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雅在火车站附近的车站旅馆开了个房间,先住下了,下午六点,去车站接贺成。
这年代火车晚点是家常便饭,长途车晚点一两个小时再正常不过,姜雅从六点多种一直等到了一个多小时,才听见广播里贺成的那个班次到站了。
她站在出站口的人群中又等了会儿,一眼看见贺成的身影,他一身典型的农村土老帽打扮,打着补丁的深蓝褂子、军黄裤子、青布鞋,头发也乱蓬蓬的,依旧背着个灰突突的化肥编织袋,高高的个子随着人流走出来。
姜雅挥挥手,贺成看见她,便咧开嘴笑了。
这年代治安没多么好,大量的待业青年和回城知青无所事事,各种滋事生非、小偷小摸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两人都尽量谨慎一些,一路径直先回到旅馆。
姜雅走在前边,贺成跟着进去,经过狭小的宾馆前台时,服务员一眼看见贺成就皱了眉,硬邦邦呵斥的语气问道:“干什么的?”
“我男人。”姜雅回答。
中年女服务员狐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了一番,姜雅这会儿就是时下大街上最常见的打扮,白色短袖上衣,藏蓝色裤子,一身衣裳干干净净,梳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再加上长得一张好看的脸,这会儿随便去哪个大学冒充大学生都行。
再看贺成……
中年女服务员一边打量,一边嘴里硬邦邦蹦出三个字:“结婚证。”
姜雅从容打开提包,把结婚证递给她,女服务员接过来,眯着眼看了又看,结婚证上有两人的照片,二寸黑白合照。女服务员还是不太放心的样子,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贺成:“那他的介绍信呢?”
介绍信是个宝贝,贺成这一路上坐车、住店,可就全靠介绍信呢,可是这都回老家了,夏天衣裳薄,身上汗津津又怕弄坏了,他出发时买完车票,就收进编织袋里放好了。
贺成看了一眼扎紧的化肥编织袋,忍不住嫌麻烦,一边解绳子一边问了句:“有结婚证,还要介绍信?”
中年女服务员板着脸扔出两个字:“规定!”
贺成层层解开编织袋,找出介绍信递过去,服务员的眼睛在“外出务工”上边打了个转,眼睛里多了一丝了然,把介绍信丢了回来:“上去吧。”
好么,终于通关了。
这么一搞都晚上八点多了,回到房间,贺成洗澡换衣服,姜雅便下楼去旅馆旁边买了几块热乎乎的芝麻烧饼、两样卤味,两人吃了晚饭就睡下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退房离开车站旅馆,贺成换了身白衬衫、黑裤子,编织袋也换成了大提包。昨晚的中年女服务员已经换了班,换了个年轻姑娘,瞧见两人并肩出来,也只多瞅了一眼。
姜雅和贺成坐公交车到城中心,径直去了一家档次高些的东方红宾馆住下。
当天下午,两人去宾馆附近的银行,把贺成这次带回来的九千块钱存了进去。
姜雅特意穿了贺成上次给她带来的那条裙子。这条裙子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平常在村里压根就没法穿,这是一条粉紫色百褶裙样式的短袖连衣裙,别说在当地农村了,就是在永城,眼下也是足够的时髦亮眼,走在路上回头率超高。
这年代也没有身份证,也不要实名,随便谁取个名字、开个户,就都能存款。只不过一下子存九千块钱,在这人均工资几十块的年代可不是小数目。本来贺成还说凑个一万整数,姜雅说咱还是低调点吧,存九千,加上上次的,家里留个两三千的现金以备不时之需,也好给他做本钱。
穿这么个裙子,再提个手提包,姜雅打扮得跟南洋刚归国的华侨似的,径直到柜台存钱。银行柜员到底见多识广,也不多问,很快就给她办好了手续,换成一张存折。
不然这么多现金,放在家里还真不太靠谱。
两人从银行出来,姜雅便跟贺成笑道:“这年代攒私房钱还真容易,随便说个名字都能开户,存折就是唯一的凭证。”
