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舟默着脸, 想起方才的感觉, 心中已经明了,不由唇色一片惨白,开始咳嗽起来。
”辰王殿下,您脸色好难看啊!“
李辰舟这才想起, 这小道士名叫素元,还是秦小良的救命恩人。
他原本苍白脸柔和起来, 止住了咳后对着素元低声道:”多谢师弟。“
素元一愣, 师弟?辰王叫他师弟?
”你怎么光谢他, 不谢我?”云峰道人不满道。
“你是我师傅, 救我不是你的分内之事吗?”
“你。。”好像是这么个理, “真是欠你的!”
李辰舟想要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云峰道人站在一旁凉凉地道:”你可省点力气吧!瞧你那气海雪山,就跟着破箩筛子一般,换个正常人早死十回八回了。“
李辰舟想起那日晚间,自己深受重伤躺在床上,一个黑衣人突然潜入。
哪知自己的袖箭突然失灵了,竟让那黑衣人重重地击在腹部。
那感觉就像千金之锤,突然向着人的肉身击打一般。
李辰舟那时就想,自己大概被打烂了,腰腹部想必已经是一片稀碎。
那黑衣人见他未死,第二击又举起,昏沉之间,李辰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抽出腰侧秋水剑,就向那人刺去。
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一个受了如此重伤的人,居然还有反击之力。
避让不及竟被伤了手臂。
此间动静立时惊动了外面的守卫,黑衣人捂着受伤的手便逃走了。
只是便是如此,他知道自己也是活不了了。
哪个人可以肠穿肚烂之后还能活下来呢。
黑衣人跑得如此迅速,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只是李辰舟想,他不能死,小良还在等他。他若死了,她该伤心了。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撑着他最后一口气未散去。
云峰道人啧啧赞叹道:”到底还是你们皇家有钱。竟从哪个破箱子底下翻出不知多少年前的回魂丹来,保住了你小子最后一口气。“
”你瞧瞧,“他说着,又指着一旁桌上的一堆瓶瓶罐罐道,”这些药,个个价值千金,世人连一颗都难求,这么一桶一桶地摆在这里给你每日里当饭吃。“
他连连摇头,分明是说,你能活过来,真是不知浪费了多少灵丹妙药。
”我要下山。“
云峰道人叫道:”下什么下,你没见你现在连走路都走不了吗?“
李辰舟道:”慢慢走,总能下山的。“
素元道:”辰王殿下,此处崇山峻岭,山道异常难走,只怕你如今。。这般,确实下不了山呢。“
李辰舟望着窗外这才问道:”那要多久?“
素元说不上来,看看师傅,云峰道人捋了捋唇下没几根的胡须,连连摇头道:“就凭你现在这样的身体,以后只怕连个正常人也不如,难,难。”
连个正常人都不如?
李辰舟呼吸骤然收紧。
他虽然之前早有意识,方才从床上下来,他便发现自己气海穴山空空如也,不,应该是那里空空如也,连气海雪山都没有了。
可这话从云峰道人口中说出来,看来是再无转圜于地。
从小到大,他刻苦练习,每日里天还未亮便起床练功,从无一日惫懒。
他的武功从来都是让人仰止,骄傲一世。而且他能如此行走自由,随心而为,很大原因不正是凭仗着冠绝天下的武功?
如今这些全都烟消云散,他竟是连个普通人都不如。
李辰舟一时忍不住双手发抖,浑身再无半分气力。
素元用胳膊捅了捅师傅,云峰道人也觉得这话对人打击太大,瞬间闭了嘴。
好一会见徒弟埋着头一声不吭,显然是深受打击,忙转移话题假意安慰道:“咳咳,这个你能醒过来实在是太好了,估计个把月也就能下山了吧。你爹正好在来的路上呢,也就这几日就到了。”
李辰舟点了点头,如今他的模样,连捏死一只蚂蚁都难,更别说是下山往鹿笛村。
况且也不能让小良瞧见他如今的模样。
只能让小良多等他一月了。
过了几日,李辰舟有了些力气,能在屋内小步挪动,素元进来邀他道:“辰王殿下要不要去外面山口上坐坐?那里风景好,空气清新,除了鸟鸣清脆,还能闻到一股花香呢。”
李辰舟被他搀扶着出了门,这才看到自己多日来所住的小屋。
正在这山顶最高处,一处悬崖之上。
清虚观是个小观,观里总共只有两个道士,连个香客也没有。
可能将观建在此群山之巅,又岂是寻常庙宇?
