请其余两位都尉留在京中,我带左武卫府的一千精兵,往宁州辅佐将军。”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望着薛玉霄呆了呆,恍然点头。
萧平雨凑过来:“连我一起写上吧,母亲有腿疼的旧疾,不能长久耽误在宁州,她在外,做女儿的终究不放心。”
桓二也连忙说:“还有我。”
其他人都觉得这是个办法,只有李清愁眉头未解,她低声跟薛玉霄道:“在外一路危险。以你的身份,亲自前往剿匪支援……恐怕让薛司空日夜悬心。”
薛玉霄面无表情地道:“不让母亲日夜悬心,陛下怎么肯立即增援呢?”
李清愁微微一怔,立即从中理解到皇权与士族的彼此倾轧,这个世上最难以测算的就是权力对人心的驾驭。
“谢馥难道不怕地方沦陷?”她跟薛玉霄私语,不由得直呼皇帝名讳。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道:“沦陷的地方还少吗?这些边境之土,都是陪都人眼里的穷乡僻壤。要是几个富庶之地有反贼,谢不悔自然要急了。但这种只有人命,没有财帛宝物的土地,大齐也不知道失去多少个了。”
这样的失去不会动摇皇室的根基,只有被士族操控架空,才让皇室夜不能寐。
李清愁握紧手掌,指骨绷得泛白,她道:“早晚亡于内部自灭之手。”
薛玉霄听她这么评价东齐的时政,忍不住笑着道:“这话很剔透。但也只可对我说,否则你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乱臣贼子了。”
李清愁道:“我陪你去。”
薛玉霄轻轻颔首,说:“你跟我去,好啊,天命在我。”
李清愁不免疑惑:“什么天命?”
“你啊。”薛玉霄笑眯眯地道,“李清愁,你就是天命。”
其他人还在旁边商量奏折怎么写,两人之间的对话唯有李芙蓉多加留意。她听到这种论调后,不由冷笑:“你倒是会给她灌迷魂汤,区区一个旁支之女,能有什么天命,你薛玉霄说自己身负天命,我倒是还会被唬住。”
薛玉霄不理她,继续跟李清愁道:“……这次谢不悔一定会同意……”
“薛都尉。”李芙蓉加重语气叫她。
薛玉霄还是不理会,视若无睹,她便登时气得豁然起身,一掌拍在桌子上,把萧平雨和桓二都吓了一跳。
“我要去射了水贼的脑袋!”李芙蓉语调阴冷。
众人呆滞片刻,书令史慌张地重新更改内容。
听着不像是□□水贼的头,反而像是要把薛玉霄的脑袋砍下来示众一样。李清愁正要起身,被薛玉霄一手摁了下来。
“别跟她吵。”她隐约察觉到李芙蓉的脾性了,很是淡然,“表演性人格。”
李清愁:“……没听懂,但直觉告诉我,你说得对。”
在众人的商讨之下,书令史草拟出一份新的奏请。薛玉霄看过之后,提笔稍加润色,随后便在次日呈上凤阁。
凤阁是丞相王秀为首,她收到这本奏章后未曾言语,一字未改地呈给了皇帝。大约在午后,玉玺的印章便落在了纸面上。
王秀端详片刻,她命人加盖了凤阁印章、以及她的私印,确保其拥有皇室和士族共同同意的效力,又忽然问道:“薛泽姝看过了吗?”
“还未。司空大人在山海渡修缮运河,严查水匪及往来不法事。”
袁氏用于敛财的最大渡口,也被薛泽姝插手了。她年过半百,所思只有身后事,现下将族人安插进各个要职的行为,恐怕只是为薛玉霄铺路。
王秀沉默片刻,道:“等她回来又要寻我吵架了。”
左曹掾是王氏族人,此刻小心翼翼地问:“丞相,这是军府共同拟奏,薛都尉自己也请命了。”
“抄一份给我。”王秀先是吩咐一句,随后道,“薛泽姝何时回凤阁?”
左曹掾快速地将奏折抄出一份,递给丞相。她望向日晷,禀报:“大约还有半个时辰。”
今日事务已毕,一听到时间甚急,王秀立即起身回放鹿园,闭门谢客。她将抄出来的奏折派人送给王珩,此外并无他话。
欲饮琵琶马上催(2)
第43章
奏折送到时,王珩正在喂鹿。
放鹿园豢养了两只罕见的白化梅花鹿,皮毛上有浅浅的梅花斑。王珩倚坐在栏杆上,一只鹿便跪在他身前,将头颅抵进他的怀抱,埋在一袭带着淡淡檀木香气的绢衫里。
王氏幕僚把奏折交给了他随身的侍奴,他的贴身侍奴比王珩要小一岁,还是少年,他被公子教的识字知礼,见是奏折文书之物,便立即送来。
鹿鸣呦呦。王珩抬手接过文书,他展开看了片刻,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将还算坚硬的纸面摁下去一个凹痕。
“公子?”
