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待到了酒楼,几人却没了出门时的兴奋劲儿。
前几日查案时,甚至低头嗅过尸块的腐肉味儿,也不觉得有何不妥,饭照吃,觉照睡。如今案子查完了,再看看桌上的佳肴,却莫名反起胃来,连美酒都喝不下去。
宋扬生拧着眉,“那孙家人的癖好果然不敢恭维,分尸就分尸吧,竟然还将尸块儿留存;他留存也就不说了,毕竟这是关键性证据,反而帮了我们一把。但是他如何留不好,偏偏泡在酒中。那衙役将尸块呈上来时,酒味里夹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许仲阳虽然附和,但却叫来了小二,让他看着上了几个素菜。又看了看不知情的许妩和傅宝云,加了个豆腐汤,叮嘱道越清淡越好。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二领着人将菜上齐了。
两个姑娘家虽知晓碎尸的事情,但毕竟没亲眼见过,也未闻过味儿,因此影响不大,此刻雅间没有旁人,没了拘束吃的正欢。其他三人则各有心事有些心猿意马。还是许仲阳起身给三人各盛了一碗汤。
温佑棠谢过后,端起来浅尝一勺,调羹还未放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次直接就着碗喝了一大口,细细品了一番后,转头看向宋扬生。
宋扬生似乎也发现了异常,两人对视一眼,想到了同一件事。
小二再次被叫过来,弄清原委后,笑着回答,“诸位客官好品味,这豆腐汤可是咱们家的招牌汤,豆腐嫩滑细腻,用文火慢熬,还加入了独家秘制的佐料,入口不腻,回味清甜。”
“豆腐?不满客官您说,咱家的豆腐是叶家的,每日一早就采买,保证新鲜,也绝不会用隔夜食材,客官您放心食用!”
从小二的口中得知,这卖豆腐的叶家,是老字号了。祖辈起便在卖豆腐,不比那些掺水增重的,叶家的豆腐真材实料,嫩滑香甜。唯一不足的是如今只有当家人陈老头一人支撑着豆腐坊,每日的豆腐数量有些,供不应求,因此是需要预定的。
宋扬生点点头,“那还真是生意好。”
小二笑着附和了一声,见他们无事再吩咐,正要退下,却又被另一人叫住。
许妩本来没留意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专心吃自己的饭。但小二说完后,她顺口就提了个疑问,“叶家的豆腐坊,当家人为何是陈老头?这不是叶家的招牌么?”
小二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叶家是祖上招牌,陈老头是入赘的女婿。”
“既然是入赘的,那他夫人呢?老字号家的闺女,应该也是会这手艺的吧!”
“叶家小姐婚后没多久便生了急病,还未来得及留下子嗣便香消玉殒了,叶家老爷因为独女故去,一时悲痛也伤了身体。陈老头那时正在考功名,得知消息后便赶回来支撑家业。后来叶老爷故去后,这叶家豆腐坊便只剩下陈老头了。”
傅宝云也凑过来问道,“虽然说家传的手艺需要继承下去……但,说句不中听的,考功名入仕应当比经商更好更安稳吧……”
小二讪笑两声,“谁说不是呢……各位爷慢用,小的先退下,不打扰各位爷了。”
在小二的这两声干笑里,许仲阳听出来画外音。
几人用完膳后,出了酒楼的门,在夜市街前的小摊贩处稍微一打听,便证实了猜测。
陈老头年轻时并不是急着回来为妻子料理后事,撑起门户才放弃了考功名,而是落了榜入仕无望,不得不回来继承丈人家的家业。
那些摊贩说起别人家的闲事,个个兴奋的不行,生意也不做了,皆聚在他们身旁叽叽喳喳聊起来:“那陈老头,豆腐虽然做的不错,但要我说啊,倘若是那时候让他考上了,怕是也不会再回来咱们这个小地方了——唉,我可不是说他坏话,你们别瞎传啊!”
“那你怎就知道他不会回来?还言之凿凿,要我看,你才是这样的人罢!佛祖说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狗屎见狗屎!”
“嘿,你这个王三,你才是狗屎,信不信我一拳头过来磕掉你的牙!”
“哎呀,你俩别吵了,他不是没考上吗?你们为这个争吵有什么意义?”
又有一人接起话来,“哎,我听说,那京城的官不是考来的,都是买来的。当初陈老头不还写了信回来让叶家娘子给他寄银两吗?会不会是那时候银钱没塞够,这才落了榜?”
“洪四,你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别侮辱读书人!倘若官职随随便便就能买到,那京城里不都是些富商老爷?”
先前那人表示不服,“本来就是。就算是正儿八经考功名,那也是需要银钱铺路的,没点儿银子当敲门砖,看哪个愿意理你!要我说啊,陈老头打一开始,就该好好在家待着,没那个命还要去折腾!这叫什么?这叫生在地上想上天,痴心妄想!”
“你话说的那么难听作甚?他一个入赘的年轻后生,除了考个功名还有什么办法?难不成一辈子窝在豆腐坊里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么?你莫要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倒要看看你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这个不劳您操心,那肯定比你过的好!”
