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简清可是钟记的大主顾,钱串儿半点得罪不起,他摸着脑袋,故作憨厚地傻笑两声,接过简清手里昨日用完的空桶放好,吃力地拎起车后的几桶下水。
还没动作,一侧伸出来一双手将木桶从他手上接过,肖勉一言不发地拎着桶进门,沉重的木桶在他手上和小孩子的玩具没什么两样。
钱串儿呆滞片刻,才惊道,“好大的力气!”
简清没什么议论的心思,只笑道,“明日立夏酒楼会卖些立夏饭和立夏蛋,六日后酒楼开门营业,钟掌柜若是有空闲,还请多多赏脸。”
钱串儿连连点头,“话我一定带到!”
钟掌柜来与不来,都是后话,简清拎了鸡蛋进后厨。
后厨里,肖勉正揉着面,自初次被简清指出了面软硬程度之后,他再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出过错。不过是迎了伙计的片刻,他就已经将两盆面团揉开,傍晚售卖的抄手皮在砧板边缘摞了高高几叠。
扫了一眼,简清就喊他停下,“够了够了,再多就要卖到早上了。”
肖勉停了手,望望还剩大半盆的面团,显出些无措来。
钟记送来的木桶里已经倒上了黄酒清水去腥,两块肥油和肉块被挑在一边,简清一指肉块和院子里先前雇工面试时洗完的菠菜,道,“切蓉吧,一会儿拌馅用。”
肖勉得了命令,拎起菜刀,在一旁笃笃剁着馅,简清取了两个鸡蛋下进调好酱料的冷水,水沸后慢慢数起数来。
汩汩热气浮上,厨房里一时间无人说话,沉默充斥在两人之间,透过白雾,肖勉用余光瞥见小姐专注的神情和翕动的唇瓣,他猛地收回视线,深深低头。
简清数够了时间,捞出鸡蛋,在水里添了一把茶叶,取筷子轻轻敲碎鸡蛋外壳,又重新丢回水中。
伴着咕咚一声响,少女平淡的声音响在后厨,“肖勉,你想做个厨子么?”
他应该立刻说是的。但当肖勉对上简清清凌凌的眸光,艰难地呼吸一下,不知该回答什么,“小姐,我……”
前堂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简清擦了擦手,笑了一声,“你与金谷那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酒楼给不了你什么,你也不欠酒楼什么,当为前程好好打算。”
肖勉手中的刀一顿,重重剁进了砧板。
简清卸了围裙搭在厨房一角,推开门走出去之前,回头恍然道,“对了,锅里的蛋,你切完菜记得叫我一声。”
厨房门外,简澈将手塞进姐姐手心,仰头有些沮丧地问道,“阿姐,我是不是不该把他们的对话告诉你?他会走吗?”
简清捏捏他的手,笑道,“姐姐喜欢诚实的孩子,阿澈做得没有错。肖勉走了,还会有别人,怎么,这会儿不说他是讨债鬼了?”
简澈脸颊羞红,跳起来要捂简清的嘴巴。两个人笑闹片刻,等开了大门,简清一怔,“查掌柜?”
瘦削的中年人一拱手,他似是许久不曾睡好,神色有些憔悴,眼睛却亮得惊人。
查掌柜手中拎着的油纸包中飘出来椒麻油香,被简清让进门内坐下后,他急急拆了纸包递给简清,“简小娘子,这是听了你指点后改进的方油糕,你且尝尝?”
