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也去县城啊,那……”邵春红婆婆搓了一下手说,“她去能干啥呀,那么远的路,她一个女人家,啥也不懂……”
姜雅奇怪地瞅了邵春红婆婆一眼:“婶子,那是她爹,人病得那么重,还指不定怎么样呢,你说叫她去干啥?”
邵春红婆婆大约也意识到说了句蠢话,表情讪讪,扭头冲儿子挤挤眼:“你听见了吗,快去叫她起来呀,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起,要不把小孩抱我屋里睡。”一扭头又向姜雅笑道,“她大嫂,你别介意,不是我说她,这个春红实在有点懒,天大亮也不起,不知道你来,可不是故意怠慢……”
姜雅不冷不热拦了一句:“十冬腊月天,我要没事也是在家睡懒觉,没事谁起那么早啊。”
“对对,也对,”邵春红婆婆冲着杨郭进屋的背影喊,“你叫她快点儿。”
屋里还没动静,姜雅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她就在门口,屋里邵春红睡得再死,也该听到了。
等邵春红老半天从屋里出来,姜雅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邵春红左半边脸红肿一片,眼窝也青了。
“春红,你脸怎么回事!”姜雅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嗐,没啥事,她就是昨天不小心碰了一下。”邵春红婆婆抢着说道。
“没事,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邵春红低着头,抬手遮了一下脸,“大嫂,你怎么来了,是我爹病了?”
姜雅看着她的脸,顿了顿,忍着气说道:“你爹突然病了,挺严重,已经被你大哥送到县医院了。你二哥也不在家,咱俩得赶紧去一趟。”
邵春红静静听完,点头道:“那我跟你去。大嫂,你等等我,我换件衣裳。”
她转身进去,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妥,走回来两步说道:“大嫂,外头冷,你要不先进屋坐一下?”
“不冷,没工夫坐了。”姜雅道,“骑车冷,你穿件厚衣服。”
邵春红进屋去了,又磨叽了一会儿,姜雅等得有点躁了,屋里先跑出来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尖尖瘦瘦的下巴。小孩显然怕生,瞧见姜雅脚步一顿,慢了下来,畏畏缩缩挪到邵春红婆婆身边。
“你这丫头真不懂事,”邵春红婆婆随手在小孩脑袋上拍了一下说,“快叫舅母,这是你大舅母。”
小孩怯怯叫了一声“大舅母”,姜雅答应着,想起这是春节年前了,便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掏出身上带的几张零钱,从里头挑出一张十块的,递给小孩说:“来,要过年了,这是大舅母给你的压岁钱。”
“嗐,这怎么好,还叫你花钱……”邵春红婆婆推了一下小孩,“大舅母给你的,快拿着呀!你看大舅母对你多好。”
这时邵春红和杨郭终于从屋里出来,杨郭走到跟前:“娘,给我点钱。”
“要钱干啥?”
杨郭扭头瞅了邵春红一眼,邵春红说:“娘,你得给我点钱带着。”
“你要钱干啥,你大嫂骑摩托车带着你,又不用你买票。”邵春红婆婆一把从小孩手里夺过那张十块钱装进兜里,抱怨道,“春红,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哪有钱啊,你让你大嫂看看,咱家都穷成啥样了?”
邵春红抬头盯了她婆婆一眼:“娘,我爹病那么重,我去了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总得给我点钱带着吧。”
“你带啥钱啊,你一个嫁出户的女儿,你爹治病养老哪轮得到你花钱。她大嫂,你说是不是?”邵春红婆婆瞅了一眼姜雅,讪讪笑道,“你看看你大嫂穿的,早就听说你大哥家有钱,养老那是儿子的事情,有你大哥二哥呢,还轮不到你。”
“她大嫂啊,你别介意,实在是家里穷得要死,我们家你也看见了,实在太困难了,再说我们也没白着娘家,当初她跟了郭子,她爹问我们足足要了500块钱,弄得我们比人家明媒正娶花钱还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爹娘当初也是亲口这么说的。”
姜雅听着老太婆嘴皮子嘚啵嘚啵,不禁有一种深深的窒息感。她看看邵春红,却见邵春红红着眼睛一扭头,拉着小玲就走。
“你大老远去,带个孩子干什么?”她婆婆一伸手拉住小孩。
“我爹要是不行了,我带小玲给他看一眼。”邵春红道。
“那么远路你怎么带她,外孙女又不是家孙女,看不看的,人家姥爷还不一定想看呢,小玲不去,你自己去吧。”
婆婆拉着小玲不让走,邵春红脚步停了停,说道:“孩子也不让我带,钱也不给我一分,那就算了吧,我还不要了呢。”
邵春红丢下这句话就走,经过姜雅身边时拉了姜雅一把,姑嫂两个就往外走去。
邵春红的婆婆紧跟着出来,诘问道:“你说这话啥意思,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说的不都是实话,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两人出了门,姜雅去推摩托车,邵春红在旁边站住,盯着她婆婆说:“你这幅样子,不就是没打算我回来吗?”
