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盼礼貌地感谢后,说着就朝着两人所指的方向往前走。
但才刚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回过头,似有犹豫地对两个人小声说道:“那个,两位同志,我先声明一点,就是我不是故意偷听,但你们刚说话声音的确是挺大的,我想不听都难,所以……”
两个人如临大敌:“……你都听到了什么?”
苏盼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两位同志你们应该也知道,现在找工作挺难的,我就想,要是二食堂那边我没能面试上的话,你们刚说要找人伺候病人的活儿要是也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的话,那我能不能试试?”
“谁说我们要找人伺候人了。”眼镜男赵传矢口否认道,“同志,现在可是新社会,不兴地主老财那样的剥削人的。”
“是啊,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不光要讲究平等,还应该尊老爱幼。”
苏盼像是没察觉到对面两个人的警惕,自顾自地说着:“你们不知道,我以前插队时,集体户里面不够住,就把我在内的几个人分配到了社员家里。我分配的农户家里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我那时候干农活不太行,但我小时候在老家跟亲戚家的老太太生活过,地里活不行,但照顾老人却很擅长。我插队那几年,就靠伺候这老太太,和给这户一家八口人做饭挣口粮,才熬过了工分不够分,口粮不够吃的插队十年……”
“你当了十年知青?”/“你照顾过瘫痪病人?”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不同重点的话,却都没能得到苏盼的回答。
“我照顾这位老太太和她那一家子人,算是剥削吗?”苏盼像是在问他们,却又自问自答地回答道,“可他们都是根正苗红且踏实肯干的贫农阶层,而我也是正儿八经的工人家庭子弟。我帮助他们照顾老人,他们帮助我适应下乡生活,这明明是互相帮助,怎么能叫剥削,又怎么算是压迫呢。”
“……”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他们俩和苏盼才刚见过一次面,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不能完全信任对方,尤其是在这种极度敏感的话题上,他们都要谨慎才行。
苏盼似乎也没想过要两个人立刻表态,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诉求和态度都表明后,说了句“我叫苏盼,就住在离这不远的xx招待所”后,就又朝着食堂走去,留下了这俩人在原地纠结。
……
就在苏盼面试完食堂,回招待所等待消息的第二天,赵传和另外那位钢笔男,也就是陆贾则又一次碰面,相约朝着清北大学附属医院走去了。
赵传是学校老师,陆贾是政府干事。
按理说,来自不同单位,工作性质也不同的他们俩能凑在一起的几率很小,可偏偏两个人都接收到了各自领导的通知,让他们负责之前对话中的那位“宋教授”的相关工作,两个人也是因为这样才认识的。
到了医院,两个人没立刻去病房,而是站在走廊里,交流了下这两天的情况。
陆贾:“刚我问了大夫,宋教授这胳膊腿儿啥的,有从前的老病根也有这回摔的原因,不算特严重,但伤筋动骨总归还是得养一百天,尤其是她这岁数,且得养着才行。”
赵传:“我刚也和病房护士聊了聊,说是宋教授现在连她们都不愿意用,头天晚上又硬撑着自己起来,差点又摔着……老太太这性格死倔死倔的,可怎么办才好啊!”
两个人说着,满脸都是愁容。
这里是单人病房的走廊,在他们不远处的病房里,住的就是宋教授。
宋教授名叫宋玉书。
是国内外最有名的,曾数次出访国外,将国外的文学名著翻译成中文,也曾凭借将国内经典文学翻译成各国语言而闻名世界的著名翻译家。
她曾经风华正茂。
如今却垂垂老矣。
——只十年的时间,曾经站在领奖台上,自信又大方的翻译家,如今就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连生活起居都没办法再自理的残疾老太太。
年轻时有多么风光,如今就有多么令人唏嘘。
今年,她才刚回到首都,开始重新翻译相关工作。
同时,也被作为母校的清北大学授予了教授头衔。
能够重新握起翻译的笔杆,大声朗读外语诗歌,她是感恩的。
可身体的越发衰败,和此生都无法行走的双腿,让她每每面对台下的学生,看着他们不知是紧盯着自己还是自己那双残腿的目光,都只觉得如芒在背。
但宋玉书不愿意雇人照顾自己,不想将自己的伤疤暴露给外人看。
同时,她也不承认自己是残疾人,她能做到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
直到两天前。
宋玉书晚上起夜时摔倒在了地上,不光摔到了腰,还给胳膊也摔骨折了……
病房里。
赵传语重心长地对躺在病床上的宋玉书说道:“宋教授,我问过医生,您现在这个情况至少得再在医院观察一礼拜才能出院。而且,出院以后,也必须得有人照顾您。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这个腿本就落了病根,这回又连着胳膊都摔成了骨折,怎么能让您出院以后还自己一个人住呢,必须得找个人照顾您才行!”