上来半句客套也无,直愣愣就要人尝糕,那副模样,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同行,倒像是个急于得到老师认可的学生。
热情好意,无可推拒。简清拣了一块方油糕,糕体温热微油,却没有十几天前她第一次品尝时那股油腻感,入口焦脆香麻,嵌在糕体中的芝麻随着咀嚼裂开,放出一股细腻油脂香味,酥脆外皮咬破后糯米糕的软弹粘牙质感就凸显出来,外酥里嫩,相较之前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简清含笑道,“查掌柜背后下了不少功夫,手艺又有精进。”
查掌柜一时赧然,“多亏了小娘子指点,如何,可还适口?”眼看简清要开口,他又急急制止,道,“莫要诓我,有什么问题,还请小娘子教我。”
简清便将商业吹捧吞了下去,耐心道,“方油糕添上芝麻的确滋味更上一层,但椒盐芝麻三者味道有些许不洽,掌柜的之后若想再进一步,还要在这上面多多钻研。”
查掌柜沉思片刻,起身一礼,“多谢简小娘子。”
简清伸手去扶他,二人重新落座,简澈如今颇有眼色,上来倒了茶水又离开。
查掌柜落座端了茶盏,张口几次,从简清赢得了比试夸到酒楼空空荡荡的陈设,终于夸无可夸,有些尴尬地道,“不知小娘子重新开业后,有何打算?”
简清瞥他一眼,心中有数。查记糕铺远在城中,虽然不至于跨过半座城池,但也要花些脚程,查掌柜专门来此,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得一句评点。简清淡淡道,“糊口谋生,操持家业罢了。查掌柜有何教我?”
查掌柜连连摆手,“哪至于此。人活于世,大多糊口罢了。只是既要做酒楼,起初卖的包子面条这些价廉之物,之后可还要继续售卖?不卖则损声名,卖则空耗精力,不知小娘子可有心思卖方子予我?”
酒楼的高中低分流是必然趋势,原本规划里她是打算将面向脚夫货郎的这些吃食交给未来酒楼一部分帮厨负责,但此时查掌柜上门谈及方子,却也是一条路子。
简清思索一瞬,笑道,“单卖方子有什么意思,查掌柜今日上门寻我,想来也并非只为了方子。我无精力,查记缺新的吃食名头,不如我出名头与方子,你出铺面,二者合则两利,只是账面清算要费些功夫。”
说完,简清静静喝起了白水,一边分神想着之后该煮什么糖水,一边注意着查掌柜连续变幻的神色。
技术入股这种相对前卫的概念不知道这古人接受度如何,若不是查掌柜从比试开始就坚定地站了她这边,前后也没有什么不良行为,能因为她一句话就去回头苦心钻研祖辈留下来的糕点方子,简清也不会同他提起这个想法。
查掌柜思索片刻,笑道,“小娘子好大的志向,如此一来,查记也就变成了第二家简氏。”
“有何不可?掌柜的不信我的手艺不成?”
简清这话说得口气颇大,查掌柜却毫不以为意,放声而笑,“自然,自然,我可是要好好沾一下小娘子的光才是。”
二人坐在一起谈起来后续事宜,简清这才知晓,查记糕铺说是糕铺,但糕点方子却一概没有,只靠着方油糕和几味小吃早点维持生计。简清想了想,问道,“不知之后查记是想做早点,还是点心糕点?”
查掌柜来寻她就是为了早点,乍听这样一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然是早点……等等,小娘子也会做糕?”
简清含笑不语,从肖勉手中接过卤好的立夏蛋,素手敲开,闲闲剥起壳来。
咸鲜微苦的香气飘起,蛋壳下卤出来斑斑裂纹,简清递了一个蛋给查掌柜,查掌柜咬了一口,茶叶清香混在卤料里不甚分明。
他这才想起,简家菜向来擅长的可不是卤味,但简清却可以说是借着卤味发家。而曾经从未学过厨的少女,却能一口叫破他的短板,并且指出一条明路。
卤味、糕点、辣椒……她究竟不会什么?
此时再看简清,尚年少的少女身上像是笼了一层令人看不真切的迷雾,处处是难明的神秘故事。
查掌柜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机会,近在咫尺。
他激动地从长凳上站起,根本坐不住了,声音发抖,“我、我这就回去拿账册。”
简清摇了摇头,及时止住他这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盲目激动,轻声道,“不若这样,我先将包子方子卖予掌柜,掌柜做几日后看看收益,再来谈后面的合作,如何?”