屋外有一个藤椅,李辰舟慢慢坐在上面,看着云海绿林发呆。
素元蹲在一盘摘青菜,瞧见他一脸迷茫之色,不由道:“殿下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李辰舟坐在椅子上咳了一声方道:“不必叫我殿下,你既拜了云峰道人为师傅,我们便是同门。唤我一声师兄便成。”
“哎!师兄!”素元脆生生地叫道,“师兄能醒过来,师傅的心情都好了!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么长时间,师傅整日里阴沉着脸,唉声叹气的,总是骂我,我被骂的可惨了!”
李辰舟扯了扯嘴角,算是露出一点笑来。
云峰道人这个不靠谱的,骂起人来确实气人。
素元瞧着面前这人,虽重伤在身,懒懒地躺着,却一身气度华贵,面目清浅如画。
他看得眼睛都直了。
好半晌才问道:“师兄你是什么时候拜入师傅门下的?”
李辰舟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大概是五六岁吧,一日在宫外遇到他,他就缠着我非要当我师傅。”
素元一脸同情又崇拜地看了看他,这么小就跟了这个不靠谱的老头为师,居然没有被教歪了,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说到此,他又问道:“那师兄可还记得你的拜师礼是什么啊?”
他跟着师傅这么久,一直还没想好要送什么拜师礼给师傅。
李辰舟道:“便是我身上的剑。”
“啊?”
“他送我这把秋水剑,我拜他为师。我那时候年纪小,极喜爱这剑,便只好答应了。”
素元无语,感情师傅是哭着喊着要收的徒弟啊。
“那师傅都教了师兄什么呀?师兄的武。。”说到武功,小道士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他偷觑了一眼,果然李辰舟一张脸更白了。
素元暗暗后悔,忙自转移话题道:“我一直以为师傅是个流浪的老道士,没有坐观,哪知道师傅居然还有个这么厉害的观呢!想起去年跟着他东奔西跑,实在是累坏了,若知道师傅有这么个观,便该早点。。。”
小道士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因为他瞧见对面李辰舟的面色越来越白,简直像透明一般。
彷佛戳戳就要破了。
素元吐了吐舌头,我也没提武功的事啊?怎么师兄瞧起来像是伤心过度的样子?
他方要上前关心,哪知道李辰舟已在藤椅上转过身来,眼睛里满是迷茫和惶惑。
单薄无血的嘴唇轻轻掀开,声音颤抖地挤出两个字来:“去年?”
素元被他的模样吓坏了,扔了手中的菜就要赶紧跑去找师傅。
哪知李辰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他道:“去年?”
素元被吓得要哭了,哭丧着脸道:“对呀!这不是去年春节刚过,师傅来了上真观,瞧见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收下我当徒弟的么。”
“如今是哪一年?”
“宁和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啊。”
“我昏迷了多久?”
“师兄是去年五月初被送到这里来的。送来的时候你就是昏迷的,这样算来,至少有一年零一个月了吧!”
李辰舟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
什么!他居然昏迷了一年多?!
这几日醒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昏迷了两三个月。
可若是一年多了,秦小良是否为他担心了?是否怪他不守信?是否。。
想到此,李辰舟霍地从藤椅上立起身要走。
不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锦衣华服的中年人。
这种六月天气,居然还穿得异常严实。
正是当今皇帝陛下。
李辰舟一愣,师傅说他这两日会到,只是不想悄没声息地突然出现了。
平日里他行到哪里,都是呼啦啦一帮子人围着,哪像现在,只有一个人。
皇帝看见他,皱着眉头冷冷道:“你自小朕就命你多看些书少舞刀弄剑的,却从来不听,背着我也要偷偷地练。怎么样,如今差点连命都丢了!”
不想许久不见,他上来又是一通训斥。
素元见状,忙缩着脖子溜了。
李辰舟也冷了脸道:“您不必生气,如今倒是随了愿,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连个寻常男子也不如了。”
皇帝明显呼吸一窒,半晌才开口:“为人君者,武功只是下乘,权利才是上乘之道。凭你的身份,非要学一些也可以,用来强身健体也就够了,否则养的那么多的护卫与大臣是干什么吃的。记住了,凡事不该你亲自出手,你只需坐在一旁看着就是,这才是上位者。”
李辰舟闭着嘴不说话,只是那表情显然很是不赞同。
没一会便开始咳嗽起来。
瞧见他咳的腰都弯了,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干干地道::”虽说是夏日,此处到底在风口里,不能久吹风,速速进屋去。“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语气重了些,他想要缓和一下,便伸出手不自然地搀扶起儿子的胳膊来。
方碰到,李辰舟一愣,想起刚受伤时,那个一直握着自己的那张大手。
那大手没日没夜地握了两日,一刻都没有松开。
父子两这么多年,居然以前从未有过如此肢体接触的经验。
一时皇帝也有些尴尬,但好歹没有松手,将儿子扶进了屋子。
李辰舟方坐下,皇帝熟练地端起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水递给他。
他接过来,小抿了一口。
刚见面时的紧张气氛突然就和缓了下来。
只是两人谁也没开口。
李辰舟一杯水喝了许多口也未喝完,皇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可是屋子只有一点大,左走几步,右走几步便也到头了。
他只好趴在窗户边上,看外面重山连绵。
好一会开口道:“这里风景不错,只是爬上山来,费了好些气力。”
李辰舟这才放下茶杯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皇帝转过身来,面色缓和了许多:“自然是带了许多,我从不置身冒险。你别担心我,那些刺客都已经抓到了。”
“只是伤你的人,那帮混账却一直未曾找到。若是抓到他,定将他凌迟,族灭九族。”
“刺客是些什么人?”
