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霄喃喃道:“怪了,我娘居然没跑过来揪我的耳朵。”
李清愁扑哧一声笑了,跟着道:“是啊,我也很是奇怪。司空大人居然肯让婵娟娘领兵在外,还真是怪事。对了,你可将此事跟裴郎君说了?”
薛玉霄的思绪缓缓回笼:“还……没。”
李清愁道:“……嘶。你不说他也马上就会知道,小郎君的心脆弱得就像纸糊的一样,你不告诉他,显得疏远,小心惹人家伤心。”
薛玉霄却不这么觉得:“裴郎心性坚韧,能成常人所不成之事。他才不会脆弱得跟纸一样。”
李清愁不由莞尔:“那你准备瞒着?”
“这样不好,我还是会说的。”薛玉霄面露思索之色,“只是我最近……一跟他说话,就觉得很奇怪,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奇怪。”
李清愁心道,好啊薛玉霄,平日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还以为你是风流惯了所以不动如山,原来是不思情爱所以不动如山?
她觉得很有趣,故意道:“可能是你不怎么了解男人的原因,以后多了解了解男人就好了。”
薛玉霄确实不懂男人,她只跟王珩见过三面,跟谢不疑虽然有所接触,但一次是被他陷害捂住他的嘴,另一次是要得到长兄的消息、不得已与之周旋。熟悉的只有裴饮雪……她相处最多的只有裴郎,但最不了解也是裴郎。
众人定下诸多离京细节后,薛玉霄回园中挑选随行的亲卫。她园内所养皆是精兵,常常操练,又经历过平乱见血的大事,每一个都十分可靠。
薛玉霄点了一队,剩下的人都来看守园子,以防她不在时有人欺负裴饮雪。等一切事务处理完毕,薛玉霄才转进内室,坐到了书案边的竹席上。
裴饮雪正在算账。
她在路上虽然打好腹稿,但一进来就将满肚子的周密言语全都忘了,忍不住凑过去看他计算数目。
古代算学以实用为主,能够运用在日常生活中的算学,才是士族主君们所认真学习的。裴饮雪已经看过了《九章算术》及《算经》,他亲自查了几个薛氏店铺的账目,其中有很多狡猾错漏之处,他一一更正,重修规则,底下的人对他不免忌惮痛恨,都期望能有一个能压制裴饮雪的正君――最好再软弱些、只知道争风吃醋,少管闲事。
裴饮雪沉浸数字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她靠近。薛玉霄看着他勾抹计算,忍不住在心里用方程心算速解了一下,低声道:“完工要十七天。”
裴饮雪微微一怔。
她身上馥郁的气息染过耳畔,温热柔和地扑洒在肌肤上。裴饮雪眼睫微颤,强行让自己没有转头看过去,他能感觉到自己耳后泛起密密麻麻的痒,对方的声音钻进耳蜗,简直有缱绻之意。
“……怎么算的?这么快。”
薛玉霄用现代数学知识抽象地解释了一下,又道:“你这样算也是对的,只是会稍慢些。”
裴饮雪道:“算学晦涩,我难以精通,实在令人挫败。”
薛玉霄心道,数学乃一生之敌,她学了十几年都算力有限,何况裴郎并不以此见长。她安慰道:“这样已经很好了。我看看你之前写的……”
她说着抬手翻了一下纸张。
裴饮雪阻拦不及,薛玉霄便已翻开黄麻纸,见到一个算纸下方用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几行小字,她只看见一个霄字,纸张便被裴饮雪立即压住覆盖,他道:“算错了。别看。”
不知为何,他这么紧张,连薛玉霄也胸腔间猛然一跳,觉得顿时无措起来――他不会写了自己的名字吧?裴郎是有什么事情不好开口,所以在纸上偷偷说我的坏话吗?