眼看着几人要吵起来,这八卦也听不下去了。宋扬生赶忙将他们分开,嚷嚷着生意来了生意来了都散了!
几人脸红脖子粗的回到了自己的摊前,没了最初那股说闲话的兴奋劲儿。
许仲阳在几人摊前各买点儿小玩意,然后一行人慢悠悠的往衙门走。
“这豆腐就是……”许仲阳未识别到尸块上的清香味儿,自然无法同方才的豆腐汤联系上。但从另外两人颇有兴趣的东问西问聊闲话的份上,也猜出了□□。
“对。”宋扬生点点头,“这味道,和那尸块儿上的一般无二。”
许仲阳在心中暗道,那你方才还喝的一干二净,也不嫌膈应。又问他,“那孙家的两人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知县大人可急坏了,怎能让他空欢喜一场?而且,案子终于结了,这么大一桩喜事可不得贴个告示。瞧瞧,这碎尸案闹的,夜市街上的人都不怎么多了!”
第1章 人非人(终)
老话说,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但事若关己,那就得连夜办起。
知县大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连夜就将孙振学和孙茂林两人的认罪书拿到了。
孙老爷的认罪书上,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声称此事与其子孙茂林毫无干系,对方对此事并不知情。孙茂林的认罪书和他的爹的一样,承认是自己犯的事杀的人,恳求官府放了他爹。
看在孙家积极的捐了不少银两的份上,衙门收了孙茂林的认罪书。后又发了告示,言明碎尸案的凶手已经缉拿归案,于两日后问斩。
一切好像进展的无比顺利。
约莫是结了案子的缘故,连带着,心情都好了许多。大街上的行人也多了不少,不再那么行色匆匆,小摊贩也如雨后春笋般,攘攘着冒出来,将并不宽敞的大街填充的满满当当。
许妩既开心又难过。这桩糟心事儿可算完了,自然是值得高兴的。难过的是,此事一结,三哥便得立马回京复命,她自然也是要跟着回去的。回了国公府挨骂是小,只是不知道……
她偏了头去看前方。温佑棠和许仲阳宋扬生三人一齐立在某个摊贩前,正同他们说说笑笑。
摊贩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逢人露笑,见人就夸。管他是不是真的,先往天上夸了再说!夸完之后便开始推销自己摊前的小玩意儿,就差说这可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独一件儿了!
许仲阳听了觉得乐,便想将许妩叫过来一起瞧瞧,身旁却没人。又扭头往后看,这才看见了呆愣着的许妩。待瞧见许妩视线所至之处时,心沉了沉,思绪便飘远了。
宋扬生和温佑棠因着有事要打听,故而笑呵呵的看着摊贩吹捧了好一会儿,挑了两三件小玩意儿。待摊贩脸上的笑意是发自肺腑后,才开口询问他。
不多会儿,这摊前,又围了一圈人——说起八卦来个个都精神抖擞。
第一日,便是这般在集市间度过的。
但这一日,对于孙振学来说,却十分煎熬。自打被衙门放回来后,他整个人便萎靡不振了,有些失魂落魄。听人说也不曾吃喝,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直到孙茂林行刑的那天,才出了屋子。整个人苍老不少,行动也缓慢拖沓。
行刑那日,东街的集市上的行刑台跪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双手背在身后被刽子手摁下去,将脑袋磕在闸刀之下。
知县大人监刑,念完了孙茂林的认罪书之后,底下围观的百姓怒骂声接踵而至,烂菜梆子也齐齐的扔了上来,随着一声斩立决,刀光闪了一下,一切便都结束了。
深夜,孙府中冷冷清清。孙家两位当家人入狱之后,孙府的下人便跑了不少,如今虽然孙振学回来了,但毕竟岁数大了,又老年失子,孙府想再有曾经的辉煌是不可能了,故而府中只剩下了寥寥数个仆从,都是孙府的老人,顾念着情分。人情冷暖,在这一刻太过明显。
因此,没了门房与值夜的小厮,孙府的大门与围墙如同摆设,轻轻松松便进了人。
那人似乎对孙府很熟,弯都不带拐的,直奔孙振学的院子。
孙振学并未睡,屋内的烛光闪烁。下一瞬,门未开,屋子内却多了一个人。那人站在角落里,穿着一身黑色长衫,帷帽遮住了面容。散落过去的烛光好似被那人周遭的黑幕全都吸走,暗沉沉的,有些不真切。
“谁在哪?”
对方未答。
孙振学又问,“你是谁,你想做什甚?”
那人哼笑了一声儿。似是有些不屑。
孙振学颤抖着站起身,顿了顿,突然问,“是你吧!把尸体放入密室栽赃嫁祸的人是你吧!你是何人?”
那人终于出声了,“那你不如继续猜猜看?”
“我孙家扪心自问,从未对不起过谁,你为何如此害我儿?”
那人答,“孙老爷为何笃定我是在害孙少爷而不是害你?”