皇帝不欲细说,只是道:“不过是些乱臣贼子,只是不想这些人居然在朕身边安插了十几年的棋子,能忍这么多年才动手,也是能耐。”
“乱臣贼子?他们杀了陛下您,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还能抢了这天下去不成?”
皇帝立在床边,脸上现出疲惫之态,半晌方开口。
“我新朝百年前马上得天下,立国之初,朝局动荡不安,国本不祚,民生也是近些年才安稳一些。可你以为一切都安稳太平了吗?实则不过是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部波涛汹涌。”
“放眼望去,外有强敌西莽虎视眈眈,内有士族门阀结党营私把持朝政。虽不用受战乱之苦,但民生凋敝,百姓生活艰难。朕上位之初,试图推行新政,岂知其中困难重重,满是阻碍,朕没有那个魄力,不得不放弃,可为此也得罪了不少权贵。”
”他们不需要谋朝篡位抢天下,只需要一个听话,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一个皇帝就够了。“
李辰舟这些日子呆在苍阳府,所见所闻,自然感受到百姓的生活似乎没有朝堂上听来的那么幸福。
就像秦小良所言,不光大家生活艰难,苛捐杂税也是繁重异常。
李辰舟自小离开新朝,这还是此生第一次与父亲谈起朝堂之事。
他从不知他作为一个皇帝,平日里冷脸呵斥,要风得风,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不如意和生不由己。
他想起少时,每次去见父亲,父亲都总是冷着脸,一脸烦闷。
对自己呼来喝去,动则训斥,他以为是父亲不想见到自己。
“身为帝王,便不必左顾右盼,只需要问心无愧,对得起天下百姓就行。”李辰舟道。
”团儿,“皇帝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儿子,一双威严的目光中却是无奈和心酸,
”我不是父皇最聪明的皇子,只是因为老实本分,哥哥们都夺嫡失败了,这才轮到我。可我不是一个好皇帝,我没有能力和勇气与这世间抗衡。“
李辰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在他心目中威严的皇帝,今日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不知为何,因为说出这样的话,皇帝没有变得卑微,反而更像一个父亲。
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心中升起异样的酸涩。
“团儿,你与我不同。你自小聪颖异常,又性格桀骜刚强。我做不到的事,你一定可以。”
“做了皇帝,便不能让人看透你的喜怒哀乐,不能让人知道你的喜好与厌恶。我知道,这条路异常难走,你会孤独,会寂寞,会成为众矢之的,会当成孤家寡人。但是你也会是那最尊贵的帝王,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权利的中心。”
“朕的五个儿子中,只有你可以替朕完成这些未尽之事。”
李辰舟一时心中激荡,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五个儿子?
“想必您早就已经忘记圆儿了吧?”
听到圆儿的名字,皇帝一张脸刷地苍白一片。
世人皆知当今陛下有五位皇子,可又有几个人还记得他曾经有六个儿子。
李辰舟记起那个小男孩,他的亲弟弟,名唤圆儿。当年和离珠一般,喜欢整日跟在自己身后。
记忆里的圆儿还只有小粉团一般大,连走路都跌跌撞撞得不齐全。
那日是他生辰,宫人们准备了许多精致的点心和吃食。
圆儿午睡方醒就跑过来找哥哥。
他自小肠胃不好,宫人们管得严,到了哥哥宫里看到桌案上五颜六色的点心,可怜巴巴一个劲的咽口水。
李辰舟瞧他可怜模样,瞒着宫人给他喂了一块芙蓉糕。
那原本准备给他吃的糕点,被他亲手送进了弟弟的嘴里。
而后满地的鲜血,自那小粉团一般的人口中吐出。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可以吐出这么多的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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