打住,打住。薛玉霄把近日来这种微妙之感驱逐出脑海,调整呼吸,保持镇静道:“我明日就会带兵离开陪都,陛下和凤阁都已经同意军府的奏请。”
裴饮雪忽闻此言,神情一怔。他抬起眼眸与薛玉霄对视,视线变得无比清澄和冷静,在被情意干扰之前,他的理智判断优先做出了回应:“鸿鹄岂能久居蓬篙之中,鹏程万里,才是你命运的归宿。”
薛玉霄望着他失了下神,她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了解裴饮雪的,他的回应、他的冷静,跟薛玉霄设想的一模一样。无论书中的剧情如何偏移,即便此刻已经跟原著毫无关系,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和险峻上,但裴饮雪始终没有变。
她的心瞬息安定下来,继续道:“我一旦离开园中,无论是侍奉母亲、照顾晚辈,或是亲戚邻里之间,一应大小事务,都需交给你照看。我将韦青云留给你驱使,要是真有人趁我不在登门得罪你,不必太过忍让,让家兵捆起来当即抽一顿,量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
裴饮雪摇头失笑:“那我真是悍夫,众郎君闻声都要退避三尺。”
薛玉霄说:“这有什么,我不在意。”
裴饮雪说:“士族关系错综复杂,我虽然不爱与人来往,但薛氏却不能闭门塞听,终究要跟其他贵族打交道。不过是多周旋罢了。”
薛玉霄其实很难想象裴饮雪去参宴应酬的模样。她支着下颔,道:“你都不怎么笑的,居然能周旋这些杂事,嗯……”
裴饮雪习惯隐藏情感,就像此刻,他将自己的担心和惆怅隐藏得很好,并不愿意让薛玉霄察觉到,以免反而让她挂怀。裴郎整理心绪,看起来很平淡地问:“可知归期是何时?”
薛玉霄道:“不知归期,但三月内必返。进了冬日,粮饷供应更为艰难,无论是有功有罪,都会返回。”
“好。”裴饮雪点头,“那时园子应该已经竣工,你还没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薛玉霄抵唇思考,她道:“叫如意二字吧。”
“不像是你会起的名字。”
确实不像。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譬如王丞相住在放鹿园,所谓且放白鹿青崖间,然而她位极人臣,身为中枢权贵,连京兆都不能轻易离开,如何遍访名山?薛司空住在太平园,可她常年往混乱艰险之地修葺工程,铺桥修路、开凿运河,受到的暗杀排挤也不知道有多少,可天下太平,仍旧只是空话。
“把心思放在牌匾上,那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吗?”薛玉霄道,“只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够了。”
裴饮雪神情一滞,空空地动了一下喉结。她分明只是随意一句,却让他极力压制隐藏的心绪忽如烈火焚烧,裴饮雪在遇到她之前,绝不相信自己会失态至此。
他将算数的笔杆攥得极紧,墨痕洇透纸面。裴饮雪忽然放下笔,起身将妆台上一面镜子取出来,将之打碎。
这面青镜只有巴掌大小,正好碎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交给薛玉霄:“愿卿无恙而还。”
薛玉霄还未开口,裴饮雪便又取出金错刀,放置在碎镜之上,他道:“这刀在我手里已经没什么用了。你带在身上,隐藏在不易察觉之处,它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可以代我保护你。”
这并非只是碎镜与赠刀,而是牵动着分离遥望之人的心意。薛玉霄抚摸刀鞘,掠过上面镶嵌的珠玉宝石,抵在错金的刀柄上:“我一定将它带回来。”
裴饮雪颔首不语。
至此,离别之情终于填满彼此的胸口,连薛玉霄都感觉到一丝怅然不宁,她看着裴饮雪整理随行之物的身影,忽然叫了他一声。
裴饮雪偏过头看她。
“你……”薛玉霄道,“等我回来。”
裴饮雪微微一笑,认真答应:“好。”
次日清晨,薛玉霄与军府众人骑马离京,亲戚友人相送至城门外,裴饮雪并没有来。
李清愁问:“如何,小郎君可是生你的气了?”