查掌柜深呼吸两下,勉强点头,“不知作价几两?”
简清扳着手指一条条说与他听,“如今酒楼售卖包子是茄子包和豆角包两种,做法大致相同,我不与你说虚言,只要五两银子就可。之后我会将做法写给你,并且去你家糕铺教你一次。我会在酒楼售卖时为你宣传,等你会做后,每日供给酒楼两百个包子,我按成本银钱结算给你。若是糕铺生意好,掌柜的再来寻我定旁的契书也不迟。”
查掌柜皱眉道,“小娘子仍要做包子生意吗?”
简清轻笑,“城门这么好的位置,总不能浪费。更何况,做人自然不能忘本。”
作者有话要说:立夏蛋,北方立夏习俗,现在比较少见了,有煮茶叶蛋也有煮白蛋的,拿网兜兜着玩。
第48章 一位小姐
即便白天问了肖勉去留的问题,他仍是沉默地做着他的伙计小工,直到城门关闭之前才走,始终不曾给出一个回复。
人生大事抉择,思考久一点也正常,简清也没有逼他。
夜深人静,简清将掩上的大门打开,做闩门前的最后一次确认。一开门,就看见原本门外台阶上坐着的一个瘦弱身影慌忙起身要跑,简清一怔,叫住了她,“阿菇,你怎么没有回家?”
阿菇缩着肩膀,在温热的夜风中发着抖,声音像一只刚出生的幼猫似的,又轻又弱,“掌、掌柜的,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让我坐到天亮就行,求求你了,别赶我走。”
天亮后,就是立夏当日。简清白日里与新的四位帮厨约好了上工时间,四人都是凤溪临近村落的人,会在立夏当日或后两日住进酒楼,而阿菇答应的便是立夏早上就能上工。可看她如今这模样,哪里是回过家已与父母说好来做工,分明是无家可归。
这个时代,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女三更半夜在外,几乎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简清皱一下眉,上前拉住阿菇,领着她进门,“既然没地方住,当早早告诉我的。”
自简父去后,雇工四散,酒楼二层一直只有简清姐弟在住,为了安顿新招的小工,前两天简清大概收拾了一下二层其他的房间,此时让阿菇住下,倒也并不仓促。
简清下来关门时没有拿蜡烛,此时借着月光带阿菇上楼,木梯的吱呀声和手中小姑娘冰凉的手掌总让人有些不大好的联想。简清引着阿菇走进楼梯右手边第二间房,房内极其简陋,两张木板床上被褥全无,剩下的还是先前垫床的稻草。
这个居住环境,让小姑娘住一夜怕是就要得病,简清原本让四人回家一趟就有自带被褥的意思,哪知道碰上这么一件事,想了想,简清道,“你且等等,我拿被单来。”
阿菇在简清身后牵住了她的衣角,怯生生道,“不、不必了。”
简清全当没听见,拿了自己屋里的一床褥子,强行按着阿菇坐下,“好好睡一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东家,对不起,我骗了你。”阿菇细弱的声音放大了些,急急扯住简清衣袖,话到嘴边却又有些迟疑,问道,“您没什么问我的吗?”
简清像揉简澈脑袋一样摸了摸她的头,重复道,“明天再说。”
阿菇望着简清离开的背影,慢慢蜷起身子,抱住单薄的被褥,小声哭了起来。
简清站在门外,浅浅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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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当天的热闹最后是由简澈回来报告的,站在北城门前,只能瞧见城墙上新换的烈烈红旗。
燥热的风声吹过,简清收了立夏蛋和立夏饭几乎卖空的小摊,抬手给出去玩了一圈的简澈擦擦汗。一直在旁边打着下手的阿菇适时递上一碗白水,细声细气地说道,“小掌柜,喝水。”
原本还以为是姐姐的玩笑,等真听到新招的帮厨这样叫自己,没等简清打趣,简澈就闹了个大红脸,攥着胸前挂立夏蛋的彩缕小兜,像没听见似的,避过阿菇直冲向后厨。
阿菇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简清从她手中接过水碗,一饮而尽,笑着安抚一句,“他不是针对你。后厨备的有五色饭,你要是饿了,先同阿澈去吃。”
阿菇摇摇头,帮简清拎起地上只剩卤汤的小桶,一边往后厨去,一边问道,“掌柜的不吃饭吗?”