贺成笑道:“那我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存个私房钱。”
“你敢,”姜雅说,“你要是敢存私房钱,我就一脚把你踹了,钱我自己会挣。”
贺成摇头感叹:“啧,真无情”。
存好钱,两人就在永城尽情地玩了几天,吃喝玩乐各种潇洒,玩够了,给家里买点儿吃的用的,罐头、点心什么的,又回到小岭村。
这么一来,从贺成动身,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两人到镇上时,经过食品站买了二斤猪肉,琢磨着回家包韭菜肉的饺子吃。两人以前吃惯了大米,跑去粮管所想买点大米,结果人家不卖,粮管所的大米不光要粮票,还要城镇居民的粮油供应证,气得贺成当即决定,改天就去找黑市买它几十斤。
贺成说:“这么来回跑挺麻烦的,其实我们也没必要非得住在村里,我看改天不如在永城租个房子。”
姜雅说等等看吧,她主要是担心这年代他们两个农村户口,在城里没有正当职业,开店吧个体工商户的营业执照眼下也没那么好办,外地人在城里租房肯定是重点关注目标,并且城里什么都要票,街道大妈、派出所联防队三天两头来查你这个、查你那个,尤其贺成这样经常出远门的。
再说了,贺成一走,她一个人租房住在永城也不踏实,还不如留在村里安全舒心。
他们回到家中,隔壁娘家居然没人,铁将军把门,估摸着都下田干活去了。两人冲澡休息一下,就一起动手包饺子,贺成力气大,负责剁肉馅,姜雅就和面揉面、擀皮子,等到姜丰收放牛回来,饺子都已经包好了,包了满满两盖帘,足够吃了。
小两口的锅小,姜雅就干脆叫贺成和姜丰收端去隔壁,用姜家的大铁锅下,姜丰收先回去开门,贺成端着一盖帘饺子走出大门,西邻大门一响,包兰香出来了。
“大成,你回来了?”包兰香问。
贺成说回来了,下午刚回来的。
包兰香说:“包饺子呢?”
贺成说,包饺子。
他手里端着个盖帘呢,就问道:“娘,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先端过去了。”
包兰香脸色变了变说:“你还知道我这个娘啊,手里端着饺子,都没敢让我一下。我这儿子真是白养了。”
贺成不禁有些无语,就说道:“娘,那你过来一起吃。”
包兰香说:“听听你这话说的,叫我过去一起吃,你包好了饺子往你丈人家端,你怎么没端一碗给我呢,我可不配吃你的饺子。”
贺成忍不住啧了一声,他出门那么多天没在家,刚一回来亲娘就数落他这个,问都没问问他在外头顺不顺利。
他这个便宜娘,往日说话还顾几分脸面,多少能维持个表面的和气,今天怎么格外的尖酸刻薄。不用想也猜个几分,就包兰香这样软耳根子、自己还不长脑子的性子,肯定是又有人给他上眼药了。
贺成说:“娘,你要这么说,这盖帘饺子你端走就是了,说这种话有意思吗?”
包兰香说:“我是为了这一盖帘饺子吗,我没那么馋,你自己说说你干的什么事,自从结了婚,整天就跟老丈人搅和一起,什么时候想起你娘了,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儿子就是给人家养的。”
贺成真被她气笑了,调整了一下姿势端着盖帘说:“娘,那行,不就一顿饺子吗,我这就送你家去,往后我也不敢找丈人家了,我啥事都找你,你是我亲娘,行不行?我村西那块玉米地该锄草了,你明天就去帮我把草锄了,光使唤我老丈人我也不好意思,以后耕地秋收我都找你,没事就去你家蹭饭,你看行不行?”
包兰香一噎,瞪了他一眼骂道:“我管你呢,你啥时候听我的了?”气呼呼进摔门去了。
姜雅在院里都听着呢,很不仗义地没出来,等包兰香进去了,姜雅才从院里优哉游哉出来,笑眯眯看了贺成一眼。
贺成呕得慌。
“那边你爹娘回来了没?”贺成问。
姜雅说没,听说在村南承包田里干活呢,应该也快了。
“不行,我还就认真了。”贺成把盖帘往姜雅手里一放,转身就往包兰香家里走,姜雅喊了一句,他也没理。
贺成推开大门进去,果然,邵保魁和邵春来都在家,邵春红也在,邵春红正在厨房烧火做饭。
“春红,多添一瓢水,我今晚在这吃了。”贺成大大咧咧走进去,看着邵保魁笑道:“邵叔,在家呢?”