“天地良心,我说什么了我,郭子啊,你赶紧跟你媳妇说说清楚,当着她大嫂的面,你看她这么数落我,要是我说多了,我给她赔礼道歉,行了吧?”
“闭嘴!”院里忽然跑出来一个老头,冲着邵春红婆婆骂道,“你个碎嘴子,你不说话能死吗!”
老太婆还想嚷嚷,被老头用力一瞪,脸色忿忿地闭了嘴。
老头又说:“亲家既然病了,你给她拿点钱。”
“我哪有钱啊……”老太婆小声嘀咕,从兜里掏出那张十块钱,递给邵春红道,“喏,给你,你买点东西给你爹吃。”
“她大嫂,你别介意,死老婆子不会说话,她这个人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老头转向邵春红说,“小玲她娘,你就跟你大嫂去一趟,你爹好了就赶紧回来,家里还有孩子呢。”又跟小孩说,“小玲,跟你娘、你大舅母再见,叫你娘早点儿回来。”
邵春红把脸扭向旁边,没接那十块钱,姜雅则利落地打响摩托,摆头叫邵春红:“上来。”
然后一脚油门,摩托车屁股冒着烟,飞速离开。
摩托车沿着巷子拐上村中心路,姜雅问了句:“刚才那个是你公公?”
邵春红嗯了一声,姜雅轻嗤,她还以为邵春红公公死了呢,原来没死,突然冒出来了。
还有那个杨郭,跟死人也没什么两样,从始至终就听他那个娘嘚啵嘚啵,杨郭就站在一边没事人似的,屁都没放一个。
“坐好了。”姜雅本来就带着气,摩托车出了村就加速飞奔,寒冷的风呼啸而过,邵春红下意识地抱紧她的腰,冷风扑面而来,两人就没有再说话。
* * *
骑摩托太冷,姜雅带着邵春红骑摩托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客车赶到县医院。
到县医院却没找到人,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到昨晚接诊的急诊医生,才听说邵保魁已经转院,转去了永城第一人民医院。
“很严重吗?”姜雅问。
“不好说,心脏问题。”接诊医生说,“我们医院治不了。”
姜雅立刻买了票,又带着邵春红匆匆赶往永城第一人民医院,
春节前的客车人挤人,过道上都挤满了人,一路也没个谈话的时间和气氛,邵春红坐在里边靠窗的座位上,没事人似的,眼神沉寂,脸色漠然,也看不出任何难过或者担心之类的。
似乎婆家的难堪、邵保魁的死活,统统都跟她没有关系,就把头靠在车窗上往外看。
姜雅欲言又止。
在永城汽车站下了车,姜雅带着邵春红走出车站,就在大门旁边的早餐摊子上买了两杯热豆浆、两个肉包子,又要了两根油条,跟邵春红说:“咱们先吃点东西。”
天冷,豆浆盛出来就不太烫了,热乎乎刚好下口,姜雅端起豆浆一口气喝了,示意邵春红赶紧喝,然后把装着包子和油条的袋子往邵春红手里一塞,跟她说:“我早晨吃过了的,你吃,我拦个车。”
她站在路边,便有几个人过来揽客,问她们坐不坐三轮车。姜雅没搭理揽客的人,招手拦了一辆永城刚面世的出租车,蓝色小夏利。
她其实根本不敢坐机动三轮,这年代出租车还少,满街跑的主要就是机动三轮,当地俗称“三蹦子”,坐上去摇摇摆摆,感觉特别不安全似的。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进了永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姜雅凭着经验,径直带着邵春红先去急诊找人。
她扫了一眼杂乱繁忙的急诊大厅,扭头跟邵春红说:“春红,你有个思想准备,县医院既然叫转院,那邵叔的病只怕不轻。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懂,所以咱们得想办法叫你二哥回来。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邵春红平淡答道,“但是我娘肯定知道。”
第52章
姜雅和邵春红最终在心外科找到的贺成, 贺成站在监护室门口,包兰香坐在门口的地上。
邵保魁急性冠心病,心肌梗塞, 医生说必须马上手术。
医生已经来催了几遍了, 让家属签字, 可是包兰香六神无主, 就一味推给贺成,让贺成做主。
果然跟姜雅预料的一样。
贺成跟姜雅和邵春红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包兰香从地上坐起来,头靠在墙上哭着说:“大成, 你抓紧拿个主意吧, 你是咱家老大,医生说不能等了,人随时有危险, 你救救你叔这条命啊。”