“你……你是……阿生?”孙振学想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的问道,语气里透露着一丝难以置信,又有几分诧异。
“所以,孙老爷是觉得自个儿对不起阿生了?”
“我没有!”孙振学反驳道,“我没有对不起他。我孙某人行得端坐得直,从没有对不起谁!”
孙振学继续道,“是你吧!阿生,是你栽赃陷害我的——那些人……是你杀的吧!”
那个叫阿生的并不回答,反而问道,“魏家的刁奴个个凶狠无礼,他们打伤了孙府的家奴,孙府却就这样算了,若这般说起来,杀了这些人,也算是帮你们孙府出口恶气,你不感恩也就罢了,怎倒质问起我来了?”
又道,“我若说是,孙少爷的人头可还能长回来?怕是不能吧!那么……没错,确实是我杀的!”说完,他将头上的帷帽取下,露出了真面目。若是熟悉的,定能看出来那人有些像陈老头。
“果真是你!”孙振学扶着桌子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牙关咬紧,“你为何这么做!”
没等陈老头回答,宋扬生从房梁之上跳下来,稳稳当当的落在地上,“温兄,果真叫你给猜着了!”
在他落地之后,温佑棠也从屏风后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显然,这是一个局。但陈老头却并不感觉意外,好似早就料到了。“看来这京城来的大官儿,确实有些东西。不似那知县大人那般好糊弄。”
宋扬生笑笑,“怪就怪你自己漏洞太多。”
当日在孙府找到了尸块儿,便定了孙家的罪。虽然物证齐全,但怎么都觉得有奇怪。
论动机,魏家确实与孙家有言语肢体冲突,而且还有两条家仆的性命。若是说报复,顶多也就是孙振学二人示意手下人将对方人打一顿出气。倒不至于去杀人,况且还是让孙家的家主亲自动手?说不通。
论物证,谁杀了人会把证据藏在自己家?还是如此血腥的尸体。岂不是明晃晃的活靶子。而且,虽然在孙府别院之中找到了解尸间,但那些刀具与尸体的切面并不符合,倒像是特意摆放在那儿的。
论杀人,退一万步来讲,一刀了结岂不是更省事儿?费心费力将尸体肢解,还抛尸野外,太过招摇。孙振学与孙茂林都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于情与理说不通。
怎么看都是一招漏洞百出的栽赃嫁祸。也就急着结案的知县才会相信。
直到在酒楼用膳时,他们才想起来。还漏了一点儿。
便是那个他们找了许久的香味儿,尸体上残留的香味。
之前推测,这香味儿定与杀人地点或者解尸间有关,直到喝到了豆腐汤,才明白过来,也许,是与凶手有关。
在集市上打听一番后,总算了解了这陈老头。陈老头本名陈生,四十出头的岁数,但因常年辛苦劳作,身形佝偻头发花白,再加之不多话,便被人调侃叫做陈老头。
陈生年轻时入赘了叶家,北上考取功名未果,落第之后便接手了叶家的豆腐坊,后来叶娘子病逝后,叶老头悲伤过度,加之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没过多久也离世了。这二十年来,全靠陈生一人撑起了豆腐坊的门面,使得叶家的豆腐在远阳县供不应求。
本以为一卖豆腐的陈老头和孙老爷并未有什么交集,一打听才知晓,这两人年轻时候还是相熟的朋友。
当年孙老爷有意纳叶娘子为妾,但叶娘子却心仪于一个穷书生陈生。孙老爷虽未抱得美人归,却因陈生的才华结交了一个好友。
据那些摊贩的闲谈所说,当年陈生北上考功名,需要银子打点,但因为孙老爷记恨陈生夺爱之仇,并未借钱给他,再后来陈生落榜归乡,便也淡了和孙家的来往。但这也是小道消息,真实性有待确认。
但宋扬生还挺好奇的,若说孙振学因记恨此事而未借钱,那当初的结交好友也只是一个幌子了?
温佑棠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这儿你不好奇对方杀人的理由,反倒打听这些闲话?”
宋扬生笑笑,“指不定这就是这谜团的关键呢?”
孙老爷闻言,愁着一张脸叹了口气,“阿生,你……还在记恨当年的事儿?”
“倒不如你说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叫我们也给看看,这人为何要栽赃陷害你!”
据孙老爷说,当年陈生到了京城后,才发现空有才学是没用的,得有钱。不仅是吃饭住店花钱,请人写推荐帖要花钱,买书要花钱,连拜访帖都是看纸张的好次。陈生去京城时带的银子也花的差不多了,如今据应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遂寄了一封家书给叶娘子,让她去孙家借些钱来。
但孙老爷收到的信却并不是这样的。
许是京都的繁华盛况迷了陈生的眼,他寄回的信让孙老爷气愤不已。信中说,他在京城手头拮据,人情周旋处处需要银钱,希望孙老爷能借他一些,叶娘子会来取银子,届时就……
孙老爷涨红着脸没说下去,但温佑棠和宋扬生都听出来了。
陈生信中是借钱,可实际上确实想同他做交易,而叶娘子,则是交易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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