话音刚落,陆贾就用略显强硬的语气说道:“之前给您找来的那大姐您嫌她态度不好,干活不利索还不讲究卫生,不用就不用了,但就算不用她来,我也还能再找别人过来照顾您。总之,您就别想着现在就出院,也别想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显然,两个人这是提前商量好,打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一个人可以。”宋玉书说话轻轻柔柔,态度却坚决得不得了,“我以前就因为……犯过错误,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回来首都,被社会重新接纳,我怎么能去剥削他人呢。我知道政府体恤我,领导们关心我,但我不能那么做。像是之前那位女同志,我赶她走并不是因为嫌弃她,而是我不能压迫、剥削任何人来专门伺候我。”
说着,宋玉书见两个人还有心劝下去,索性斩钉截铁地决绝道:“我不需要人照顾!从前不需要,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赵传&陆贾:“……”
……
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如果宋玉书没有摔这一跤,没有把胳膊摔断,腰摔伤,还牵扯到了两条腿的病根的话,那么在她如此强烈要求独居的态度下,两个人也不会为了这事儿跑这么多趟,肯定是会选择遵从她个人意愿。
但现在问题就是,宋玉书没办法自理。
在医院起码还有护士照顾,可医院不止她一个病人,护士也要下班,有时候照顾不过来她怎么办?还有,等她出了院以后,又该怎么办?
宋玉书如今不仅仅是清北大学的特聘教授,更是国家顶尖的翻译专家,是国家目前最需要的人才之一,身体状况不容有失!
面对油盐不进的宋玉书倔强的面孔,又一次碰壁受挫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天,他们在学校遇见过的,那位能说会道,还有过照顾卧床病人经验的女同志——
叫什么来着?
两个人想了半天也都没想起来就记得这女同志是返城知青,说话声音不大但挺有条理,长得挺白净、清秀的。
哦,她说她在学校附近的招待所。
但知道这人住哪儿就行,清北附近的招待所就一间,只要过去跟招待所的人描述一下那位女同志的长相就保准能找到人!
所以……
陆贾看了一眼赵传。
赵传也看了一眼他。
两个人异口同声也一拍即合地说道——
“要不,咱们让那女同志过来试试?”
第6章
所谓病急乱投医。
——试试就试试!
两个人都是行动派,不到半个小时,就抵达了招待所门口。
他们准备再见一见这位苏盼,先和她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看她能不能得到宋教授另眼相看后,再说调查她的身份背景信息等后续工作。
走进招待所,赵传掏出了自己的证件,对门口负责登记的大姐问道:“同志您好,请问您这里有没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同志住在这里?”
“你们找人干什么?”大姐看了一眼赵传和他身后的陆贾,防备道,“我们这里女同志多了去了,别说你们是大学老师,就是公安同志,也不能随随便便过来就让我们透露住在我们招待所同志的信息。”
“同志,您都看过我们的证件了,这不能作假吧?”陆贾被这大姐过于警惕的表现搞得有些无奈,再三解释道,“我们真不是坏人,而且这也是公共场所,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不说,像您这样的工作人员也都不少,我们俩文职人员能干啥啊。”
“这倒也是。”大姐看着这俩人弱不禁风的样子,认同地点了点头后又说道,“不过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们,只是住在我们招待所的女同志有好几个呢,你们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我又上哪儿给你们找人去?总不能让我挨个给人都叫出来让你们认吧!”
赵传&陆贾:“……”
看着这俩人支支吾吾的样子,招待所大姐也没再理会他们俩,反正她没说假话,是他们自己记不得名字,跟她也没关系。
然而,两个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走还是该留,是该守株待兔,还是另寻他法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道天籁之音——
“欸,您是之前那位……赵老师?”
赵传和陆贾回头一看,果然是苏盼。
她刚从清北大学回来——在昨天和一众已婚妇女的竞争中,她毫无意外地落败,没能顶上食堂后厨这份差事。
得到这个消息以后,苏盼倒也没太失望,毕竟自己这情况,和被选中的那位本地大姐还是比不了,只是工作还得继续找。
为此,她还特意在校园里面走了好几圈,想着说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遇上赵传和陆贾这两个显然是决定了自己是否能拥有重操旧业,也是当下对她而言最好工作机会的人。
但绕了好几圈,苏盼也没能碰着这俩人,她又不好去问学校里的工作人员关于这两个人的消息,怕影响印象分,思来想去也只能先回了招待所,打算从长计议。
抱着自己可能要另寻他法的态度,苏盼回到了招待所,但她万万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样的事情竟然也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那天遇到的两个人,竟然真的找来了招待所!