薛玉霄摇头,瞥了她一眼:“你不懂他。”
李清愁:“……”
“你不懂。”薛玉霄更加坚定,“裴郎昨夜已经与我分别过,他待我至诚,已经算是相送过了,我们乃是超脱物外的知己之情,心意相通,外人不明白。”
李清愁:“……好好好。”
薛玉霄说到这里,想起她是原著女主,忽然又尴尬了一下――这个“外人”是怎么说出口的。
李清愁倒不在意,她在秋收宴后就跟袁氏的一位小公子相识,便指了指远处的车马,道:“看见没有,来送我的。”
薛玉霄:“不下车?”
“这是袁冰的弟弟,袁氏嫡子,单名一个意字。小意要是亲自下车送别,袁氏族人发觉了我们的私情,肯定会为难他的。”
袁氏乃是高门大户,门槛可不低。薛玉霄叹道:“咱们跟袁冰剑拔弩张,你还跟人家弟弟花前月下……清愁娘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李清愁道:“待我建功立业,自然会上门提亲,人就要敢想,你看京中那么多碌碌无为之辈,还惦记着能得王郎的垂青呢……”
两人随意聊了几句,片刻后,左武卫府的援军按时开拔,众人出了陪都,南行三十里时,路过一个山寺,山上枫叶飘红,满山苍凉艳丽的血色,风吹簌簌。
寺庙下有一个小亭,里面似乎有人独坐。因为离得太远,薛玉霄没有看清,只能听到亭中传来的弦音。
琴声绕梁,引得马匹都放慢脚步,最后几乎驻足在山下。前方的文掾娘子们仰头望去,彼此议论琴声,赞叹不绝。
“我在京中遍访乐师,都没有听到过如此动人的琴声。”
“是《杨柳曲》。清曲断肠,令人泪下啊。”
“不知是否有相送之意?在这条路上弹《杨柳曲》,应当是某位大人的家眷吧?”
“看不清面容,但应该是个小郎君。”
秋风卷扫落叶,在风声中,琴声愈加缥缈不绝,枫树上的叶子从山寺间被卷走飘下,满地乱红。
薛玉霄抬手,一枚红叶便飞坠入手。
好耳熟的琴声。
“真是绝妙的琴声。”李清愁感叹,“大抵只有王公子弹秋杀琴,才能与之媲美了。”
薛玉霄思索片刻,见到不远处有几个僧衣打扮的比丘尼,便调转马头过去,跟她们说了几句话。
一曲尽,亭中弹琴的郎君便起身,朝着众人的方向行了一礼。
众人如梦方醒,纷纷还礼,这才行过山寺下,彻底离开陪都的地界范围。
直到连最后一匹马都无法看见,亭中的王珩才抱琴转身,他身边的侍奴跟在公子身后,小心地问:“公子,丞相大人已经准许你上前说话,怎么不真去送送薛都尉?”
王珩走下山寺的台阶,说:“我已经送过了。”
“可是她只听到你的琴声,连你的面都没有见。”侍奴很不理解,“她会知道是谁弹琴吗?她会不会觉得是京中的其他人?您不跟她当面交谈,怎么能让薛都尉明白。”
王珩脚步不停,他道:“姐姐明白的。”
少年还是担忧:“可是……”
主仆一行人下山,迎面撞上回寺庙的几位比丘尼。王珩抬手行佛礼,几位僧人年事已高,慈眉善目,见到他抱琴下山,便道:“小施主留步。”
王珩问:“大师有何见教?”
僧人说:“方才山下有一位红衣骑装的女郎,托付一句话带给小施主,说,此琴更胜秋杀,多谢王公子相送之意,风高露寒,珍重身体。”
王珩怔愣片刻,又还了一个佛礼,他的手放在披风的系带上,下意识地系紧了些,一直走到山脚,还忍不住面露微笑,多日来的抑郁消沉一扫而空。
他归园后精神很好,连带着养在家里的鹿都跟着胃口好,吃了不少东西。王秀一见此状,心中滋味更难以形容,不巧的是她还每日与薛泽姝共事――
一看见司空,就想到她那个“好女儿”,把珩儿勾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然而薛泽姝却一点儿没意识到这点,她还对王秀很是不满呢,每日找茬挑刺,直到丞相大人终于忍不住,摔杯叩盏,当面道:“你们薛家的人怎么都这样难缠!”