“在家,在家,”邵保魁明知故问,堆起笑脸道,“大成啊,你回来了,有啥事吗?”
“没事。”贺成说,“我娘刚才骂我呢,嫌我跟丈人爹家走得近,都不跟她亲了,我寻思这事是我不对,这不是过来赔礼道歉了吗。”
邵保魁尴尬笑道:“嗐,你娘……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别介意。”
贺成道:“这我怎么能不介意呢,我娘这么说,不是让人家骂我不孝吗,我就赶紧过来了。娘,要不你现在去炒俩菜,我们娘俩好好亲相亲相,我陪邵叔好好喝两盅。”
他往桌子旁边一坐,当真就等着包兰香炒菜了,见邵春来阴着脸坐在屋里,又叫邵春来去打酒,非得要陪邵保魁喝两杯。
邵春来道:“你行了吧,不就是娘说了你两句吗,还说不得你了?”
贺成道:“是我的错,说我我认。我这不就是来认错来了吗,邵叔要是愿意,我明天就跟我丈人说,不跟他一个互助组了,以后我跟我娘一个互助组,就看邵叔要不要我了。”
邵保魁怎么也没想到被他将了这么一军,并且他还坐在桌边不走,非要陪他喝两杯,表示要好好尽尽孝心。
隔壁,姜丰收烧火,姜雅下饺子,姜老大他们三口人回来时,第一锅饺子已经出锅了,姜雅趁着热锅又下了一锅。
“他二姐夫呢?”宋士侠问。
“一会儿就来。”姜雅道。
姜丰收被姜雅嘱咐过了,就笑笑不吱声。果然没多会儿,两锅饺子端上桌,贺成回来了,小两口l交换了个眼色,两人趁着去厨房端饺子汤的时候,姜雅悄声问道:“怎么样了,我还担心你们吵起来呢。”
“吵不起来。”贺成说,“邵家人真没意思,也就背地里叽叽歪歪能行,半点真本事没有,你一跟他认真,他就装怂了。”
姜老大和宋士侠哪知道这个插曲。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饺子,聊了聊贺成在“采药队”捉癞l蛤l蟆的工作,又聊起姜丰产相亲的事情,姜丰产前阵子相了个姑娘,姜丰产看上了,不过按照乡间流程,当时两家人都没说什么,昨天媒人来传话,问姜丰产的意思,说女方那边愿意了。
接下来就该操办订婚的事情了。家里有两个儿子,宋士侠也是从牙缝里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子,可分到两个儿子头上就不宽裕了,加上姜雅出嫁也花了些钱置办嫁妆,手头不宽裕,宋士侠和姜老大便商量着怎么应对女方那边的要求,还能不能“讲讲价”。
姜雅笑着问姜丰产:“既然是邻村的,你认识那姑娘吗?”
姜丰产还没说话,姜丰收就抢着说,以前就认识,其实两人还说过话,这是瞒不了他,而且媒人就是女方的亲姑姑。
“就你能,饺子都堵不住你的嘴。”姜丰产不好意思了,臊着脸责怪弟弟。
这么一说,姜雅心里就有数了,这应该是女方先看好了,然后姜丰产也同意,这亲事可不就顺顺当当地成了。
姜雅就撺掇宋士侠说,既然媒人是亲姑姑,话就好说了,只要订婚的东西都是给那姑娘的,娘家不会拿去给她弟弟用,本身那姑娘提的条件也不是太高,也别再讨价还价的计较,答应下来就算了。
宋士侠说:“两个儿子,女方要的也不少了,要缝纫机、要自行车,我眼下也买不到缝纫机,还得想办法。丰产订婚就得要我半条命,家底子都花光了,以后丰收怎么办?一碗水端不平,我这当婆婆的要挨骂的,可真是愁死个人。”
姜雅说姜丰收才多大,才十四呢,说这话也太早了。
贺成笑道:“丰产,订婚的东西不够,我给你弄一块手表,你看行不行?”
姜老大一听就反对:“别胡扯,你那手表是你们订婚买的,丰产拿你的手表订婚,传出去人家该骂我这长辈了。”
贺成笑道:“爹,你想什么呢,我的手表才不会给他。我是说,我这阵子在永城打工,认识个朋友,可以给丰产弄一块电子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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