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饮雪察觉到她身上没有散尽的浅浅药气,他看了一眼薛玉霄,趁着她此刻愧疚,伸手掀开对方的黛青罗襦,手指悄然无声地凑过去,一边跟她说话,一边动作:“你平安归来,我和母亲也可以放心了。”
薛玉霄毫无防备,跟着道:“何止平安,这份战功恐怕还让谢馥头疼个几日,封低了,显得我不像她的‘爱臣’,惹人怀疑议论,封高了,她又十分害怕,估计此刻还在宫中折腾。”
裴饮雪的拨开里衣,碰到她肩上的伤处。因为他动作极轻,并不感觉痛,指尖便触到了肌肤上的瘢痕。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道:“战功先不论,可有受伤?”
薛玉霄瞬间清醒,还未开口,便感觉到他的触碰,话语一噎:“我……”
裴饮雪伸手解下她的衣衫,她抬手欲挡,却被轻轻拂开,将伤处曝于视线之下。
“这不疼的。”薛玉霄试图宽慰,言辞略带辩解。他只怔怔地看着,贴过去触碰,仿佛能料想到刀光剑雨之下的凛冽肃杀之气,他的心、和欲出口的声音,都因此而疼痛得颤抖起来,一时忘了其他。
“裴郎……”
裴饮雪抱住她的腰,清寒吐息落于肩上之上,用唇锋描摹这道被刺破的血肉,仿佛他的血肉也一并被穿透。薛玉霄听到他逐渐混乱、愈发浮动的气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他的背,还未触碰到,就感觉到柔软地、似有若无地被轻舐了一下,她浑身定住,轻道:“裴饮雪……”
裴饮雪没有立刻答应,一团冰雪附着在她身上,仿佛将一切痛楚与灼热都拥入怀中,以身体来覆盖、消融。他低低地无声落泪,与薛玉霄交颈相拥,不肯松手,仿佛要依偎着她、紧贴着她,直到天地终末之时。
薛玉霄察觉到他胸腔里的跳动,从紧张激烈无比,在怀中逐渐归于和缓。
过了不知道多久,只听到窗外簌簌的飞花之声。
他只失控了非常短暂的一刹那,气息还支离破碎得没有完全平复,却已经起身去取药,为薛玉霄涂抹祛疤的药霜,随后又去服用侍奴所熬的汤药,免除她的担心。
汤药虽苦,却是调理身体的良方。他思绪混乱地喝了药,为了不显得太难过,便与薛玉霄说起春耕农种、水上商船等等要事,这些事太过漫长,说起来就刹不住闸,至日暮,厨房备好了晚饭送来,薛玉霄这才想起没有去拜见母亲。
她用了饭刚要去见,门外忽然有侍奴禀道:“郎君,舅表姨父和小公子又来拜访了。”
裴饮雪正为妻主挽发,将一支珠钗簪入鬓发间。薛玉霄问:“什么姨父?”