简清道,“约好今日来涂墙的李师傅还没到,我再等等。你去后面把包子热上,等下人来了刚好能吃。”
说曹操曹操到,泥瓦匠李师傅带着他的两个徒弟赶着车,从街角过来,笑了一声,“简掌柜,怎么好意思让你在大太阳下面等我?快快进去。”
简清让开大门,喊大堂里清理着木桌板凳的肖勉过来帮忙,从车上卸下诸多工具木料。简清迎上李师傅,道,“李师傅还没吃午食吧?先歇歇脚,饭食很快送来。”
李师傅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好的纸片,递给简清看,“你看,我和老朱回去商量了一下,改了改这里,应当没甚差错。”
简清接过纸张,一张是她先前拿炭笔画的设计草图,一张却是十分精细的样图。
图上取的斜面视角,自正门入,四面雪白墙面,正中柜台前两张长条食案,两侧是错落摆放的方桌长凳,再靠里些,便是打好的隔间。右手角落里简单画了几笔的是屏风和屏风后的两桌私密隔挡,左边角落连着后院厨房,在墙上画了个窗口,正是简清反复要求过的传菜窗。
看看专业人士画出来的样图,再看看自己画的全都是框框的灵魂草图,简清默默将草图折起来收走,“李师傅画得真好,惟妙惟肖的,按这个做出来,便和我想要的差不离。”
李师傅笑了,“哪是我的功劳,还不是老朱,成天琢磨着在他那些木头块上画几笔,见了你的草图,就非要再画一张画出来不行。”
阿菇从后厨出来,将手中篮子放在大堂里仅剩的没被肖勉搬去后院的桌子上,偏头对简清道,“东家,包子热好了。”
简清闻言,引三人入座,分了剩下的三个立夏蛋递给三人,道,“先吃饱肚子,再忙也不迟。午食备的简陋,莫要嫌弃,晚食会煮卤味吃。”
正说着话,酒楼门前停下一辆马车,青篷素木,低调非常,坐在车辕上的丫鬟轻声道,“小姐,可要唤她上来说话?”
简清感觉这丫鬟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但城中用得起马车的也就那些官宦富商,听话里的意思他们并不是来吃饭的,她也就不想理会,继续与泥瓦匠说着装修的事。
“阿简,怎么不理我?”
一声轻唤传来,简清回头正看见杏粉色衫子的少女扶着丫鬟的手下马车,少女温婉一笑,娇娇柔柔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自带三分尖酸,“如今做了掌柜,瞧不上我了是么?”
简清哭笑不得,迎上去还没说话,就被丫鬟的一惊一乍堵了回去,“哎呀,怎么还有匠人在?我家小姐今日包了你家酒楼,快快将闲杂人等赶走!”
“婉小姐。”简清无奈道,“那是我家请来重新涂墙的匠人,他们走了,酒楼还怎么开业?你行行好,讲讲道理吧。”
对面的少女正是达州知州嫡女张婉,原身过往记忆里两个人可谓是不吵不相识,连做了酒肉朋友之后,也是见面不吵一架就浑身难受。
当初原身冒冒失失没拿到帖子就去参加凤溪城中公子小姐们的宴会,要不是在门前和受了气跑出来透风的张婉遇到吵了一架,之后那些大小宴会,她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张婉捏着帕子掩住口鼻,嫌弃地看了简清一眼,“你这穿的是什么鬼东西,丑死了,总不会还以为那王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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