薛司空正在与她因国事吵架,脑子忽然很清楚地抓住了重点:“……都?”
欲饮琵琶马上催(3)
第44章
薛玉霄离京不过数日,诸多杂事纷至杳来。
往日有她在家,即便少主母不管内帷事务,但毕竟有主人支撑压阵,小人不敢造次。如今薛玉霄离京,裴饮雪很快就感觉到了薛园中愈发活跃、愈发暗流涌动的气氛。
他看似不知,仍旧每日照常打理。
秋末,恰逢四殿下谢不疑的生辰宴会。裴饮雪代薛氏少主准备贺礼,他披着一件淡青色的软绒流云披风,身量颀长清瘦,眉目如霜,坐在主厅的小榻上看账册。
“……珊瑚香珠一串、朱红细绢五匹、还有……”
调教出来的刚识字的少年捧着礼单读给裴郎君听。
裴饮雪听完礼单,颔首同意,一旁便有负责人登记支出、写清账目,领取薛园的钥匙去账房取钱取物。另外又有几人来支取薛园移植梅花的支出、预备冬日炭火地笼的具体数额,期间大小几十样事,平常人早就忙得头昏脑涨。
裴饮雪倒是仍旧神思清楚,从容不迫。他不必拨弄算珠,只稍稍沉思几息,便已经心中有数,精准无比。
“裴郎君,这是田庄上冶炼农具的支出。”一个管事的青年男子递送上来一本账簿,试探道,“庄子上说用铁损耗太过,这次只做出这么多来,让找郎君支下一拨材料的钱。”
裴饮雪扫了一眼,淡淡道:“上一次的数量我还记得,这个账对不上。韦副统领,带着人去田庄上看一看,核验一下数目和材料损耗,要是差得太多,把冶炼坊负责人捆过来当面跟我禀报。”
韦青云立即应声,她一动身,身侧几个佩甲戴刀的武娘子纷纷一动,碰撞出冰冷的金属脆响。
管事看得额生冷汗,忙道:“郎君、郎君,使不得,庄子上的人都是薛氏几代的荫户家奴,年纪比您大上两三倍,怎么能说捆就捆,两三辈子的脸都不要了。”
裴饮雪从纸张笔墨中抬首,目光清清冷冷地看着他,几乎辨识不出眼里有什么情绪:“那依你之见呢?”
管事听他询问,心中窃喜,以为裴郎君虽然处事利落,但终究年轻,万一可以说动他,也好让下面的人也分得一些利益。他道:“……上次是上次的事,这损耗太过,一定是天冷了,冶炼坊的火不好烧到炼铁的温度,所以从煤炭柴火上耗费了些。”
他走到裴饮雪面前,在侧君的小榻一边,挨着他坐在一个矮凳上,殷切低声道:“得罪了她们,恐怕田庄上的许多事都难以施行。非要来硬的,郎君的清名可怎么办?须知底下的这些小人最是难缠,不如就让她们从中得一些钱财,也好到处跟别人说,咱们裴郎君的好啊!”
裴饮雪无波无澜地看着他,道:“你们吃着薛氏的粮米,为薛园办事,主家从来仁义,怎么不为少主母想想?”
管事道:“少主母人中龙凤,是薛大人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没有?怎么会跟我们底下的人见识。”
世情薄如纸。裴饮雪想到薛玉霄素日待人温和、从不苛责侍从,半夜偶然点灯添衣都不愿意劳烦别人,体恤人情至此。底下的人却愈发猖獗,明明已经生活得比九成的人都要强,却还在园中争先恐后的谋得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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