裴饮雪道:“你去见母亲大人吧,我来处理。”
他将一件璎珞在她颈项戴好,入手的肌肤细腻温润,身上满溢着女子所用的馥郁熏香,兼有桃、杏之流落入怀中的花木之气,裴饮雪明知与她分别不过一两个时辰,见完岳母就回来,却仍然不舍,握着她的手沉默半晌,忽然上前蹭了蹭她,像是要把自己身上的味道留在她怀中似得。
薛玉霄忍不住笑了笑,低语:“舍不得就直说。”
裴饮雪拉开距离,转过脸:“我没有。”
薛玉霄更想笑了,她不想惹恼了裴郎,轻咳两声压下去,上前用力抱他,把彼此身上的味道交融混杂在一起,直至幽冷梅香盈袖,这才松手离去。
薛玉霄走后,还剑这才进来抱怨说:“当时为了十万钱而已,就把公子的婚约废弃、买卖出去,幸而遇到的是咱们少主母,才情品行绝艳无双,不与传闻相同,要是遇到崔大小姐那样的纨绔权贵、或是遇到袁家袁小姐那样森严狠辣的人手中,过得生死不保,他们才不会管。”
裴饮雪整理衣着,添了一件厚外衣出去,初春日暮,尚有寒气未散。
还剑继续道:“现在咱们少主母是侯主,军功彪炳,才名远播。”他顿了顿,给郎君整理了一下腰间玉佩,“姨父反而要说和他的儿子做正君,全然没把公子放在眼中,这不像贵族主君做得来的事。不怪河东郡常有人嫌他只会敛财攀富,全无半点风骨,有损郡望门庭。”
两人已行至中途,裴饮雪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还剑便不再言语。
进入正厅,仆役将裴氏主君、裴氏嫡小公子引入座上奉茶,礼节周到。裴饮雪礼过入座,还未开口,裴氏主君便问:“薛侯主不知何时回来?你也给个准信儿才是应该的。我问你的书信,你一概没有回,眼里怕是没我这个长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家弟弟。”
裴饮雪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少年,小公子大约十六七岁,跟崔锦章年龄相仿,但他养在豪门深院里,并无崔七郎身上那股疾风劲草的疏朗气度,反而颇为柔弱、娇贵。
“园中事忙,不免忘了,不过桓弟弟不是定给了萧家?有约在前,怎可轻毁。”
裴氏主君道:“你如今的名分地位不是毁约弃信来的?世人一味遵循诺言,反而耽误了大好时机,真是瞎了眼睛。连你都能受宠,月桓如此资质,你不要妒忌他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做妒夫阻拦妻家议亲,世上兄弟同侍一妻的事可多着呢。”
裴郎虽在内学堂上学,但他一贯藏秀于内,不示于人前,除了外表无法遮掩外,棋艺诗书,只有他的老师顾传芳知道。
裴饮雪叹道:“姨父来京只为此事?”
主君问:“大齐男子终身之事,不是大事?”
他当日将裴饮雪卖给薛氏时,只当是无足挂齿的小事罢了。两人不过同出一族,论起亲戚来实在太远,他根本没想费心操办“婚姻大事”,到了自己的儿子,才想起如今京中众人趋之若鹜的薛侯主。
此人虽然贪慕荣华、见识短浅,但胆子却大。王郎、崔七尚且不敢有这样的自信笃定能比得过裴饮雪,谢不疑皇子出身,见了裴郎也避让几分,他倒敢登门造访。
裴饮雪淡淡道:“妻主与世人不同,她并非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之人。待我情深意重,我若是提及此事,反倒让她不高兴了。再者……”他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说,“姨父,桓弟弟资质太劣,光是外表容貌,连如意园门墙外的花树也不及。我怎么好开口。”
裴氏主君微愣,旋即发怒道:“裴饮雪,你不过我们裴氏远房旁支的亲戚,好不容易沾了士族的姓氏,才有机会被抬进门做侧君。你不知道感恩就算了,还说出这样愚弄长辈的话。我都该替你去了的娘爹教训你!”
裴饮雪盯着他,目光寒浸如冰,冷冽不生波澜:“我是薛氏之夫,侯主侧君,上有当朝大司空为岳母,轮不到姨父教导。”
他从来吃软不吃硬,越是强硬霸道,裴饮雪反而不会留一丝余地。
主君又是一愣,见到昔日在族中任意打骂、连双亲都没有的庶出子居然踩到自己头上,一时胸中急怒,气得脑海嗡嗡作响,那股争强好胜、冲动争夺的劣性翻涌不止,冲上前来攥住裴饮雪的衣襟,抬手握拳要打。
拳头比巴掌重多了,还不会伤到脸上。裴饮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对诰命动手,姨父是要下狱不成?”