王珩缓缓回神。他知道母亲其实很欣赏玉霄姐姐,她在谈论到薛玉霄时,偶尔会流露出满意和遗憾的神情,但因为种种缘故,两家已经退亲,她不可能置颜面声名于不顾。
王珩站起身前往厅中。秋风霜夜,他一路匆促,连披风散了都没注意到,到了主厅里时,一张苍白秀润的脸已经被风吹得微红,呛得连连咳嗽。
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到王秀在灯下修理琴弦的背影。王珩走过去几步,撩起袍角跪下,垂首道:“母亲……既已批示同意,玉霄姐姐……不知薛都尉何日离京。”
王秀将木制琴身脱落的朱漆填补上去,语气淡淡:“军机急情,快则明日,迟不过三四日。”
“我……”
“你被我关在园中已有多日。”王秀道,“我将她的消息告诉你,是想告诉你……珩儿,薛玉霄虽是一位天资奇秀的后辈,却不是你的良配。她受皇帝的忌惮、士族的嫉羡,身系薛氏满门荣耀,日后不乏有这样出征涉险、备受针对,甚至步履维艰之时。”
她顿了顿,言辞平静而悠长:“古来儿郎择妻主,贪慕富贵与柔情。但我们这样的人家,富贵已极,我想要你嫁给一个疼爱你、保护你,终生不离的良妻。人言高娶低嫁,日子才可顺遂,你觉得她身边……会有太平和顺遂吗?”
王珩顿首叩礼,脊背虽伏低,望之却如竹。他几乎没有迟疑:“士为知己者死,何况分离与艰险。”
王秀沉默地看着他,又过了半晌,忽笑了一声:“你跟你父亲真是同一个性子。”
王秀的结发正君英年早逝,只留下几个儿子,丞相终身没有续弦,因此膝下无女。她园中甚至连通房小侍都不曾有,唯一的一个通房乃是她年少时的贴身侍奴,如今在王氏祖陵为正君守陵。
她想起已故的亡夫。想起月下窗前,她写《金玉名篇》时身侧淡淡的研墨声,两人在灯下讨论故事里人物的命运。他也说过这种话,妻主,士为知己者死。
往事如沙,王秀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他了。
她重修琴弦,拨出一个铮鸣的音节。丞相道:“我派人将那棵槐树砍掉,你可怨我?”
她不允许王珩一个大家公子,居然做这种失礼之事。
王珩道:“是儿不孝,不能体谅母亲之心。可是……宁州路远艰险,若我不能相见嘱托,恐怕心中不安。”
他说到这里,脸颊已经因为呛到了冰冷的秋风而泛起一阵病态的红。王珩天生体弱,胎中不足,常年吃药,然而就是这样,医师却还说他郁郁多思,心事重重,有天不假年之兆。
王秀叹道:“我虽然已经料到,但还抱有一丝期待之意,然而尘世如网,网中人又怎么能轻易地解脱了悟?这些天你身边的人告诉我,你总是无法入眠,愈发清减消瘦了,我的儿,何苦如此……”
让母亲担心若此,王珩愈发愧疚。像他这样的士族儿郎,婚姻大事乃家中商定,像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抗衡安排,已经算是叛逆不驯了。
他咳嗽了几声,压下胸口的呼啸冷意,低声道:“只恨思卿如满月,难消夜夜减清辉。”
王秀终究心疼,她将这消息带给王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丞相大人低头调准弦音,说:“发兵离京时自然会有人相送,秋杀已断,你带这架琴去吧。我会派人保护你,大庭广众,只可说话。”
王珩怔了一下,他的眼睛慢慢地亮了一些,说:“母亲……”
“我与薛泽姝水火不容,你需戴斗笠掩藏身份前往,免得毁坏清誉。”王秀道,“我可不想让薛泽姝知道,我儿子这么殷勤地追过去送她女儿……”
她说着瞥了王珩一眼,“记得自己的身份。”
王珩得到这种允许,已是意外之喜,自然乖乖点头,他被侍从带回去服药,刚走出主厅,就听到园外传来急促地叩门声。
王秀身形一僵,眼皮狂跳,她催促道:“快回去,我们马上熄灯。你还属意她的女儿?薛家没有一个好脾气,我真是脑子不清楚才放你去看她,薛玉霄要是故态复萌对你动手……算了,还不如不嫁。”
王珩不敢反驳,只在心中默默想到,玉霄姐姐才不会呢。
送回王珩后,过了不久,放鹿园的灯火便已熄灭,今日睡得格外早。
眼前灯光一灭,薛泽姝放下马车的帘子,冷冰冰吐出来一句:“王丞相睡得真是恰到好处啊。”
一旁有工部的臣属,还有凤阁的其余文掾,她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都不敢出声。只有一位跟薛司空极亲近的文掾开口道:“大人,凤阁已盖下印章,事成难改,要不然……”
后面的话她都没听进去。薛泽姝抬手抵住额头,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这件事。要说心疼女儿,她肯定会心疼、会不同意,然而宁州陷于水火,她跟王秀这几日已经频频商讨,选拔军中可靠的凤将提议增援,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落在自家身上。
薛泽姝是个很有胸襟度量的人,不过士族大家,难免狂傲不驯,一碰到有关宝贝女儿的事,就会顿失方寸,有所退让。她理智上知道此事难改,而且如果不看人选的话,应该是个非常好的旨意……
“司空大人,此事是都尉主动请命。”属官劝说道,“薛都尉人中龙凤,建功立业乃是军府女郎人人愿为之事。”
薛泽姝吩咐:“左武卫府的名册给我。”
属官当即问向凤阁的其他人,被工部裹挟来的几个卫府文掾一听到此言,战战兢兢地呈上名册。
薛司空点灯看了半晌,手指抵在随行后勤的名册上,说:“改道,去崔府。”
……
次日旨意下达,军府众人都很振奋,开始点选人马。各家的女郎都带上自家亲卫,挑选轻便的甲胄战袍,监督马匹后勤的调用。
几人凑在一起看军士名册,只有薛玉霄没有过去,她神游天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李清愁坐过来,胳膊压在薛玉霄的肩上:“眼神都飘忽了,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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