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春来不在,我啥也不懂,我能怎么办呀。大成,现在只能指望你了,你先把钱垫着, 先救人要紧,我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贺成跟姜雅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这些车轱辘话, 他从昨晚上听包兰香说到现在了。
贺成说:“娘, 医生也都跟你讲了,眼下的钱我可以先垫着, 但是这个主得你来做,要做手术也得你同意。还有,你让邵春来马上回来。”
包兰香就哭,说她什么也不懂,她不敢签字,她也不会写字。又说邵春来离得太远,等他回来也晚了。
就这么来回扯皮。
贺成这几年在村里收购西瓜做生意,免不了有时需要签字,他也就佯装学会写自己名字,包兰香知道这一点,不管不顾跟贺成说:“你先写个名字就行了,我又不会写字,我啥都不懂。”
姜雅说:“娘,咱们把话先说开,你当着面说开,钱我们可以先垫,钱是次要的,钱的事等邵春来回来,让他必须承担一半,这话得你来说,贺成已经把昨晚的押金交了,邵春来来了,后续的钱你得让他交。钱我们可以先不计较,但是说白了,我们家大成隔着一层,人命关天的事,他做不了这个主,这个字他没资格签,你不发话不做主,你说再多遍也没用。”
说着话医生又来了,看见姜雅和邵春红,就问她们是病人什么人,然后跟邵春红说让她签字,她是病人的亲生女儿,在场也只有她签字最合适。
邵春红为难地笑了下:“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医生一脸着急无奈地走了。
邵春红问她邵春来在哪儿,包兰香迟疑半天,说邵春来只怕离得远赶不回来。
姜雅道:“回不回来是一码事,你不说,我们联系不上他,我们谁也做不了主,邵叔就只能等死了,这你可怪不到别人。你不赶紧通知他,邵叔真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都是你的错,邵春来回来指不定都怪到你身上。”
包兰香才说了一个地址,邵保魁在邻省某地躲计划,就在当地的一个采石场里干活。
姜雅赶紧跑去拍电报,附上了电话号码,现在就看能不能联系上了。
昨晚姜丰收跟着送来的,太晚了就住在永城宾馆,稍后姜丰收到医院来,便电话联系了当地的一个战友,让战友亲自去那个采石场跑一趟。
午饭前,姜丰收的战友找到了邵春来,打电话到医院,医生把情况跟邵春来说了,劝他先同意手术,然后他眼下赶不过来,可以让邵春红签字。
邵春来不同意。
邵春来说,他现在就去买票,明天就能赶过来。医生苦口婆心地解释,说病人危险,等不及了,不手术,随时可能就不行了。
可邵春来就是不同意。
医生无奈,又让贺成跟他说。贺成也无奈,贺成接过电话说:“邵春来,情况医生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现在同意手术,只要你同意了,你可以先让春红签字,兴许还来得及。严重性都跟你说清楚了,前边押金我已经交了,手术费和后续费用,等你回来再说。”
结果邵春来说:“我都没亲眼看到我爹,谁知道究竟怎么个情况啊,我总得先回去看一眼吧,医生说话就那样,医生怕担责任都是故意说得严重一些,医院说那么严重无非是想坑钱,我爹身体一向好好的,哪能就那么严重了。”
贺成放下电话走开了,医生犹不死心,又拿起电话劝。然而没用,邵春来就是坚持他得亲眼看到邵保魁的情况。
邵春来说:“非让我赶紧同意手术,我都还没看见我爹呢,我就同意手术让我爹挨一刀,你能给我保证百分之百治好不?你不能保证治好,那我们不是人财两空。”
医生也没话说了。
包兰香在旁边哭,接了电话说邵保魁一直在抢救,怕不行了。邵春来说:“那是我亲爹,我能不着急吗,我这就买票回去。”
当天下午,邵保魁开始室颤,抢救无效。
第二天中午,邵春来赶回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不孝儿子来晚了……”
当着一堆人的面,邵春来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哭声震天,说他不知道这么严重,早知道就同意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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