裴氏主君却闷着一口气,作势仍把拳头抬起来,刚抬起便被攥住,被一股大力摁倒在地。
“我说你性格太善,留人颜面,你还不信。”
裴饮雪抬首,居然是薛玉霄回来,她只攥住挡了一下,然后松开手,身后的侍从立刻上前按住,不劳少主费力,她便伸手过来,裴饮雪将一块手帕递给她。
薛玉霄用手帕擦了擦掌心,道:“我回来取披风。”
裴饮雪看穿她的借口,道:“将军柔弱,春花都已盛开,你却还要披风挡去夜风,不如将我的解下来给你。”
薛玉霄按住他手,说:“不必……我是柔弱了一些,就是我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没有人敢乱动,却让人找上门来欺负我的夫郎,你也不说出来,让我会会这位主君。”
裴饮雪轻声道:“太添乱了。”
“这能算添乱吗?”薛玉霄一笑,转头看向地上的中年男子,裴氏随行而来的侍从部曲都被严密看住,别说上前救主君脱困了,就是多动一步,都被盯得死死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她的亲卫拔剑出来。
薛侯亲临,众人不敢乱动,唯有俯身行礼而已。裴氏主君叫了两声,道:“我是河东裴氏的家主主君,侯主看在――”
“谁的面子?”薛玉霄道,“就算你家家主当面,也要恭敬对我叫一声薛将军。有话跟我说,叫你妻主递帖子、备贺礼,才能见我一面,你让我看的这面子,值几斤啊?”
一旁的裴月桓已经吓得呆住。他不过少年小郎而已,凡事只听父亲的教导,见到薛玉霄这样传说中一样的人物,身边尽是杀敌见血的亲卫,腿都有点软了。
薛玉霄道:“捆起来押送回河东。有人问,就说是惹了我,只让他妻主给他松绑,凡有人干预阻拦者,报我的名字。但凡裴氏告罪的请帖、拜帖,一概不收,让他们滚远点,别碍着我的眼。”
裴饮雪轻声道:“桓弟弟就不必了,他还小。”
薛玉霄没有异议,点了点头。
韦青燕当即领命。
此事一出,他主君位置肯定保不住,恐怕成了众人的笑话。男人大惊失色,顿时又变了一番面孔,连连哀告,却毫无用处。直到被带下去,声息全无。
裴饮雪倒不觉得有什么报复的痛快,他本来就没把对方放在心上,只握住她的手,抬起来轻轻亲了亲指节,说:“不值得动气,辛苦你折返回来,快去见母亲吧。”
薛玉霄轻语道:“我这样,你的路才顺……那我去太平园了。”
“嗯。”裴饮雪缓缓松开,看着她道,“去吧,我等你。”
春丛认取双栖蝶
第80章
薛玉霄入太平园拜见母亲,园中却不止薛司空一人,议事厅中既有工部众人,又有许多属官、幕僚,坐席尽满。
书案上的文书堆叠垒高,与往日不同。薛玉霄略微生疑,向母亲行礼。
薛泽姝早就在等她过来,见女儿露面,便起身将她拉到身边的位置,虽是众人敬怕的凯旋侯,在司空眼中,仍是掌心爱女。
“母亲,你这里……”薛玉霄环视四周,与诸官员还礼,低声道,“怎么忽然堪比丞相的议事厅了?”
薛泽姝忽而沉默片刻,道:“因王秀病了。”
“丞相的病难道还没有好?”薛玉霄眉头紧锁,问,“那不过是小病,何以至……”
薛泽姝声音微冷,道:“小病只是引子,我看是有人诚心不想让她活。等弄死了她,好一心一意地来对付我,把天底下帮过她,助过她,领她走过路读过书的长辈全都逼死,才算是孤家寡人,一身干净。”
她言辞到此,有些动怒,一旁的工部属臣乃是薛氏族人,上前道:“少主有所不知,丞相本就被弃城而逃的王赜气出一场病来,好在前几日军报胜绩频传,李先锋官攻下高平郡后呈递军报,叛徒首级已斩。丞相闻之,悲喜交加,忽然又接到圣旨传召大军,她入宫商议,被气得卧病在床。”
薛玉霄愣了一下:“……是……为了京中皇仓粮草疏漏之事?”
此事薛玉霄知道,然军府却不全然知晓,连凤阁内也是掩藏再三的。属臣闻言惊诧:“少主怎么得知?”
薛玉霄只问:“然后呢?”