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苏盼没有任何犹豫地喊出了那天有和她自我介绍过的赵传的名字,并问道:“两位同志你们怎么会来招待所?”
面对苏盼宛如命运般的抵达,赵传和陆贾两个人都是不免松了一口气,直接回答道:“同志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这趟过来就是来找你的!”
苏盼:来活了来活了!
……
在这个还没有家政服务概念的时代,苏盼作为有着近二十年专家政经验的人,在面对赵传和陆贾两个人的试探,与对她过往经历的了解态度中,可以说是极有自信,所表达的家政观念十分潮流先进不说,对照顾病人所需要的具体工作也讲得是详细至极。
“……就像我上次说的那样,照顾人本身并不是剥削压迫,而是被照顾的人一起互相帮助、扶持。像是我之前插队下乡照顾的那位老太太,她最开始也是百般别扭说不用人照顾,时不时还会闹脾气,轰我走,还会在我照顾她的时候故意不配合工作,不是故意把床尿了,就是不好好吃饭。”
赵传和陆贾越听越耳熟,这不就是乡村版的宋教授吗!
“那你是怎么解决的呢?”两人说着,又故意问道,“遇到这样不配合的老同志,你心里肯定会觉得很生气,很不愿意也不会再想好好照顾对方吧?”
“你们怎么会这么想?”苏盼用略显意外的眼神看着他们,“谁家没有长辈啊,咱们得换位思考才行。你们觉得那老太太为啥不愿意别人照顾自己,还总发脾气?换了是你们,脑子还清醒,却丧失了自理的能力,只能任人宰割地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吃喝拉撒,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给自己把屎把尿,看着亲人朋友用同情,甚至是嫌弃的目光看自己,你们会是什么心情?”
“……”
话糙理不糙。
在赵传和陆贾两人将自己代入苏盼话里的场景后,他们突然就明白了之前一直不理解的,关于宋教授为什么这么执拗的不愿意找人来照顾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了。
苏盼的这一番话,让原本对她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以“瞎猫碰一碰死耗子”的心态才过来找她的两个人惭愧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两个人本来就对苏盼有着不错的印象分,不然也不会在从宋教授那儿受挫后第一时间就想到过来找她。
如今再同她交流,见识了她的谈吐后,都让已经面试过不少人的赵传和陆贾觉得再找不出来比苏盼更适合负责宋教授照顾工作的人选的同时,也越发觉得他们这一次,是真挖到宝了。
所以——
就决定她了!
……
在赵传和陆贾又和苏盼讨论,或者说是请教了一些关于照顾病人的话题后,两个人悄悄对了个眼神,确定了各自心里的想法是一样的以后,赵传问道:“那个,苏盼同志,你之前说面试我们学校二食堂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有结果了。我没被选上。”苏盼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不,我这又跑了一上午,还得再继续找别的工作。我也不能总住在招待所,还是得找个愿意包我吃住的工作。”
赵传和陆贾清楚苏盼话里的意思,毕竟对方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他们俩一直发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照顾病人这件事,两个人也没有掩饰,直接说道:“既然你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那不知道苏盼同志你愿不愿意试试我们这份工作?”
“是你们之前提到过的那份工作?”
“对,是那份照顾人的工作。”
赵传:“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宋教授就是需要你去照顾的对象。”
陆贾:“这份工作可不单纯是需要你帮忙做个饭和家务什么的,主要是得照顾病人。宋教授的膝盖曾受过很严重的伤,由于治疗不及时,落下了病根,如今行走不便,又在不久前摔了一跤,把腰和左手臂摔伤,所以雇佣你的目的就是需要你全体、贴身照顾好她,属于看护性质。”
苏盼:“那这位宋教授现在是在……”
“在医院。”赵传道,“她至少还得再住院一周才行。”
“也就是说,在宋教授还没出院的这一礼拜,我需要去医院照顾她?”
“是的,这一周时间需要你能够去医院进行全天陪护,吃喝住都在医院,到时候我们会和医院协商好这件事。”赵传话音刚落,一旁的陆贾跟着补充道,“不过苏盼同志你放心,我们保证,只要你能照顾好宋教授,不光会包你吃住,工资待遇也都会尽可能给你争取到最高的一档。”
4/61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