“丞相在放鹿园修养,圣上频频探望,嘴上说是敬爱肱骨重臣,但……”
“她不去还好些。”薛泽姝哼了一声,“谢不悔已非昔日,连我也不愿意见她。”
群臣之心虽有背离,但到底谢氏皇族的颜面还在此,众人即便不满,可却还为皇帝遮掩、美化此事,以达到自身侍奉国朝的忠诚和正当。
薛泽姝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薛玉霄的手,道:“霄儿,你去放鹿园代为母探望一下她。她有事要与你商议。”
“与我?”薛玉霄有些疑惑不安,但看了看母亲的神情,并未深问,当即前往。
放鹿园十分寂静,仆妇侍奴往来无声,春花漫漫,有两头小鹿盘在春草之上交颈轻蹭。薛玉霄一过来,管事立即会意,甚至没有通报、不曾让她等候,就立即引入园中。
室内蔓延着汤药的气味。
帘内,王珩从旁侍疾。他穿得比往日更加清淡单薄,看药方时眉峰微锁,时而与周围的医师交谈几句,听到薛玉霄过来,王珩抓着药方的手指骤然一紧,浑身僵持着没有动。
无需吩咐,闲杂人等一概退去。
薛玉霄拨开垂帘进来,脚步渐近。王珩忽然醒转一般,伸手扶母亲坐起来,视线控制着没有望过去一眼,王秀却猛然攥住他的手,以一种对病人来说过于安定、厚重的力量包裹住了他。
王珩气息一滞,听到母亲对薛玉霄说:“你回来了……”
只四个字而已。
薛玉霄上前数步,坐在卧榻之侧,安慰道:“此疾何以至此,丞相须要开阔放怀,保全身体……”
王秀对忽然道:“我想让珩儿认你为义姐,你们从此结为姐弟,你母亲已经同意了,但我想跟你当面说。”
薛玉霄话语梗住,她怔了怔,抬首望向对方。丞相病中只有一素髻,斑驳微乱,白发丛生,这份病症像是一只长满刺的藤蔓探入躯干,尖刺扎入血肉当中,不停地汲取着、饮用着她的鲜血与精神……但依附盘结在她身上的只是病症么,还是这个半壁江山都守之艰难的东齐?
“拜认姐弟乃是大事……”薛玉霄慢慢道,“如此托付之举,乃是穷途末路所为。丞相太过灰心了。”
王秀面露笑意,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人对自身的大限,常有所预料。侯主凯旋,我不为你庆功,先谈此事,着实失礼,但我平生只有两件事,只有两件事未完,我……咳、咳咳咳……”
她惊天动地地剧烈咳嗽起来,喉口被血气淹没。王珩慌乱地上前覆背顺气,眼眶微红。
丞相松开握着王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薛玉霄,这只经历沧桑的手掌握住她,声音反而愈发中气十足,愈发肃然:“第一件事,就是托付你照顾珩儿,他固执不肯改意,往后之事恐怕艰难。请薛侯看顾他,以后就是他的长姐、他的异姓长辈,好好教导、保护他,只要珩儿平安,不受人欺辱,放鹿园乃至琅琊旧居之物,凭卿取用,绝无怨言。”
每字每句,如同在风雪与火焰交加的境地里灼烧过一遍,淬着为人母者的垂爱与心血。
两人四目相对,薛玉霄平静的心境骤然翻乱,如有波涛浪涌。她静默了一息,只考虑了这么短短的一个呼吸,便应道:“好。”
与其说是考虑,不如说是坚持。王丞相半生执政,竭尽所能,堪为国士。如此国士相托,她的理智仅仅能坚持过一个呼吸而已,便被人之情感压倒,答应下来。
王秀吐出一口气,道:“我会在放鹿园举行宴会、昭告京华。”
依照大齐律,义亲与血亲相同,只要完成仪式、写明帖子,又有双亲同意,即可成立。薛玉霄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他,而王珩也要敬重她如亲生长姐。
薛玉霄轻声一叹,道:“即便丞相家财千万,我取之何用?婵娟绝非趋利之辈,为丞相托付之情、珩公子知音之情,当不负所托,请丞相切勿担忧,安心养病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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